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这都晌午了,叔请你们去食肆吃饭。”于来顺关切地说,见海珠的衣裳还在滴水,他说要去成衣店给她买身新衣裳。



    留意到沈遂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冒着汗打哈哈:“你这孩子也是,今天要不是在码头看见冬珠和风平,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回去。怎么不跟叔说一声?我还准备了东西,你们走的时候带上。”



    海珠不想陪他演继父女情深,但面子活儿也要做,她借口去沈家有事,让他明天早上把东西送码头来。



    “哎!”有这句话于来顺就喜笑颜开了,目送三姐弟跟着沈六爷走了,他高兴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码头。



    “今天这事折腾的,你回去了洗个澡好好歇歇,赏银我代你领回来。”沈遂说。



    海珠点头,她想起今天的事主,打听道:“我瞧着韩大人跟你差不多大吧?这么年少就做官了?”



    沈遂撇嘴,“他爹是广府提督,提督你知道吧?咱们这儿水师归他爹管。至于韩霁,他没有一官半职,就是给他爹当跑腿的,还不如我。”



    海珠斜看他一眼。



    这眼神激得沈遂炸毛,他止步绷着脸问:“我说的不对?”



    海珠笑而不语,眼神在他脸上转圈,直到把他看得不自在了才说:“他比你英武。”



    沈遂大呸一声,“你们这些小丫头就只会看脸,小小年纪就喜欢挑拣男人的皮相,也不知羞。”他抱起风平走得飞快,告诫他可不能跟他大姐学。



    冬珠扬着张脸左右两边转,看沈六哥走远了,她问:“姐,你们这是吵架了?”



    “逗他呢,幼稚死了。”海珠伸了个懒腰,拉着冬珠也快步往沈家走。



    *



    隔日清早,沈遂一路把海珠姐弟三个送上船,找管事给她们腾个住舱出来,把人和行李安顿进去了才下船。下船看见海珠那个继父提着一袋什么东西左顾右盼,他过去拍了他一下,说:“来晚了,人已经上船了。”



    “劳小六爷开个口,我把准备的东西给海珠送上船。”



    沈遂朝好兄弟打个手势,于海顺立马扛着袋子由船上的人领着去二楼。



    “原来二楼是这个布局,海珠啊,叔还是借了你的光上来一趟。”于来顺把袋子靠墙放着,说:“给你带了些米面粮豆,都是我老家产的,也是我跟你娘的心意。”



    “谢于叔好意,什么时候让我娘带你去我家做客?也让我好好招待你。”海珠好声好气地说,“只要我娘过的好,我们两家当个亲戚走动也可。”



    要说是之前,于海顺肯定不愿意有三个拖油瓶的穷亲戚,现在嘛,他爽快应了,“年后你娘要是身子方便,我就带她跟你小弟去看你们。”



    第18章



    行船半日,商船抵达回安码头时已是日中。船刚靠岸,一二十个脚夫货工一涌而上,眼睛在船上寻摸需要扛货的商人,嘴上积极地揽活儿。



    海珠冲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吆喝一声,他个子不高,人又瘦,没人愿意雇他扛货,他蔫巴地守在船板边着实可怜。



    一袋米粮,两个大包袱,水仔跑两趟就都给搬下了船,海珠拎着一兜在船上没吃完的瓜果糕点领着冬珠和风平跟在后面走,下船了给他四个铜板。



    水仔是个机灵的,他看海珠姐弟三个守着行李在日头下挨晒,他立马问要不要雇船,“我认识个阿哥今天没出海,阿妹要是想早些回去,我替你跑一趟看他得不得空。”



    出海捕捞的渔船要在傍晚才回来,海珠琢磨下确实不想等,她又给水仔五文钱,说:“我家在齐水湾,我愿意出三十文路费,你去问你阿哥肯不肯走一趟。”



    “好嘞,我这就去喊人。”



    水仔马不停蹄地跑了,海珠让冬珠看着风平和行李,她去紧挨着码头的商铺里买一只鸡一兜蛋,干菜和青菜也各称几斤,路过粮铺时,她在外瞅了两眼走进去。



    “小妹想买什么?”伙计问。



    怕粮食受潮,米面粉豆都装在大陶缸里,海珠揭开盖子看了看,问:“大米几文钱一斤?”



    “十二文一斤,都是今年的新粮。”伙计揭开另一个大缸,引着海珠过来看,“糙米便宜点,七文一斤,镇上的人多买这种,今天一上午就卖去了三缸。”



    海珠看了眼她身上穿的衣裳,为了赶路方便,她穿的是往日的旧衣裳,样式最简单的短褂长裤,布也不是好料子,着实不像吃得起新米的人。



    她又走到装新米的缸前,让伙计给她装二十斤。



    “糙米……”海珠掏出五两银子在心里算账,她问这个很会说话的伙计:“我要是买五两银的糙米,你们粮铺能不能安排船给我送回去?”



    伙计愣了下,反应过来拿起算盘,算盘珠子呼啦几下,他说:“五两银子能买七百一十五斤糙米,加上二十斤新米,你再买六十五斤的东西,凑够八百斤我们粮铺安排船给你送回去。”



    海珠想到了潮平,又去称十斤磨得最细的米粉,白面也要五十斤,另外再称些花生和红枣。



    “来活了,别睡了。”伙计朝铺子里吆喝一声,他引着海珠去柜台结账,“米粉十七文一斤,白面二十三文一斤,花生和红枣都是三十文一斤,一共六两又七百一十文。”



    海珠被面价惊到了,她递银子时问:“面这么贵?”



    “从北方运来的,我们南方不种麦,没办法,只能梗着脖子让人家割肉。”伙计指着墙边的面缸说:“多数人吃不起,商船运五百斤过来够我们卖半年的了。”



    打着哈欠的伙计出来称米的称米,称面的称面,粮铺里顿时拥挤起来,海珠躲到门外给他们腾地方,远远的也能看清码头上的动静。



    等水仔喊了他阿哥来,粮铺里也找来了船,三个伙计扛着米面送到船上。海珠牵着风平踏上另一艘船,冬珠跟着也跳上去,她看着后方堆满粮食的船,小声问:“姐,你买这么多米做什么?吃不完会上潮发霉的,还会生虫。”



    “不是我们吃,回去了跟你说。”海珠搂着风平留意着两个船夫的动静。



    一路无事,船拐进内河进了村,河道上游传来阵阵捣衣声,村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关了门在午歇。



    船夫帮忙把米粮搬下船放在岸上,两艘船前后调转船头出了村。



    海珠让冬珠去族里喊人,“去看五堂叔在不在,他若是不在家就喊其他人。”



    她开了家门先把行李和新米白面扛进去,她前脚刚搬完,三个洗衣裳的妇人结伴回来了。



    “海珠回来了,你这是……出去一趟又发财了?”海珠的堂婶惊呼。



    这一嗓子把附近的几家人喊了出来,海珠笑眯眯地说:“是啊,又发财了,我买了七百多斤糙米给族里,我爹死娘改嫁家里困难的时候是族里照抚了我们姐弟三个,现在缓过气有能力了,我们该为村里日子过得艰难的人尽份心尽份力。”



    给族里买七百多斤糙米!



    这个事压过了围观的人对于她发财的好奇,大家纷纷夸海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夸她心善,是个知恩图报的。



    五堂叔过来时海珠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她忍着羞耻把之前的话又说一遍,“糙米就交给族里了,怎么发放就劳五堂叔多操点心。”



    “我侄女纯善,堂叔替村里的孩子们谢你。”五堂叔郑重地说,他看着海珠欣慰道:“你随你爹,都是热心肠,风平往后要听你大姐的话,冬珠也是,不能捣蛋惹事。”



    风平双眼亮晶晶的,“我肯定听话,不惹我大姐生气。”



    他对有这样的姐姐可自豪了。



    冬珠也笑歪了嘴,趁着大家帮忙扛米的时候,她小步靠近海珠,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腰贴在身上,说:“姐,你太好了,我都没想到这事。”



    海珠摸了摸她的头,见齐阿奶跟魏婶儿过来了,她走过去喊了声。



    “好孩子,又遇到鲸鱼搁浅了?”魏金花打趣。



    还没走的人听到这话立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下次海珠再去找她娘,她们也都跟上,蹭蹭她的财运发笔财。



    “没有没有,是我姐下海给人打捞东西得了银子。”冬珠激动地抢话,“没有遇到鲸鱼搁浅,我们昨天准备回来了,在码头遇到一艘官船沉了。”



    海珠把昨天的事囫囵说一遍,她偷偷瞥齐阿奶两眼,吐舌说:“之前我撑船在近海撒网的时候,经常背着人跳进海里练憋气……”



    话还没说完,她背上就撂上两道响亮的巴掌,齐阿奶阴着脸,她恨不得把这贼丫头打得哭爹喊娘。



    海珠没敢躲,憋着笑挨了这顿打。



    “还笑!你还有脸笑。”齐阿奶要被气疯了,一手扯住海珠的腮帮子,一手往她心口戳,“我看看你是长了几个虎胆子,胆子肥的很,天不怕地不怕,说一套做一套,听不进话,我以后再跟你说话把你耳朵扯着说,我看你听不听得进。”



    “听得进,听得见,奶你快松手。”海珠趔着身子,好不容易从钳子手里逃走了,她捂着热辣辣的耳朵,又气鼓鼓地揉两下腮帮子,这么大了还当众挨揍,她敢怒不敢言,还好声好气地哄:“奶你力气还挺大啊,看样子能再活二三十年。”



    “气也被你们气死了。”



    “老婶子消消气,海珠这不是好好的,她不是个任性胡来的人。”魏金花跟着劝,但后一句话她说得心虚,忙打补道:“十来岁的小伙儿丫头都有一股天老大他老二的虎劲儿,脑子还没长好,我家的那两个小子也是这德行。”



    海珠可不想有人把她善泅的名声按下去了,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冬珠气哼哼地大声道:“我姐才不是胡来,她是有大本事的,官衙里的大人都夸我姐本事了得。”



    “对,我是天生善泅,在水下憋气也了得,不过也不是独我一人,昨天我们一起下海打捞的就有八人,都得了不少的赏银。”海珠偷换概念,反正村里也没人会知道当时的情况。



    终于提到钱了,有人问:“海珠你得了多少赏银?有五十两吧?你买七八百斤糙米都要五两多银子。”



    “打听这做什么?”齐阿奶警惕起来,她拉着海珠往家里走。



    海珠装作不知,有问必答道:“是不少,官府赏银四十两,船主赏了五十两,魏婶儿,明天你让我郑叔在家歇一天,让他陪我去挑艘新船,我家这艘船等我三叔从盐亭回来就是他的了。”



    “那你这银子也不够,要不买艘旧船?”魏金花快步跟上,连连咋舌:“买船买船,渔家的人攒点银子都砸船上了。”



    其他人一听,有小心思的也消停了,九十两说不准还不够买艘好点的旧船,哪还能借到钱。



    河边的人散了,海珠让冬珠去关上门,她把身上的金银皆数掏了出来,“五两金子是船主赏的,四十两银子是官府给的赏银,这十八两是我之前修船剩下的,这三十两是卖大黄鱼得来的。我昨天潜海的时候遇到一条大黄鱼,被官太太买去了,给的银子有多的。另外我之前练憋气的时候逮了不少螃蟹和虾,卖了也攒了点银子,凑一起也够买艘新船了。”



    卖大黄鱼的话是假的,她带着弟妹住在沈家,就让厨房把鱼做了添个菜。但这三十两的确是沈母给的,她说是给晚辈的见面礼,海珠推辞不掉只能收下。



    她给冬珠和风平使个眼色,掩下了跟权贵人家认识的事,免得又是一通解释,说不准有人听了风声还会找上门来求帮忙。



    魏金花看着桌上零零散散的金银不知做何感概,心头各种滋味交织,看人家攒钱好似很容易,出门一趟一艘新船就到手了。不过她还是高兴为多,跟齐阿奶感叹道:“老婶子,这下你是不用再操心海珠姐弟三个了,海珠是个有大造化的。”



    “还是操心,哪能不操心。”齐阿奶捻着金锭子问:“没找到你娘?”



    “她没来,在那男人老家。”海珠把靠墙放的袋子拎过来,解开绳子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兜黄豆一兜绿豆,二十来斤的米,一罐油,几个油纸包的干笋和菜干。



    “这都是他给我们的,说明年要是我娘身子方便,他就带她跟我小弟过来看我们。”考虑到齐阿奶的心情,海珠没称于来顺为继父。



    “这样看来你叔还是个不错的人,不是抠搜小气的。”魏金花高兴,她高兴好友遇到个可靠的男人过后半辈子。



    海珠对于来顺的人品不作评价,她瞥眼老太太,说:“我娘要是愿意跟他过日子,我们就当亲戚处着。”



    齐阿奶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挤出笑说:“是该如此,是好事,你们是你娘的儿女,不论她又嫁给谁,你们都该孝顺她的。”



    话说透,海珠不再多言,她把买来的新米和白面提来三家分分,“天热又离水近,我没敢多买,奶,魏婶儿,你们一人提些回去,我发了财,你们也吃顿好的。”



    两人欣然接受了,魏金花出门时看地上还放了兜鸡蛋,她对海珠说:“你现在有船,改天你划上船,我们去红树林里捡海鸭蛋和海鸟蛋,再挖两桶滩涂鱼回来,炖豆腐好吃,油炸了也好吃,你们出海的时候能带着当零嘴。”



    “明天我郑叔跟我去买船,后天我们就去,奶你去不去?”海珠迫不及待了,“对了,我二叔怎么样了?”



    “瘦了,精神头好了。”齐阿奶提起米粉和米面枣豆,说:“家里有我,你不用多操心,想出门玩就去玩。”



    门开了又阖上,家里好不容易只剩姐弟三个了,海珠把金银揽进荷包里,在空荡荡的面缸下挖个坑埋进去。



    “冬珠,你把我们带回来的东西收拾收拾,风平去烧水,我去海里捞点虾和鲍鱼,待会儿回来了杀鸡炖鸡。”海珠大步往外走。



    河道上没有渔船,海珠就徒步往海边走,路上碰到四处掐野菜的孤儿,他们热情地朝她喊,也不说什么事,就是喊一声就激动极了。



    海珠也高兴,一路乐滋滋的,到了没人的地儿还蹦几下。



    潮水淹没了礁石滩,她一步一步走进海里,海水从脚漫至腿,再齐腰,没到胸口时,海珠腰一弯钻进海里。



    脚下还是礁石,水也是混浊的,沙石涌动,其中掺着小虾小蟹,海鱼和海螺藏在礁石里翻找吃的。



    待离了礁石滩,海珠把脚上的鞋脱了丢网兜里,抬头看见一只有她头大的海龟撵着一群水母撞了过来,淡粉的水母在它嘴里吞吞吐吐直至吸进去,它又调转目标去撵另一只。



    海珠急急避开,绕过水母群了又游到海龟上方,伸手一推给它调转个方向,嘀咕说:“走了,陪我去海底逮虾,你别瞎眼往岸上跑,待会儿退潮了,你又笨又重小心被搁浅了。”



    鸡汤炖鲍鱼好吃,海珠在礁石上仔细找鲍鱼,看到在吃草的海胆她挑着比拳头还大的拨进网兜里。



    一只龙虾被她的动作惊动,“噗”的一下从洞里钻了出来,海珠抛弃海胆赶紧去追。她一走,被细沙薄薄盖了一层的青色石头动了,一只比脸还大的青蟹支楞着粗大的钳子慌忙搬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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