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赵琪回来见到青娥生病,心疼不已,床头床尾地伺候。



    他见冯俊成送来吃食,心中得意,暗道大鱼上钩,却不敢在这个时机表露,于是越发讨好青娥,连着三天在家伺候她,没再去宝局。



    只是这三天里冯俊成竟半点表示也无,赵琪如何知道冯俊成已下决心斩断邪念,还以为是自己在家他不敢登门,后来又过去几日,酒铺照常开门做生意,也不见王斑上门买酒。



    等望春和逢秋到铺子里来,青娥信口问起,才知道小少爷这段日子正忙着应付书院,甚至和老夫人起誓,春闱之前都不会再出去胡混。



    “你信么?”望春喜盈盈搡搡逢秋,对青娥道:“我家少爷那个脾性,我可再清楚不过,他的那些甜言蜜语,拿出来哄老夫人最管用,也不知将来娶了少奶奶要怎么欺哄人家呢!不过也亏得他愿意哄老祖宗高兴,我们两个才好跑出来偷懒。”



    逢秋轻轻拍她手背,“别当着青娥瞎说,少爷的事也是我们两个好挑嘴的?”



    青娥正打酒,勾过碎发到耳后,“你家少爷也不在这儿,说说就说说嘛,我整天待在这铺子里,要没人和我说话讲讲故事,只怕就快生毛了。”



    逢秋笑道:“生毛做什么,生个孩儿嘛,不就热闹起来了?我和望春成日四处张罗,是热闹,可要叫你过我们的日子,保管你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青娥擦擦柜臺遮掩过去,“想生就能生?没那么容易。”



    望春压低声量凑上来调侃她,“瞧你说的,要个孩儿还不容易?叫你家琪哥夜里早点回来不就行了?”



    青娥丢开抹布,假嗔道:“逢秋姐姐,你还不管管她!”



    三人笑作一团,这几日逢秋和望春两人总来酒铺光顾,青娥也大致弄清每天这个时辰,冯俊成都会到冯家老夫人院里请安,逢秋望春要想偷懒,就趁着这个时候。



    正说笑,青娥眼梢瞥见门口人影,陡然噤声。



    门外来了四个青皮,笑嘻嘻朝青娥抬了抬下巴。



    为首的那人脸朝外吐口痰,迈进铺里四下环顾,“这儿是赵琪的酒铺?”



    青娥避开不答,堆笑招呼,“几位爷想喝点什么酒?”



    “都有什么酒啊?”



    为首那人看见了除青娥外的两人,打趣道:“唷,这还有两个小娘们,赵琪这儿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宝地?”



    望春性子直,这附近又靠近自家南门,大着胆子道:“你们这是来买酒的还是来找事的?要不买酒就出去,别在这儿找骂。”



    “还是个辣子。”那几人不怒反笑,笑得前仰后合,越发恶心瘆人。



    青娥匆匆将望春逢秋护在身后,背过手朝她们摆了摆,叫她们走后院小门出去。



    逢秋扒着她掌心,小声问:“那你呢?”



    青娥压低声量,转身轻送二人后背,往内院推,“你们先走吧,人多了才要吵起来,我来应付。只帮我听着些,真出事,喊几个人来。”



    望春逢秋两个也是头一回见如此粗鄙之人,扭头再看那几人一眼,只觉他们长得像堆成群结队的猢狲,领头那个笑得好生猥獕,将她们脸都吓白,赶忙从后院跑出去。



    等跑到冯府角门口了,望春问:“你说青娥认识那帮人吗?她真能应付?”



    逢秋一把拉她进冯府,“当然不认识,还不到门房叫几个哥儿去看着点!我找老夫人回禀!”



    “…嗳,嗳!”



    二人分完工,各自跑远去,她们这两个大丫鬟是老夫人跟前长起来的,和半个女儿没两样,换别人可不敢如此冒失地跑到老夫人跟前告状。



    老夫人听说过青娥,中秋才吃过她送来的花雕,提起拐杖不慌不忙,“那就叫门房的人去看看,别真是遇上无赖了。南门那儿的哥儿呢?见到这种事早就该拦下的,怎么还任人在府门外滋事。”



    望春心有余悸,愤愤道:“那帮不中用的,准是跑哪儿赌钱玩牌去了。”



    老夫人朝望春招招手,叫她到身畔来,“好了好了,你就安生等着门房回禀。”言讫,右手边的人影突然一动,老夫人惊愕问:“俊成,你站起来做什么?”



    冯俊成魂不守舍地支吾,“有东西落在书院里,我去拿回来。”



    “什么东西不能叫王斑去拿?”



    “王斑也去。”



    谁还拉得住他,冯俊成提膝出门,王斑赶紧跟随,小声道:“门房的人已经去了,少爷您就别跑这趟了。”



    “我看一眼。”



    冯俊成放心不下,从角门出府,隔老远就听见酒缸爆裂的脆响,和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酒铺里,青娥看着一地的瓷片和酒液,心疼得滴血,“你们这是做什么?大路朝天,为何偏要在这儿找不痛快!”



    “我痛快啊。”



    那青皮狞笑着朝青娥走过去,“就是不知大嫂能否行个方便,赏我个更痛快的。”他看向身旁兄弟,“赵琪这狗娘养的,艳福是真不浅,这娘们放哪不是个头牌?”



    男人说完荤话笑得前仰后合,也是此时冯府的几个哥儿闯进来,乌泱泱将门口都给堆满了,简直密不透风。



    这些哥儿养在冯府就是看门子的,一顿能吃三四个白面馒头,身强力壮,不知比这几个青皮看上去高壮多少。



    冯府哥儿站出来问话,“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我们家主人隔三面墙都听见你们这儿吵吵嚷嚷,知道这后头是谁的府上吗?”



    几个青皮本来还打算横上几句,发觉惊动了大人物家的门房,赶忙见人下菜,点头哈腰地赔罪。



    “几位哥哥,你们有所不知,这娘们的男人他和我们认识,我们路过就来想进来看看,一不小心碰翻了酒缸,都是误会。”



    “误会?我看你们倒像是专程来寻仇的,有什么话到官府去说,再敢在冯府门前生事,保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青皮见好就收,撇下一地打砸过后的狼藉出了酒铺,青娥站在柜臺后,两扇羸弱的肩固执地支着,若不是胳膊撑着,早已滑坐在地。



    冯府的哥儿看她一眼,“你家男人呢?他在外头招惹的什么人,叫他收敛些个,别再引那些不入流的杂碎到这附近生事。”



    青娥颔首答应,强装镇定拿了两坛酒出来做感谢,扶门送他们离开。



    待回到门内,她轻轻将半扇门板阖上,靠墙蹲下身去,抱住膝盖,劫后余生般深吸进气,莫大的委屈翻涌而来,叫她后怕地颤肩抽噎。



    冯俊成轻手轻脚走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青娥听见响动,惊魂未定地抱膝抬首向他看去,两眼泛着泪光,凄楚无比,“少爷……”



    冯俊成心脏被狠攥一下,蹲身将她扶起,“他们没伤到你吧?”



    青娥摇了摇头,腿软往一侧倒,冯俊成右臂圈住她两肩。



    青年结实劲瘦的躯体自发成为她的依靠,可这女子陌生的触感香软得超乎常理,冯俊成如临大敌,慌忙将她扶稳了送到桌旁。



    二人围桌坐下,他强作镇定给她倒去茶水,“大嫂喝点水。”



    青娥捧过茶碗,指尖冷冰冰触碰到了他的手背,热得发烫,青筋因耐力绷起,她错愕举目看向冯俊成,眼睛已将想说的话问出口。



    怎么这么烫?



    冯俊成闭了闭眼,恼自己失态,整张脸都红了,如同吃多了酒,风姿挺秀,醉玉颓山。



    大约气氛实在古怪,他不得不扯开去问:“刚才那帮人大嫂此前可曾见过?”



    青娥捧着茶碗摇头,觉得他脸红可爱,却不好表露,只装得幽幽怨怨,“大约是琪哥在赌坊惹到的青皮流氓,知道我在这儿有酒铺,就来找我的麻烦。”



    冯俊成耐心思忖后道:“你叫赵大哥别在赌坊做了,我在府上给他谋个差事如何?”



    青娥道:“您当真是菩萨心肠,我晓得琪哥真论起来是进不去冯府当差的,他到赌坊做荷官就是因为好赌,要让他到您府上去,定然会给您惹去麻烦,还是不要了。”



    冯俊成见她清楚赵琪的陋习,不由得皱起眉问:“你可曾想过让他戒赌?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要戒得掉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少爷,你也赌,你知道赢钱的感觉,但凡赢过几次,谁还戒得掉那种感觉?”



    “我不赌。”冯俊成像是急于撇清什么,忽而道:“我陪朋友偶尔玩一玩,不去也没什么。”



    青娥笑了笑,望着冯俊成英俊青涩的脸庞,落寞道:“要是琪哥也能这样说就好了,其实最早的时候他也没有瘾,否则我也不会嫁他,后来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办法,日子总是要过。”



    “那……”冯俊成一字出口,倏地不知该接着说什么,他看向遍地狼藉,“刚才就该叫那些青皮将东西收拾好了再走。我叫下人来收拾,大嫂进屋去歇着吧。”



    青娥却缓缓起身,语调带着点真实的恨,“东西不必收拾,等琪哥回来还要叫他亲眼看看。”



    话毕,她颦眉看向冯俊成,“少爷,上回我便没能好好道谢,今日又欠下人情,您要不嫌,能否等我买半只鸭回来,做几个菜好生答谢。”



    冯俊成没有道理拒绝,朗然一笑随她起身,答应下来,“只是那帮青皮没准还在附近,不然缺什么就让我叫人出去买了回来。”



    青娥甜甜称谢,“这怎么好意思,还是少爷想得周到。”



    她拿了几枚铜钱给王斑,请他代为跑腿,自己到厨房洗菜择菜的忙活。



    青娥忙中有序,眼睛时刻悄悄将院中静候的主仆二人觑着,而后又将烧好了的菜径摆上厨房小桌,好让冯俊成与她单独在这逼仄的空间独处。



    “我手艺还成,少爷,快尝尝。”她给冯俊成递去筷子,又给他倒酒,梨涡泛着一泓清甜的笑意,还未饮下便叫人醉了。



    冯俊成遣了王斑在前边的铺子候着,自己在厨房吱呀作响的杌子上落座。炖的半只鸭软烂脱骨,青娥拣大块的肉挟到冯俊成碗里,叫他不必客气。



    “东西粗陋了些,少爷千万不要嫌弃。”



    “不,不嫌弃。”冯俊成坐得格外端正挺拔,看看门外天色,“要不还是等一等赵大哥?”



    “不等他。”青娥斩钉截铁,银牙咬碎,“我招待我的贵客,他今天就是死外边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冯俊成不再坚持,尝一块鸭肉夸得不遗余力。青娥果真笑起来,叫他喜欢就多吃点,自己也动起箸儿,大大方方挟菜来尝。



    她娇艳的唇瓣抿上筷头,笑了笑,“烧的时候没尝,还好咸淡合适。”



    又招呼了几句,见冯俊成只点头,不大接茬,想起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亦不多说话了,只眼珠滴溜溜转,她心下一喜,不服输似的用吃过的箸儿挟起一筷子素什锦,搁到冯俊成的碗里。



    “少爷,尝尝这个,也好吃。”



    冯俊成端碗的手一缩,被烫到似的,青娥瞧着好笑,他那手,若与她对掌,要长出一截子去,又修长又有力气,反而畏畏缩缩,那么怕她。



    不就是她吃过的筷子,那要是真吃上她嘴巴,他还不昏过去了?



    门外天色渐暗,飘过一片乌云,淅沥沥下起小雨,宛如一面将小院与世隔绝的珠帘,耳朵里也只剩下雨声和碗筷间的轻轻敲击,清脆悦耳的烟火气。



    青娥眺望一眼,“又下雨了。”



    冯俊成应和,“今年雨水多。”



    话音才落,但见青娥忽然放下碗筷,声调娇柔掩面啜泣,惊得冯俊成赶忙掏出绢子递给她,“大嫂为何突然落泪?”



    青娥缓慢抬眼,泪珠晶莹饱满,掩饰眼下精明算计,抽噎一声,算是大幕拉开的那声锣响,就要将少不经事的小少爷玩弄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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