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之以利后,我再晓之以理。如果赵国战俘主动投降,秦国若是阬杀降卒,以后六国谁还敢投降?他们必定会和秦国拼死。武安君是宿将,他肯定明白若秦国之后打的每一场战争对方都要拼死,秦国会赢得多艰难。”



    廉颇、蔺相如和荀况都在思索朱襄这一番说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廉颇摸了摸胡须道:“以两军交战,兵卒悍不畏死来劝说白起,有说服他的可能。”



    蔺相如叹息道:“真不想让秦国得到土豆。但为了救回几十万赵人,给他们就给他们吧。”



    荀况欣慰道:“没想到你还有纵横家的本事。”



    朱襄嘴角抽搐。荀子,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你老人家可是写了许多文章骂纵横家啊!



    三位老者都认为朱襄此次出使的成功率至少有五成。剩下五成,就要看白起本人的性格了。



    如果白起是个如传闻中那样嗜杀如命的人,朱襄就算有再多的大道理,他也听不进去。



    不过朱襄拿出了足够的利益,白起就算不接受,也不会和朱襄撕破脸。朱襄肯定会安全回来。这让三位老者松了一口气。



    他们想,正如朱襄自己所说,朱襄还是很惜命的。



    朱襄以为赵王会亲自召见他、鼓励他。



    史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没想到他呈上了写了自己想法的木简后,赵王就直接同意了,根本没有亲自接见他的打算。



    朱襄很是疑惑。赵王难道如此信任他吗?



    楼缓没有听到朱襄和蔺相如、廉颇、荀况三人的聊天,但他从楼昌那里得到了消息。



    楼缓悄悄对朱襄说:“赵王不在乎朱襄公是否能成功。若成功最好;不成功,他就要拿朱襄公的命平息赵人的愤怒。所以他才认为不需要来接见你。”



    朱襄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就算这样,他也应该接见我,做出一副对我很重视的态度啊。这赵王,还真是有意思。”



    楼缓嘲讽道:“确实有意思。”别说比他的君上赵王,比赵何那不孝竖子都差远了。



    朱襄道:“不见就不见吧。不见更好,我也懒得应付他。”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不仅是夏同派来的人,也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政儿的人吧?”



    楼缓微愣,然后叹息道:“瞒不过朱襄公。”



    朱襄道:“夏同一个落魄士子,哪有本事寻得能说动楼昌的人?他已经成为公子子楚门客了?还是应侯的门客?”



    楼缓表情不变,随口胡扯道:“夏同在为公子子楚效力。”



    自己为自己效力,没毛病。



    朱襄叹息:“他倒是找了一个好主家。我就放心了。等雪和政儿入秦,夏同作为公子子楚的下属,应该也能帮衬他们。”



    楼缓皱眉道:“朱襄公,你这话是何意?赵王昏庸,难道你还要留在赵国,继续为赵王效力?就算朱襄公想为赵王效力,赵王也不见得会用朱襄公你啊。”



    朱襄再次笑着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他儿子的人,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了。无论我这次出使成功或是失败,等我回赵国之后,赵王必定会处死我。你们正好趁此机会要回质子,接雪和政儿去秦国。雪和政儿就拜托你了。”



    朱襄对楼缓伏地作揖。



    他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很不习惯下跪和叩首。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楼缓赶紧扶起朱襄,焦急道:“朱襄公这是何意?!”



    朱襄起身后,对楼缓摇了摇头,道:“你就当我是未雨绸缪吧。”



    朱襄虽相信楼缓会保护好政儿,但不会完全相信楼缓这个人,所以他不会告诉楼缓自己的目的。



    楼缓知道朱襄不相信他,心里焦急,也无法追问。



    而且他有信心。有楼昌那个蠢货在,就算赵王想杀朱襄公,他也一定能想出把朱襄公救出赵国的办法。



    赵王虽然没有亲自召见鼓励朱襄。朱襄要的东西,赵王给的还是挺爽快,没几日粮草和地图就准备好了。



    这次粮草比廉颇和赵括出征的时候筹集得更迅速,因为这是贵族们捐献的。



    如果几十万赵军都死在了长平,别说没人给赵国种地服徭役,其他贵族也会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这个时代和中世纪的欧洲类似,国君出征的时候,大小贵族也会出将出兵随行。打了胜仗,他们就能分到战俘和战利品。



    如果赵人死得太多,贵族家也抓不到人种田了。虽然这不至于让贵族们饿肚子,但一想到粮仓里会少一小半粮食,贵族们也很心疼啊。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国防卫太过空虚,其他国家如果乘虚直入攻打邯郸,他们也会有危险。



    所以这时候赵国的贵族都展现出了自己的慷慨,光是平原君一人就提供了一百车粮草。



    朱襄带着粮草和地图出发了。



    出发之前,他和雪、嬴小政挤一块睡了一晚。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天气不算热。但已经被朱襄养出了婴儿肥的嬴小政就像是小火炉般,把他的舅父和舅母热出了一身汗。



    嬴小政最初来到朱襄家时,睡着睡着,小身体就蜷缩起来,特别没有安全感。



    现在他小短手搭在舅父胸口上,小短腿踹了舅母一脚,一个人占的空间比大人还多,十分嚣张。



    雪把嬴小政乱挥乱蹬的小短手小短腿放好,小声道:“政儿越来越乖巧了。”



    朱襄无语:“雪,你管这个叫乖巧?”



    雪失笑:“就是乖巧。”



    朱襄无语:“行,你说乖巧就乖巧。”



    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没有危险吗?”



    朱襄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轻松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况,肯定没有危险。但路途遥远,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哟,别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儿掐醒!”



    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不准说!”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这不是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吗?如果没有意外,我肯定能回来。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劳我的妻将政儿带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之人。如果政儿没了,我就没脸去见阿父阿母了。”



    雪心头一疼。她知道良人在开玩笑,但听不得这样的玩笑。



    雪无法想象,没有良人,她要怎么活下去。



    但雪是这个时代一位很普通的传统女子,她还是朱襄的父母捡回来为朱襄传宗接代的童养媳。平时朱襄总是宠溺着她,愿意听她的话。但当朱襄非常严肃地要求她做什么事的时候,雪不能拒绝。



    何况是留下唯一血脉至亲这样的事。



    雪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说“好”,但说不出口。



    在良人还在的时候她很坚强。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变得懦弱,连心里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过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轻轻抚摸着雪柔顺的秀发。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给雪制作了洗发露。所以雪的头发特别柔顺,特别香。朱襄每次抚摸雪的秀发时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样,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来。”



    朱襄:“嗯。”



    回来,是肯定能回来。只是回来后……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与他相依为命的雪一定想随他而去。



    所以他才让雪和政儿朝夕相处,让雪对政儿生出母子亲情。为了养育政儿,雪就算再难过也一定能活下去。因为他的雪就是这么坚韧的人。



    将女子与孩子绑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让雪活下去。



    他相信时间一定能冲淡悲伤。一年、两年……十年,雪或许不会忘记他,但也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去而影响生活。



    朱襄轻轻抚摸着雪的头发,和从小到大哄雪睡觉时一样。



    雪也像以前那样,虽然心里难过,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于嬴小政,他继续呼呼大睡,对身旁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时候,睡眠总是极好的,一闭眼一睁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睁开眼睛之后,翻过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闭着眼睛痛呼:“哎哟我的政儿呢,舅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有惹我生气。”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扑腾,就像是一只小胖鱼。



    朱襄睁开眼,道:“是不是舍不得舅父出远门?”



    嬴小政紧紧搂着朱襄的脖子,差点把朱襄勒断气。



    “停停停,你怎么力气这么大?”朱襄赶紧爬起来,把试图谋杀他的外甥从身上扯下来。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泪又流了出来。



    看见舅母哭了,嬴小政虽然认为舅父肯定能安全归来,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泪。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门的时候,都差点误了时辰。



    在马车旁,蔺贽扶着蔺相如,廉颇正在训斥自己的家丁,荀况和蔡泽各提着一个大盒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抱歉,政儿哭闹得厉害,出门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牵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来。



    他不担心舅父,但他还是挣脱了雪的手,扑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双腿不肯松手。



    “舅父,别去,别去了好不好!我们就留在家里!”嬴小政突然感到了惊慌。他以为自己不会惊慌,不会在舅父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时候阻拦舅父。但他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经承诺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将嬴小政交给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干眼泪,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虽然朱襄的年龄已经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标志。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职的时候,也没有戴冠。



    现在他穿上了赵国贵族最喜欢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头冠,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笔直,向众人作揖告别的姿势十分完美,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



    “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众人作揖告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夫扬起马鞭。



    “等等!”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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