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抛弃,婴儿哭闹,她那么穷,甚至都没听说过心理医生,也不知道这是种病,她是生病了。



    在毫无干预,甚至持续恶化的环境下,短暂的产后抑郁症会成为长期的精神疾病,而她只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自救。



    说来可笑,这样的生活竟是被时章的父亲改变的。



    时章磕磕绊绊地上了小学之后,有天放学后,极少出现在家里的父亲突然出现。



    他西装笔挺,和他们破败窄小的小屋格格不入。



    非婚生子的抚养权一般归母亲,但父亲这时出现,领养了时章,从此在法律上,时章就是他时正霖的儿子。



    然而时正霖没有让时章跟他回时家,而是仍然将他留在了这条巷子里。



    父亲给了母子俩一大笔钱,后来母亲用这笔钱离开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好像是出了国。



    于是就剩下时章一个人,他只有每个月足够支付生活的抚养费,和偶尔前来视察的父亲。



    也是在很后来,时章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在法律上认了自己这个儿子——



    因为那年时正霖的妻子生产,生出来的是个女儿,时妍。



    很荒谬很丑陋的经历,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像是最劣质的庸俗里都懒得去描述的身世,就这样轻飘飘地降落在时章生命里。



    时章尽量讲得简明扼要,拿去所有修饰词,言语间也不带感情,但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宋拂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脚都变得冰凉。



    于是讲到时妍的出生,时章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时章后悔了,他还是不应该说的,宋拂之没必要听他说这些陈旧而不堪的破事,他是家庭幸福的孩子,应该一直快乐,不应该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事了,就这样。”



    反而是时章安抚般地吻了吻宋拂之,盖住他单薄颤动的睫毛,轻声哄他,“睡觉吧,你就当你做了一个噩梦。”



    宋拂之没说话,按着时章的脑袋,让他转了个方向。



    于是变成了时章面朝墙侧躺,宋拂之从身后抱着他。



    “睡了啊?”时章想回头问他,又被宋拂之摁着脑袋推了回去。



    宋拂之的额头抵在时章后背,很轻地“嗯”了一声。



    房间陷入沉寂,浅淡的月色薄薄地笼在两人身上。



    过了很久很久,好像冰川都融化,太阳都坠落,时章才感到,肩胛骨那块的皮肤上渐渐渗入一片沉默的湿意。



    宋拂之闭着眼屏息,许久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发着颤。



    心尖被猛地一掐,时章一动不动,鼻头却突然很酸。



    -



    两人一起睡到了将近第二天中午,太阳直烈烈地照在两人身上。



    门外传来王老师和老宋隐隐约约的讲话声,还有厨房里叮叮梆梆的声音。



    “他们怎么还不起啊?”



    老宋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宋拂之一下子清醒了,和同样睁开眼的时章对上了视线。



    两人很默契,飞快地起身,穿衣服穿裤子,活像做贼。



    房间里还一片混乱,两人飞快捡起地板上散落的东西们,像特种兵一样潜伏到门口,悄无声息地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打了个结。



    王老师在外头埋怨:“你甭管他们,又不用上学,好不容易周末睡懒觉,叫什么叫?”



    “但是他们睡太久啦。”老宋听起来还是很担心,“会不会睡傻啊。”



    屋里两人无声地笑起来,劲儿一下子松了。



    “会不会睡傻了啊?”宋拂之看着时章,笑着轻声问他。



    时章本来也是带着笑的,他端详了几秒宋拂之的脸,这笑容又慢慢消失了。



    宋拂之脸上的表情很轻松,眼皮却有点肿,红红的。



    这昨晚是哭了多久。



    “……”



    时章无声地叹了口气,圈住宋拂之的腰,轻轻吻他颤抖的眼皮。



    他不想再看到宋老师这么难过的样子了。



    “但是你看,我现在很厉害,对不对?”



    时章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



    宋拂之一愣,几秒之后,听懂了。



    “我有工作,有工资,还有一位这么这么好的先生。”时章说。



    “我就是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哭什么?”



    宋拂之有点挂不住,别过脸去,闷闷地说:“我就是眼皮子薄,哭一小会儿就肿,跟你没关系。”



    “好。”时章笑笑。



    两人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房门,刚开门就对上满面愁容的宋大夫。



    老宋差点要拍大腿:“我的孩子们呐,你们可算是睡醒了。”



    说完他又很担心地追问:“是不是平时工作太累了,总是熬夜,睡不够啊?哎,身体才是本钱,请个假休息一阵子……”



    宋拂之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很不厚道地留下时章一个人微笑着聆听教诲。



    他提着房间里的垃圾袋溜出门去,被王女士叫住了。



    “今天怎么这么勤快,主动倒垃圾?”王女士指了指厨房里的垃圾袋,“顺便把这个也给倒了。”



    宋拂之可算是练出来了,面不改色地提起垃圾袋,领命而去。



    中午尝了老宋新做的两道菜,时章帮忙收拾了碗筷,宋拂之被王女士招呼过去,要他帮忙搅合肉馅,她打算包点饺子。



    于是在悠闲的下午,一家四口站在桌边包饺子,分工明确,效率挺高。



    时章会做菜,但在面食这方面是个瞎子,包了好几个都造型稀烂,宋拂之很不客气地大声嘲笑了很久。



    老宋不怒自威地瞪了儿子一眼:“你以为自己包的有多好看?”



    宋拂之站着包了四个饺子就觉得腰有点累,腿也不舒服,于是很自然地勾了个凳子过来坐下了。



    坐得有点急,宋拂之脸色稍变,很轻地抽了口气,左右挪了挪。



    时章默默看在眼里,满眼抱歉。



    王女士淡淡瞥他一眼:“才几分钟就站不住了?懒的。”



    宋拂之有苦说不出,更何况有一大半苦是他自己讨着吃的。



    坐着蹲起很考验体力,他连着锻炼了那么久,弄到最后也不知是酸还是痛,反正都被劈头盖脸的快意冲刷走了。



    这么锻炼,第二天能站得久就出鬼了。



    老宋偏偏还慢悠悠地唠叨:“宋同学,平时要多加锻炼,整天坐办公室写粉笔字,跟学生们一起跑跑步,做做操……”



    宋拂之无奈地点头,澄清着“我平时锻炼很勤的”,时章在一旁偷偷弯起嘴角。



    笑,罪魁祸首笑什么笑。宋拂之腹诽,时章这么搞,也就他可以了,换个稍微缺少点锻炼的人都不行。



    啊呸!



    换个屁啊换,宋拂之在心里狂揍自己,纠正道——也不可能换别人了,时章这辈子都归他骑了。



    “这饺子馅儿是不是拌得有点多?”老宋问。



    “不多。”王女士简短道,“包起来没多少的。”



    老宋认真道:“是吗,我感觉可以吃到过年了。”



    “过年也没多久了,就三四个月。”王女士突然意识到,“诶,儿子你生日要到了。”



    宋拂之还在想锻炼的事儿,闻言愣了愣,笑道:“年底呢,这不还早吗?”



    “这不快了吗?”王女士道,“这学期一结束就到了。”



    其实宋拂之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常给他过生日,因为都忙。



    他记得很清楚,他十三岁那年的生日很想吃蛋糕店新出的蓝莓蛋糕,想了很久了,也很早就和妈妈说了。王老师答应了给他买,结果那天她在学校加班到深夜,最后还是双手空空地回了家。



    宋拂之没哭也没闹,但心里不舒服了很长时间。



    他那时默默埋怨妈妈心里只有别的孩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长大了,也当了老师,才明白妈妈也很辛苦。



    她那么忙,只是因为一心想要学生们变得更好。



    王女士后来每一年都记得宋拂之的生日,会给他准备礼物和蛋糕,反而让宋拂之有点不好意思了。



    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应该是宋拂之给妈妈买蛋糕才是。



    宋拂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日要到了,这意味着——时章的生日也快了。



    他们结婚的领证的那天看过对方的证件,时章的生日正好在宋拂之前一天,他比自己年长整整两岁零一天。



    当时他们一起掏出身份证,看到对方的出生日期,都挺惊讶。



    宋拂之还开了玩笑来着:“这就是缘分吗。”



    时章也笑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后来回想起来,宋拂之还是觉得一切都太巧了。



    但现在,宋拂之心里却有点不舒服。



    他们出生的日期就差了一天,却生在了两个氛围完全不同的家庭里。



    宋拂之包完一个饺子,说:“时章生日比我早一天,我们一起过。”



    “这么巧呀。”老宋也笑着说,“真有缘。”



    时章想了想,问:“咱们家过生日有什么传统吗?要不要表演节目什么的?”



    大家笑起来,宋拂之笑着笑着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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