他们多选自家境普通的新科进士,在朝中没有裙带关系,七品小官又没有其他进项,再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人敢向他们行贿,大多靠着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所以同样的惩罚,放在韩肃头上,他们直呼轻描淡写,放在自己头上,纷纷嚷着灭顶之灾。



    众人搀扶伤员回到六科廊,郑迁便派长子请太医过去探望。



    郑瑾与这些人厮混久了,也算有几分薄面,又哄着劝着,要他们往后生活有困难只管提出来,这才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



    ……



    从内侍那里打听到朝会上有人斗殴,荣贺和怀安气的直跺脚,太刺激了,好大一个热闹看不见,仿佛亏了一个亿!



    沈聿散衙后,进宫来接儿子,被他缠着盘问了好半天。



    “谁跟谁打架了?”



    “为什么打起来的?”



    “打赢了吗?”



    沈聿拿他没办法,只将前因后果简单的对他讲了讲。



    怀安听着都生气,这些喷子键盘侠,真是吃饱撑的,活该被打。



    回到家里,沈聿将陈甍和怀远叫来,同他们商量,避开今年的秋闱,三年以后再考。



    陈甍、怀远去岁通过府试、院试,取得了生员身份,本该参加今年的科试、乡试,但沈聿认为他文章火候不到,贸然参加乡试易受打击,即便侥幸取中,名次也不会很好,便决定如同对怀铭一样,也压他们三年。



    两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沈聿便叫长子来,教他将当年的乡试的四书题写在纸上,叫二人来作。



    时人将乡试以前的考试称作“预试”,乡试、会试、殿试则称为“正试”,这其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正试必出大题,预试可出小题。



    是指在乡试之前,考官多喜欢出截搭题,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排列组合成一个新句子,叫考生作文。因为牛头马身,牵强附会,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小题比大题的难度要高。



    怀远和陈甍显然也这样认为,因此对今年八月的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看着怀铭在两张稿纸上写下的题目,各自提笔开始疾书。



    见怀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怀铭也写了一份给他:“你的。”



    怀安瞬间一脸苦相,吃瓜又吃到自己身上了。



    “大哥,我写不来啊。”怀安道。



    怀铭劝道:“只是一道《四书》题,不是已经将破题承题的要领教给你了么?能写多少写多少。”



    怀安求救般的看着老爹。



    “哎,来了。”沈聿装作妻子叫他的样子,施施然进了内室。



    怀安叹了口气,慢吞吞的提笔开始破题。



    题目:《君子不重则不威》



    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



    承题:太史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怀铭看着稿纸上的几行文字,眼前一黑。把“君子不重”解释成体重不够,还大谈孔子的身长腰围重于常人,他怎么敢的?



    “沈怀安,你是认真的吗?”



    怀安赔着笑脸的抬头,忙更换一张稿纸,重新破题: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怀铭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差强人意,至少像句人话。



    沈聿这时候出来了,让怀铭将自己秋闱的四书题默写下来,给弟弟们参考。



    怀安瞠目结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哥四年前参加的乡试,四年的文章现在默写出来?!



    怀铭可不像怀安那样惫懒,自然没有二话,坐在一旁开始默写。



    沈聿又拿起怀安面前的稿纸,只写了破题承题的怀安翻着眼皮的坐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哈巴狗。



    “第一次着手能作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聿道。



    怀安松了口气。



    沈聿又耐心教给他破题的技巧和忌讳,倒并不急于让他多练习。八股文要求“代圣贤立言”,看似死板教条,实则公正客观。如何能在众多格式一致的文章中脱颖而出呢?只看程文,学习技巧,是根本不够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经史子集,秦汉疏义,以历代大家之心得,支撑文章的观点和内容,才能避免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所以扩展阅读量,比一味的研究八股时文要重要的多。



    沈聿将怀远陈甍的文章圈点一番,又将怀铭四年前的文章拿给二人品评。怀远和陈甍一下子哑住了,这才明白自己与进士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三年之后再考?”沈聿又问了一次。



    “嗯。”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沈聿瞧他们一副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宽慰道:“你们的学识已经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了,欠缺的只是大量练习,你们大哥也是辛苦打磨三年才练就的本领。“



    怀铭也接茬道:“不用感到气馁,看看怀安,他都不愁呢。”



    怀安:???



    仿佛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待他们各自回了自己院子,怀安才小小声地问老爹:“您是不是单纯不想让他们在这几年入仕?”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反问:“这么明显吗?”



    怀安昂着脑袋笑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沈聿忍不住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怀安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捏着玩的年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



    沈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忽然长大了,个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像个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会想起孩子他娘那日只是搂了他一下,竟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沈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更气人了。



    沈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让他们这几年入仕?”



    怀安思索片刻,道:“朝廷乱象丛生,正在建立新的秩序,此时入朝为官,很容易被卷进去牺牲掉,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聿问。



    怀安不是很确定的说:“明年抡才大典,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科取士,我要是陛下啊,就亲自拔擢一批忠于皇权的年轻官员,换掉一批跟我作对的刺头。”



    沈聿沉默了,意外地看着儿子。



    如果言官们继续胡闹,他正打算向陛下谏言,趁着明年抡才大典,换一批听话的新鲜血液。尽管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可是眼下政令不出朝堂,皇权不下州县,国朝的权力体系已经完全失衡,是时候将皇权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



    出于私心,他是万万不想让陈甍和怀远参与其中的,尽管以他们的水平,考进士还远远不够,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考中了呢?



    怀安被看的浑身不舒服,忙道:“我胡说的。”



    沈聿忽然笑了:“长大了,遇事有自己的判断,这是好事。”



    怀安又开了染坊,张牙舞爪的吹擂自己的“政治才能”,沈聿被聒噪的头疼,还以为他是真的长大了,看来是真的误会了……



    既然决定三年以后再考,陈甍便继续往军器局跑,辅助军器局的工匠们制作望远镜。军器局第一批望远镜制作出来,通体黄铜,用透亮的南海水晶做镜片,重新取名为“千里镜”。



    怀安拿在手里端详,沉甸甸的,质感绝佳,往远处看去,似乎看得更远,成像更清晰。



    “太棒了!”怀安道。



    “这一柄是还给你们的,”沈聿又拿出一只精致的条形匣子,“这柄你带进宫去,拿给陛下。”



    怀安“咦”了一声:“这么好的拍马屁机会,为什么给我?”



    沈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拿着它,请陛下从宫中调拨几个造办玻璃的工匠来兵部,这东西用水晶造价太过昂贵,换成玻璃会好很多。”



    “嗨,”怀安叹口气,“又是抓壮丁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沈聿说着,伸出手。



    怀安忙将匣子藏在身后:“我去我去!”



    只要不是把他关在屋里,哪里他都愿意去。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拼上了三十多年的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他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气呼呼的坐在炕上喝茶。



    一个月前,他下旨拟对都察院及六科的言官进行考察,意图整饬科道,郑迁却为了保护他们苦苦劝谏,阻止了这次考察。



    皇帝刚刚拉了一场偏架,不好再驳斥老首辅的面子,便将此事搁浅了,谁知反倒助长了言官的气焰。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兵科给事中孙敬,刚刚养好了身上的伤,就上本弹劾皇帝,大致内容为:臣听闻陛下甚少与皇后见面,遑论后宫其他妃嫔,陛下春秋鼎盛,子嗣却很单薄,这是非常不好的现象,宇宙万物皆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日出就有日落,有丈夫就有妻子,皇后为天下之母,妃嫔亦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请陛下恪尽人伦之责,则臣虽死而无憾矣!



    小太监拉动手摇扇,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令人格外烦躁。另一个太监默默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停下,打开折扇为皇帝扇风消暑。



    皇帝夺过折扇,在面前呼啦啦的扇了几下:“疯了疯了,这人疯了!为满足沽名钓誉之心,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欺人太甚!”



    民间谣传他要选秀,言官骂他“老牛吃嫩草”;误食内加药物,言官骂他“纵欲过度”。若说这两件事,算他活该倒霉,授人以柄,那么这一次,简直是无理取闹!说什么“人伦之责”,整天就盯着他□□这点事,极尽侮辱之能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钢筋铁骨铜豌豆,一生致力于“仗节死义”,巴不得君主立刻下旨廷杖下狱,让他名留青史。



    “陛下,”值守太监入内禀报,“沈怀安求见。”



    “不见。”皇帝呼扇着扇子,烦躁道。



    太监正要让怀安回去,便听皇帝又缓和了语气:“让他进来吧。”



    “是。”太监将地上的奏疏捡起,放回到皇帝手边。



    皇帝瞥着它,怒气更胜,这一次扔得更远了。



    怀安进门时,便见一堆不明飞行物朝他袭来,纵身一跳躲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份奏疏。



    怀安捡起奏疏,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说了多少次,朕还缺人给朕磕头不成?”



    怀安见他烦躁的扇着扇子,奇怪的问道:“陛下,谁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看啊。”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疏,忽然想起怀安还是个未成年人,忙道:“还是别看了。”



    忙示意身边太监将奏疏收回来,真是被气糊涂了!



    奏疏内容很短,太监拿走的时候,怀安都已经看完了,他忍啊忍啊,忍得身上发抖。



    “想笑就笑吧。”皇帝无奈道。



    怀安这才嗤嗤的笑了几声:“陛下,如果臣是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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