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春雨绵柔的时节,一辆四角缀着银铃的马车在锦衣卫队的护卫下,一晃一晃地离了京城北上而去,前往邻近北域边界的津州城,随行的还有五千精兵。



    虽然马车里已经垫好了厚实的软垫,但时南絮还是被颠簸的有些难受。



    正在她身畔翻阅暗卫送来的信笺的江慕寒侧目,看到了时南絮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地倚靠在马车壁上阖眼休息。



    时南絮闭着眼静静地想着,这马车真不是寻常人能够坐的习惯的,胃里时不时就翻涌一阵,提醒她有多难受。



    江慕寒顺手就放下了手中的信笺,将时南絮揽过来抱进了怀中,让她能够靠在自己的肩头休憩一会。



    行至一处驿站,江慕寒下令停下休整片刻。



    被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南絮脸色已是有些青白了,到用午膳的时候也是胃口奇差,食不下咽。



    四喜熟稔地从随行的行礼中取出了落梅斋买来的山楂茯苓糕,送到了时南絮面前。



    时南絮也只是脸色蔫蔫地随意吃了几口,也算是垫了垫肚子了。



    江慕寒虽蹙着眉看了良久,却没说什么。



    在河畔灌水的时候,时南絮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抬手抚过耳上戴着的明月珰,似是在整理自己的鬓发。



    因为顾及时南絮的身子,所以此次行进的速度并不似以往江慕寒纵马奔波那般快,时不时就会停下来歇会。



    是以等到一众人抵达津州城的时候,已是四月下旬快要步入五月了。



    得了信,知道京城皇宫里的督主携了夫人家眷亲自前来津州城,津州城的总督天还未亮就已经等候在了城门处。



    远远瞧见了马车的影子,携着一众津州城官员快步迎了上去。



    “督主大人!”



    自车帘后探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腕间缠着一串玉白色的菩提珠串,而后显露出那张眉目如画的脸来。



    听到有人在唤他,江慕寒淡淡地扫了一眼,颔首算是听见了,随后便柔声朝车帘后说道:“来。”



    说着江慕寒还伸出了自己的手。



    时南絮将手置于江慕寒的手心里,随后一个牵扯的力道,再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江慕寒抱在了怀里,他还一扬手用自己玄色的披风盖住了她。



    还未等众人看清江慕寒怀中人的面容,江慕寒就已经神情漠然地问道:“可曾安排好住处?”



    “本督的夫人体弱,舟车劳顿,需得休息片刻。”



    总督的注意力方才还在那凝了霜雪般的皓腕上,此刻听到江慕寒冷淡的嗓音,瞬间回过神来,“回督主,已经安排好了,我这便吩咐人带着大人前往住所。”



    在前往居所的路上,众人的心神免不了落在时南絮身上,忍不住猜测这督主夫人该是何等的容颜和多柔善的性格,才能够让江慕寒这种阴鸷狠辣都心甘情愿地事事以她为先。



    时南絮靠在江慕寒的胸前,眉眼间尽是虚弱之色,嗅着他身上的冷香,疲倦席卷而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众人安顿收拾好,已是日落中天了,天际是如血般的残阳。



    时南絮就是在傍晚间苏醒过来的,珠帘外候着的侍女听到里间的动静忙拨开帘子进来了。



    这侍女是津州城总督一早便安排好的,乍一看到窗边亭亭而立的人都愣神了片刻。



    轩窗旁的桌上摆着一盆君子兰,稀疏的光影和残阳的余晖洒在时南絮的侧脸上,一如入了画的仕女,温婉清丽。



    时南絮听到帘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循声转过身来。



    小侍女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督主夫人生得与他们津州城的人有些不同,是北方边疆少有的温婉如水,那眉眼就好似是拿上好的青黛笔墨描摹而成的。



    让人呼吸声都不由得轻了几分,生怕惊动了这般恬静安然的人。



    “你是安排来照顾我的侍女吧,督主呢?”



    时南絮眉眼带笑地开口时,画中人便入了世灵动了起来。



    侍女这才回过神来答道:“回夫人,是了,督主和大人在书房里议事。”



    时南絮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既然如此,你便带我逛逛这处院落吧。”



    侍女笑着应好,领着时南絮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江慕寒给这津州城总督来过信的缘故,他知道时南絮性子喜静,于是这院子就坐落在不知哪里的一处山脚下。



    背靠青山,面环溪流潺潺,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清啼,呼吸间都是山野的林木清气。



    时南絮穿过回廊,走到了宅子外,抬眸望着坐落在云雾中的青山,问道:“这是什么山?”



    “回夫人,此山因着早年的山顶的一处寺庙,名为紫云山,那山顶的寺庙叫紫云寺。”说起这个侍女稚嫩的脸上都不由得多了几分笑意,“早年间还没有叛军作乱的时候,这紫云寺香火十分鼎盛,待嫁的姑娘们最喜欢去那寺里求得自己与心中的郎君相伴一生。”



    然而往下说着,侍女的声音就有些低落了,“只可惜这几年听闻虎岩山中有叛军,连带着这紫云山,百姓们都不敢去了,于是山顶上的紫云寺也就破败了,寺院里头的和尚们也都走了。”



    时南絮抬首,望着那山顶上于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寺庙建筑,轻声感慨了一声。



    “倒是有些可惜了。”



    夕阳西下,红雾弥漫,炊烟袅袅中,林间惊起一片飞鸟。



    马蹄踩过一处水洼,溅起了污浊的水珠,却又迅速消失在土壤中。



    而就在这繁茂的林中,匆匆而过一道趴伏在玄色骏马之上的瘦削身影,似矫健的黑豹迅速掠过。



    江念远压低了身躯,几乎紧贴着马背,手上紧紧握着缰绳纵马前进,脸上佩戴着的银纹面具纹丝未动,面具下的面容脸色冷淡。



    他在箜篌门中已经耽搁了许久,也不知如今京中的小姐如今可还好。出了箜篌门之后,酥云说她又旁的事需得处理,于是两人就此别过。



    是他大意了,被多年未见一朝重逢的血脉亲情冲昏了头脑,未曾看出阿弟江慕寒的算计。



    原本两月的路程,却缩减到了一月有余。



    日夜策马奔波的江念远总归是在一个夜里赶回到了京城中,他仰首看了眼紧闭的城门,翻身下马借着轻功直接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城墙。



    月夜下只能在屋檐上见到一闪而过的黑影。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江念远就已经站在了小院门口,院门前的树依旧屹立着。



    可推开门扉后,却是早已人去楼空。



    按在木门铜环上的手倏地一下收紧,指节隐隐泛白。



    就在江念远准备转身离开前往皇宫,准备寻到江慕寒当面对质问个清楚时,院墙上传来咕咕的鸽子声。



    江念远抬首,只见熟悉的信鸽飞起停驻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脚边捆着的信筒有些不同。



    他伸手取下了里面的信展开。



    是时南絮娟秀的字迹,只有六个字。



    津州城,虎岩山。



    已然说明了自己的去向。



    时南絮在这津州城待了两月有余,这两月里鲜少见到江慕寒的身影。她知晓他在做什么,大概是在布兵准备剿灭虎岩山中的叛军。



    在这津州城中,她也算是见识了和京城还有南边都不同的风土人情,只是过了几日江慕寒就将她身边的那个由总督派来的侍女给换走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七月酷暑,正是天气燥热的时候。



    四喜发现夫人近日也不喜欢动弹了,很多时候都是趴在凉亭的石桌上乘凉,或是坐在树荫下拿了刻刀,寻了许多颗木珠子不知在刻些什么。



    七月二这日,四喜明白这段时间夫人都在忙活什么了。



    月初的夜月如钩,悬于漆黑的夜幕中。



    便是在紫云山里的宅院里,远远都能看见远处的火光冲天。



    那是传闻中藏有叛军的虎岩山,江慕寒今日率领五千精兵进山剿灭叛军。



    可传来的消息却是不大好的,今日有许多锦衣卫都围着守在宅院外头,说是江慕寒吩咐下来的,勒令他们定要护好夫人周全。



    前来禀报清剿叛军情况的指挥使告诉时南絮,说那津州城的总督早已叛变,与京中的兵部尚书互通。



    哪有藏在虎岩山的叛军,不过是私自在山中练兵的幌子,想要将津州城叛出,不受朝廷管束。



    还以此为由,想要骗江慕寒进那虎岩山,来一招瓮中捉鳖,再美其名曰这东厂督主死于叛军作乱,便可粉饰太平了。



    所幸江慕寒早早地便猜测出来两人的互通之罪,先一步下手,生擒了那津州城总督,虽然先下手为强,但还是受了些伤。



    这夜时南絮等了许久,任由四喜劝着她回房休息好几次,依旧提着琉璃灯立于回廊处等江慕寒回来。



    一直等到夜深时,通身全是血气的江慕寒才步履匆匆地回来,撤下了守在院旁的锦衣卫,让他们回住所休息。



    处理好相关事宜后江慕寒才踏入院门,就看到了立于廊下等候着自己的身影。



    江慕寒脸上还未消散的戾气,倏地便没了踪影。



    熹微的灯光映照着时南絮温柔的轮廓,她的眸子似是在看到江慕寒的时候便亮了起来。



    “夫君。”



    那一刻,江慕寒愣住了,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时南絮很少唤他夫君,以往只有在床笫间被欺得厉害了,才会噙着泪柔柔地唤他一声夫君。



    眉目温柔的时南絮走到他身畔,柔软温暖的手指勾住了江慕寒冰凉的手指。



    时南絮就这般牵着他走到了院中的小厨房里,吩咐四喜将做好的长寿面端上桌。



    四喜和院中的暗卫都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江慕寒目光扫过之处,看到了许多碗做好的长寿面,那些面许是热过许多遍,都不成样子。



    但摆在自己面前的长寿面却是完好的。



    可见她为了等自己回来,已是做了不知多少碗长寿面了。



    江慕寒有些怔愣地看着她忙碌着的身影,眼前的光景突然有些雾气氤氲了起来。



    她记得,记得七月二是他的生辰。



    那日不过是无意间说出口,她却记在了心里。



    时南絮坐在他身畔,见他望着自己出神,笑道:“莫不是傻了不成?快吃呀,这面凉了可不好吃了。”



    说着,笑得杏眼宛如月牙的时南絮执起筷子,夹起几根素面送到了江慕寒色泽浅淡的唇边。



    江慕寒张口,吃下了她亲手喂给自己的面。



    见他反应过来了,时南絮这才从身后取出药盒,牵过他的手扯开袖子,果然看到了交错的剑痕。



    很熟悉的伤口,是南孤剑所伤的。



    果然如自己所想,一个津州城总督怎么可能伤得了江慕寒。



    时南絮在盒中翻找出止血散和纱布,细细地为江慕寒包扎好腕间的伤口。



    做完这些后,时南絮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红绳,放在了江慕寒的手心里,“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喜欢吗?”



    “从你一岁时至今,缺的每一年生辰,都补上了。”



    耳畔是她柔和的轻声絮语,像是在为稚童唱睡前歌谣一般婉转温柔。



    江慕寒垂眸粗略地数了数,约莫有二十余根。



    每条红绳上面都刻着寓意极好的字,是与阿兄江念远手腕上戴着的一样的。



    江慕寒抬眸望着她,夜里烛火盈盈,映得时南絮轮廓柔和得有些不真实。



    时南絮从红绳里挑了一条,上面的檀木珠子刻了个暖字,动作仔细小心地戴在了江慕寒未曾受伤的右手腕上,轻声道:“你的名字里带了个寒字,我便取了个暖字,希望能为你带来几分微薄的暖意。”



    话音落下,时南絮垂首看着他,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腕间的红绳取代了菩提珠串,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眼前少女的身形被水光浸染得有些模糊。



    江慕寒启唇一口一口地吃下了时南絮喂给他的长寿面,纤长的凤眼泛起了薄红,一双漆黑的眼眸就这般一动不动地望着时南絮,宛如一只将要被遗弃的幼犬。



    好不可怜。



    那一刻,江慕寒觉得自己心头难受极了,窒息般的痛楚,密密麻麻有如针扎刀剜的痛。



    可面上信赖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便是时南絮给他喂的是毒药,江慕寒也甘之如饴。



    时南絮安静地看着容颜昳丽,貌若好女却有慈悲相的江慕寒,看着他不断咽下口中的长寿面。



    令人闻风丧胆的督主,却在自己生辰这夜哭得如同一个孩童。



    她放下了手中的瓷碗,温暖的手拭去江慕寒眼尾的泪,“哭什么呢?”



    江慕寒冰凉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时南絮的手腕。



    时南絮听到了他呜咽着的说话声。



    “别走。”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江慕寒听到了一声轻到仿佛要被晚风吹散的叹息。



    “为我一个过客而哭,多不值当。”



    时南絮垂眼看着倒伏在桌上,呼吸平缓睡得宛如婴孩的江慕寒。



    她静静地看了江慕寒良久,最终还是抬手一根一根地将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掰开,将一封信笺放在了他手心里。



    时南絮打开了房间对着宅院后紫云山的后门,转身离开走上了坐落在黑夜中的紫云山,一次也未曾回首。



    破败不堪的庙宇中,金漆早已剥落干净露出泥胎的佛像前跪着一道窈窕的身影,是时南絮。



    时南絮跪坐在蒲团上,抬手取下头上的银发钗,旋开后从中抽出一根少了一小截的香插于落满灰尘的香炉中。



    星点火光亮起后,香便亮起了个红点立在香炉中。



    时南絮俯身将香炉推入了香案下。



    香燃起的瞬间,殿中就弥漫开了浓郁的梨花香混杂着浮沉木的厚重沉香,但又很快地变淡到难以察觉。



    其实这香也不能算作是香,而是药,名为庭香散。



    是专门针对习武之人而制成的药,可散去武人的内力,令其无力起身。



    若是服用可以安睡一个时辰。



    点好香,时南絮取下耳上戴着的明月珰,敲开后一颗漆黑如墨的药丸便落在了她白皙的掌心中。



    里面的玉露丸已经留给了江慕寒。



    时南絮将药送到了唇边,动作缓慢地服了下去。



    服药时,她甚至还能心底给自己半开玩笑想着,如今服了定痛散,想来一会走剧情的时候应该就没那么痛了。



    做完这些后,时南絮就继续静静地等着长乐来寻她,铺开的裙摆上沾染了许多泥点,不仔细看倒像是落了梅花一般。



    在抵达津州城的时候,时南絮就已经送了信出去,想来江念远应当是已经收到了,才能在虎岩山里寻到江慕寒对质。



    月下柳梢时,长乐来了。



    江念远在和江慕寒打斗间受了他一掌,可江念远知道有人在等他,在等自己来带她走。



    所以他连伤都未来得及坐下调息疗愈,便匆匆赶往紫云山巅。



    远远地便瞧见了跪坐在佛前的身影,朱漆凋落的门扉大开着,似是已经等了他许久。



    江念远擦拭干净手中软剑的血迹,藏回腰际跨过门槛。



    “小姐!”



    这一声呼唤自身后而来,一如多年前,长乐成为自己影卫的第一日,走过了十余年来的陪伴。



    时南絮还未转过身,便被长乐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扑鼻而来是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为了来见她,他竟还特意沐浴了。



    时南絮有些哑然失笑,伸手回抱住了他。



    佛堂里的铜烛台早就被离开的僧人带走了,因此殿中只能瞧见点清冷的月辉。



    长乐将人拥在怀里,埋首嗅到她身上的药香时,一直以来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抱了许久后,长乐这才缓过来,仔细地观察着时南絮的脸色和衣裳。



    衣裳发髻都整齐着,未曾受伤,也没有从她身上闻到血腥气。



    长乐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起身带她离开,却浑身一软地跪倒在了地上。



    像是早已料想到了的时南絮伸手扶住了他摇晃的身形。



    “小姐?”跪在地上的长乐有些愣神,温润的凤眼疑惑地望着时南絮。



    瘦削高挑的长乐又晃了晃,终究是无力地倒在了时南絮的膝上,似是枕在她膝盖上。



    若是不知情的人远远看来,只会觉得是如画般美好的画面。



    长乐下意识地想要凝聚内力,可丹田处却空虚无力,他便只能这样仰首看着时南絮。



    时南絮以指为梳细细地顺过他还带着潮湿水汽的墨发,指尖轻轻地褪下了他脸上的银纹面具,说话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缱绻,“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一直都在查江家灭门一案,和你的阿弟吗?”



    “如今我就将真相都告诉你。”



    “灭了江家满门的,是孤剑山庄,我的阿爹时渊所为。”



    那一刻,时南絮清晰地看到长乐清俊的面容瞬间变得惨白如雪。



    长乐张了张唇,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喉间苦涩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只能轻声说一句,“可我不怪小姐,那是你阿爹所为,与你并无干系。”



    “怎会无关呢?”时南絮的手指力道极尽温柔地描摹过长乐的眉眼,江念远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透过自己看旁人的感受,“我一直都知道阿爹所做之事的,不然我怎会正正好就救了你呢。”



    这自然不是真的,时渊作为幕后主使,将一切都瞒着时南絮,他怎会想要自己的女儿知晓自己的阿爹是个小人呢。



    “真像啊。”



    轻轻的一声感慨,令长乐如坠冰窟。



    像谁?他这副容貌还能像谁?自然是与阿弟江慕寒相像了。



    “小姐”



    在长乐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时南絮的手指轻轻按上了他的唇瓣,“我本不该救你的,因为我想救的一直都是你的弟弟江慕寒。”



    言语间,少女温婉如画的脸上浮现了一种怀念的神情,说话的嗓音也带上了绵柔的情意。



    “那年夕阳西下,我第一回跑出孤剑山庄撞到了个少年,那便是阿寒。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可他走得急,我便未曾看清他眼尾的痣。”



    这些过往自然也是假的,编来的。



    时南絮的指尖停留在了长乐的眼尾,说出的话有如将他的心脏一剑一剑碎开,再糅合在一起,“我知道他是江家公子时可难过了,因为江家是朝廷用于抗衡江湖的势力,我再喜欢他也不能与他一起。阿爹灭江家满门的时候,我想着总归能寻个机会救他了。”



    “可我却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时南絮看到了长乐凤眼中晕上的泪光,映着自己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心尖因着他眸中的泪有些发颤,于是她伸手想要擦净那双含着泪的眼,“若是带走的是江慕寒的话,想来阿寒就不会经历那等脏污之事,不会受苦了。我会比待你待他更好,长乐的名字也合该是他的,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时南絮在长乐的怀中摸索出一个泥人,长乐察觉到她的动作后,抬手按住了时南絮的手,不肯让她拿了去,长乐的指尖都在颤抖。



    那是当年她亲手为他做的,时南絮闭了闭眼,抬手将泥人摔了个粉碎,“连这泥人也本应是他的。”



    “说到底,是长乐你占了他的福分。”



    说完后,时南絮感受到了掌心被泪濡湿的触感。



    此话一处,长乐耳畔只闻泥人与地面碰撞后摔了个粉碎的声响,恍惚间自己胸腔下的那颗心脏似乎也与这泥人一般,摔碎了个彻底,锐利的口子渗出汩汩鲜血来,实在是惨烈。



    在这恍惚中,长乐听闻自己问她,“你既救了我,为何又要丢下我?”



    长乐其实更想问时南絮,如此温柔的人,为何能将如此伤人惹来恨意的话说出口呢?



    “因为什么呢”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因为她想活下去,却不是在如过眼云烟般的任务世界里活下去,却又矛盾地难以下手以更加残酷的手段将剧情拉回正轨。



    这些任务世界与她所生活的地方处处不同,于是便无时无刻地不提醒着她,如雷贯耳。



    时南絮感觉自己的手心几乎要被长乐的眼泪灼伤,于是动作缓慢地收回了手,看到了他脸上交错的泪痕。



    长乐在泪眼朦胧中看着时南絮取出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瓶,碰上了他的唇。



    时南絮垂眼看着他,恍惚中又想起了在山村里的日子。



    长乐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却会在夕阳树影之下,同她讲,长乐心悦小姐。



    会用清冽低沉的嗓音告诉她,影卫便是要与主人形影不离,她在何处,他就要在何处。



    那般深沉的情意,她到底是不忍的。



    怎忍心让这样温暖的人像原剧情一般,虐身虐心后被毒死。



    可剧情和任务终究是要完成的,所以时南絮愿意用自己那点有些可笑的善意,给他带来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同。



    “想必你如今定是恨透了我罢,既然如此恨,且就忘了个干净是最好的。”



    “不小姐,长乐求你”



    长乐想要偏开头躲开他喂药的动作,却无济于事,连最简单的偏头都做不到。



    鄢长老同她说过,浮尘引此药,越是痛到彻骨的人便越容易忘却所有。



    残卷有言,浮尘一梦,往事皆引。



    长乐挣扎着不肯饮下药,然而根本生不出反抗时南絮灌药的力气。



    清冽甜到有些腻的浮尘引入喉,却像毒药一般令唇齿间要窒息般的发苦。



    “长乐不哭,我记着你好甜食,特地调的甜了些。”



    陷入无尽的黑暗前,长乐只记住了这句话。



    将玉瓶中的浮尘引尽数灌入了长乐的口中,时南絮终究是俯身,细细吻去了他紧闭的眼尾的泪,口中是眼泪的苦涩滋味。



    时南絮用锦帕细细擦干净他脸上的泪。



    起身时,终究还是轻轻地道了一声。



    “是我的错。”



    话落,时南絮看向了门外站着的身影,他已经看了有一会了,想必也早就中了庭香散,只是强撑站着罢了。



    白衣胜雪,眉眼温润,想来这就是那传闻中的魔教教主墨瑾,与画像上分毫不差。



    倒是与自己想象中凶神恶煞是个反派的魔教教主有些不同。



    时南絮莫名觉得此人有些陌生又熟悉,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也就未曾在意。



    墨瑾的手里还紧握着武器,想必是来追杀自己斩草除根的,倒是难得的符合剧情走向的一个人了。



    时南絮居然还觉得有些欣慰。



    墨瑾怔怔地看着她,似是没有想到自己会中招,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为了防止第二个剧情点再出什么差错,时南絮俯身跪下,握住了他手里的梅花镖抵在了自己的喉间。



    托定痛散的福,刺下去的时候,时南絮倒是没感到疼,而且怕一击死不了,她早在制定痛散的时候加了足量的穹乌,足够毒了。



    时南絮生怕这魔教教中如原书中一般残忍,会让自己死前遭受痛楚。



    温热的血溅在了墨瑾如玉的脸上,是滚烫腥甜的,染红了他如雪的衣裳。



    跪在地上的墨瑾抱着渐渐无了生息的少女,望着殿中的泥胎木佛,神情有些空蒙茫然。



    蛊人无常人六感和念欲,亦不会哭。



    可墨瑾抬首望着那樽安然坐着的佛像,却觉得慈悲的佛落下了泪,悲悯地看着这殿中血色,刺得他眼前雾气朦胧。



    那还未来得及说得出口的话这才轻声说出来。



    “你可知,我早就不想杀你了。”



    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时南絮听到系统的提示音时总算是释然地叹息了一声。



    [任务者生命体征消失,确认状态确认完毕,任务完成,正在脱离世界]



    南德元年,由东厂督主江慕寒服侍长大的少帝登基。



    然而就在满朝文武以为他不过是想要个傀儡皇帝,成为把握朝政的奸佞权臣时,江慕寒毅然决然请辞归隐,纵然少帝万般挽留也无果。



    史官记载其携兄长江念远隐居山野,不问世事,史册写下龙阳二字。



    后人皆猜测其似有龙阳之好,却被后来督主之墓旁出土的督主夫人之墓推翻此论。



    拂去尘埃,其墓志铭只有二字——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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