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怒道:“你这是论战吗?!你这是诡辩!”



    荀况和蔺相如兜着手在窗户缝旁偷听,蔡泽把耳朵贴近了墙壁。



    朱襄端起水小酌一口,道:“为何是诡辩?”



    “你敢说不会有天降陨石的事吗?”



    刘秀注视着你。



    “我军主将是年轻的廉颇将军、乐毅将军、白起将军,对方只是乌合之众不行吗?”



    关羽注视着你。



    “神箭手一箭定乾坤的故事罕见吗?我不信,我现在就能从书里给你翻出来。”



    我军狙击手没有这等本事能得个人特等功?



    “至于士气和民心……”朱襄道,“我军将领散尽家财为士卒保证温饱,所以士卒愿意为将领赴死;我军军纪严明,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所以平民希望我军战无不胜。这很难理解?你父亲赵奢难道不是这么做的?”



    赵括脸色大变。



    朱襄道:“我给你假设了条件,你说我是诡辩;你说兵书里那些特例,把有利的条件都安在己方身上,难道不是诡辩?”



    “你说赵国没有将领能在论战上赢过你,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把论战中己方地方的将士都当做人,认真思考了粮草兵器消耗的可能,而你只需要空口胡扯雄兵百万,士气如虹,民心所向,粮草兵器无限供应?”



    “我听闻你从未将赏赐分给下属,我听闻你看不起士卒,我听闻你连后勤供应丝毫不关心。我想问赵君子,你要如何保证与士卒同吃同住的宿将王龁,他率领军队的士气会比你这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弱?”



    “啪嗒!”赵括以袖子将桌上盛水的杯盏覆在了地上。



    朱襄低头看着陶制的杯盏在地上滚了几圈,溅了一地的水,碎成了好几块。



    “赵君子,打仗并非儿戏。将领士卒都有血有肉有思想,他们会哭泣会害怕会愤怒,他们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论兵时虚构的数字。”



    朱襄站起来,拱手作揖,头颅低垂,身体鞠躬几乎成为直角。



    “恳请赵君子此去长平,屈尊下视,看看你身边的将士兵卒。”



    赵括坐在坐具上,看向朱襄的视线中充满阴鸷之色。



    朱襄躬身许久,他都没有回答,任由朱襄保持着这艰难的姿势。



    蔺贽看不下去了,快步走进屋,将朱襄扶起。



    他还未开口讽刺赵括是不是输不起,赵括直接起身拂袖离开,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蔺贽和朱襄。



    荀况和蔺相如立刻藏起来,没让赵括看到他们。



    赵括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们担心若赵括得知他们看到了赵括的失败,会让赵括记恨朱襄。



    赵括乘车离去,这次论兵的结果被说成不欢而散,没有结果。



    在朱襄和赵括两人的心中,确实都认为这次论兵没有结果。



    这根本不是什么论兵。



    朱襄不理解:“马服子真的论兵未尝一败,连马服君都赢不了他?”



    蔺相如道:“已经领兵的将军,怎么会与赵括论兵?他论兵的对象都和你差不多。至于马服君,马服子是他的儿子,他已经指出了马服子的错误,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朱襄沉默。



    也就是说民科专家只能找网友论证火箭必须烧无烟煤,真正造火箭的人都懒得理他。而民科专家那位真正会造火箭的老父亲和民科专家儿子讨论一番后,立刻对外说“我儿子不会造火箭,别理他”。



    “赵王为何会让没有领兵经验的人去接替廉将军?”朱襄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荀况一针见血地评价:“赵王和赵括难道不是很像吗?赵王对赵括好感甚深,难以理解?”



    蔺相如很想骂荀况侮辱他的主上。但荀况说的是事实,他只能哼哼了几声,把脸撇过去不说话。



    “长平之战并不紧要,赵括若能赢,赵王就能得一心仪良将;若输,赵括退回赵国,损失的也不过是原本属于韩国的上党等地。”荀况侮辱完赵王后,细心分析道,“赵王不是没有考虑过会输,只是认为输得起。”



    蔺相如叹了口气,颔首。



    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在发现赵王主意已决之后,才不再劝说。



    朱襄嘴唇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长平之战对赵国确实不是很紧要。



    后世看地图,看上党在地图上离邯郸很近,以为上党是邯郸门户,所以赵国必须出兵。



    其实上党是被太岳山、王屋山、太行山围绕的一处高地。它与邯郸在地图上看上去很近,实际上隔着一道太行山脉。在这个时代,太行山脉就是天堑,不可能从这里行军。赵国要去上党,都是要绕行潞水。



    上党从战国初期,一直被魏韩赵三国争夺。虽然上党位置上处于“天下之中”,文化上是民族起源地之一,但因为地势和土壤,赵国并未将其列为主要目标。



    上党是魏韩与外界联系的要道,对赵国影响不大,在魏韩的兵锋下,赵国北退,几乎让出了在上党的所有势力范围,沿皮牢、端氏、光狼城及泫氏一线修筑长城,抵御魏韩进一步进攻。



    所以对赵王而言,得到了祖父、父亲丢弃的上党是他厉害,如果战败就退回长城后,也不是什么大事。



    本来上党就不是赵国的,赵王此次出兵,只是想试试自己厉不厉害。



    至于长平战败耗费的粮草兵器和兵卒,赵王认为耗费得起,不会影响赵国的国力。



    别说赵王,赵国朝中包括蔺相如在内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以他们没有竭力阻止赵括领兵,以免得罪马服子和赵王。



    朱襄知道,只要赵括兵败后能扯回长城内,确实如赵国所想的那样,即使兵败对赵国的损害也并不大。



    谁会想到长平之战最终只有两百多个士兵回到了赵国呢?



    六月的时候,赵括还是领兵出发了。



    沿着潞水走半个月左右,赵括就该到达长平,把廉颇换下来了。



    此次赵括去接替廉颇,又带了近十万兵卒。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着田地里稀稀拉拉的黍稷,目光放空。



    六七月的黍稷已经黄了。今年邯郸附近还算风调雨顺,虽然劳动力不多,没能精心伺候田地,田地里的黍稷仍旧结了穗,等着农人去采摘收割。



    仲夏初秋的暖风吹过,金黄色的黍稷哗啦啦作响,跟着暖风旋了个圈,好像是在向农人招手,告诉他们可以收割了。



    较远的地方,有一个发须枯白,背驼得就像是车轮的老农正拿着豁口的镰刀,艰难地割着黍稷的穗子。



    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四肢细长,肚子圆鼓鼓的小孩正俯身捡着地上穗子。



    小孩个头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捡到零散的穗粒。将穗粒捡起后,他不顾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顾穗粒割喉咙,悄悄将穗粒塞进嘴里细细咀嚼,露出了开心的神色。



    老农回头看着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镰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小孩没有哭。他举起一片黍稷枯黄的叶子。老农点头,他将叶子放进嘴里咀嚼,表情仍旧很开心。



    朱襄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他想站起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后,皱着眉头问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饼给他?”



    朱襄道:“别去。现在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你若送给那对爷孙糕饼,会引来许多人哄抢,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经让人把赵王送回的千金和赠礼换作了粮食,每日以赵王的名义在村口施粥。他们不会饿死。”



    嬴小政在朱襄双腿上坐下,不顾会弄脏朱襄的衣服,抱着双腿道:“舅父很早就准备好了?他们都能活下来吗?”



    朱襄道:“我很早就准备好了,但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却如荒野一般寥无人烟。



    如那对爷孙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难看得到了。



    这并非村人懒惰。家里没人劳作,税赋却要继续交。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又饿又累抢收下来的一点点粮食,交了税之后就没有了,而他们劳作之后必须吃更多的粮食。这样很容易饿死。



    村人守着家里不多的粮食,待在家里闭门不出躺着不动,就能尽可能地少消耗粮食。若征收的官吏来了,饿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对官吏说,粮食都在田地里,让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们一点都不要。



    除了他们实在断粮了才会踏出家门,还有一种情况。就如远处那对爷孙一样,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赶紧去收割粮食,自己累死在地里,收割的粮食交完税,还能供养家里的幼儿。



    这就是如今农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们为了养活家里的幼子,而自己放弃的生命。



    嬴小政问道:“不能像去年那样,让贵族们的门客帮忙收割吗?”



    朱襄回答道:“不能。门客收割其实只是一个起一个象征性地带领作用,实际从事劳作的是赵王和贵族麾下的兵卒。但现在邯郸已经没有那么多兵卒了。”



    嬴小政问道:“但我看邯郸城内官吏们仍旧在举办宴会,参加宴会的人仍旧多得肩膀挨着肩膀。让这些人去田地里,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粮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着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们比门客的地位更高,更不会下地。农家曾经希望君王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他们就是看到了这一幕。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每个人往高处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经历劳苦。如果让不应该下地的人下地,那么君王手下将不会有贤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问一答的时候,荀子用腰间的剑当拐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也看着荒芜却又确实丰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为,朱襄不会理解他的思想,不会成为儒者。



    现在他却发现,朱襄或许是他的知己。



    儒家骂农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将君王和贵族拉到了泥地里,说什么众生平等,完是疯话。



    难道儒者真的认可有的人就该永远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该一辈子耕地吗?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说得很明白,不是这样。



    他们只是实话实说,认为农家和墨家的理想绝对不可能实现。



    既然这种事不可能实现,为何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做?这对国、对家、对民都没有益处。一种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实现,才能推行啊。



    荀子认为天行有常,荀子认为君王无定势,荀子还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却又说贤能之人应该从一而终,为天下一统而努力;君臣必须有别,臣子不能自诩比君王更高贵的人。



    后世有学者批评荀子这样是卑躬屈膝,谄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荀子只是看到了当下的大势,选择了一个对当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天下一统。



    荀子知道自己会背负骂名。因为他这样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与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从不畏惧自己的身后名。只是偶尔,他也会哀叹,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个理解他的人。



    荀况杵着长剑当拐杖,走到了朱襄身边,训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无谓地哀叹?哀叹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你变得颓废。”



    “是,老师。”朱襄抱着嬴小政站起来。



    荀况颔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对话的时候,感觉体力不行了的老人,抱着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好像疲惫消失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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