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可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



    惶然睁开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还在她的喉间,姜婳下意识掐住脖子呕吐,被一青年男子关切声音围住之际,她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小婳,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见夫子,还装起了病?”青年关心又带着取笑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围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张尚年轻的脸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将妹妹扶起来,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仪容:“大哥知晓你不爱诗文,昨日才没去学堂。但小婳,你还小,比起其他事情,诗文其实已经很简单了。便是玉莹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婳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是同谢欲晚那般,不同的温润。谢欲晚的温润之中,永远是疏离有礼,端方君子,他却是谦谦君子,如水温和。



    姜婳惶然,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时,被姜玉郎搀扶住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际,望向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婳,其实这一次来的夫子,人很好的。不会再像从前一般罚站你,还罚你手板子了,那个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说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



    姜婳眼眸颤了一瞬,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来了。”



    姜婳抬起眸,望向从远处走来的那人。



    远处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长如竹的矜贵公子,当朝最年轻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狈。



    想来,走马灯不过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此时,她甚至能看清远处那人玉佩上垂着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此时因为她半月都未去学堂,被外出游历回来的大哥姜玉郎,抓着来拜见夫子谢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谢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开始让她忍不住眼眸颤动。



    她知晓自己连指尖都写着慌乱。



    可在谢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来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绪,望向了这个她日夜朝夕相处了数十载的夫君,娴静而陌生地行了个礼。



    她看着他平静地向她望来。



    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见惯了也厌惯了他这幅平静模样,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时,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给谢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总是定格在许多时刻。



    推开门,姨娘挂在一方白绫之上,苍白瘦弱的脸寓意着死亡。



    书房外,谢欲晚一声复一声,清冷又淡薄的言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凉的湖水浸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些捆绑她一生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很淡。



    临死之前,她惶然看着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天意总是如此玩笑,既然让她逆了天命重生,却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样的轨迹,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拥有一份永不会盛开的爱,拥有半生的绝望和迷茫。



    但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们口中艳羡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谢欲晚这个人了。她对他有过的所有浓烈的爱恨,在湖水涌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都变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换他偶有的一顾。



    她受够了被愧疚缠的喘不过气的日子,重来一次,她真的想......放过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尽半生,也会让姜玉莹偿还。



    但再不是借谢欲晚了,没有她,当朝最年轻的丞相,矜贵无双的公子,会拥有美好毫无污点的一生,再也不会脊梁骨上,扛着一个她。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可当她望向谢欲晚,在他望过来,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凉。



    她发现。



    谢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导出的学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晓,眼前这人,不是二十岁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贵无双风光霁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个,朝堂人人谈之色变清冷端方的青年权臣。



    身体几乎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垂了头。



    她假意没有看见对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着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声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声一叹,对着谢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学堂,谢兄勿要责怪。待我这几日,同她多说说。”



    姜婳转身,在一道清淡却不容忽视的冷淡眸光中,娴静地向屋外走去。



    几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间,她瘫靠在了栏杆上。



    水面映出她平静的脸。



    即便心中慌乱到靠近便能听见急促的心跳,此时她的脸,还是维持着平静。



    ......这还是他教她的。



    再慌乱,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东西,骗过了这一世的他。倚在栏杆边,她眸轻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就不能让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是丞相府将事事打理得谨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着清冷淡漠,但是向来将她视为所有物。



    不是对爱人的占有,他不爱她。



    是一种......从她推开那扇门,他应了她所求,她此生便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着水中的鱼,被水养活,又被水困着。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如若让他知晓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无别的可能。



    对于前一世的姜婳而言,这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能夺了姜玉莹此生所爱,还能借助谢欲晚的权势,为姨娘报仇。



    但是......对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



    姜婳走了许久之后,谢欲晚依旧望着那道身影。



    姜玉郎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友人,谦谦如玉的公子说话倒也不是很温婉:“你在看小婳?”



    谢欲晚眼眸从远处收回,平静望着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



    第二十五章



    姜玉郎顿时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谢欲晚何时说话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语,面色有了苦恼,蹙了眉:“从前你不还同我说,家中情况特殊,不会迎娶高门女子吗?小婳虽然是庶女,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姜玉郎后退一步,面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先将小婳迎为妾吗?这般丑事,不可,不可,父亲不会答应的。”



    许久,却也未见友人说话,姜玉郎抬眸,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平静,依旧看着小婳离去的方向。



    姜玉郎心一怔,他怎么觉得,看着模样,谢兄这一次,像是认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只听见一道淡淡的男声:“谁同你说,是妾?”说完这一句,原本同他说好一起去观赏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过他,未停留一瞬,向远处而去。



    就好似,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



    姜玉郎口中的话被堵住,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他将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姜玉郎忙摇了摇头,谢欲晚和小婳成婚,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门前独自呆愣了数刻,姜玉郎还是同之前一般摇了摇头,谢兄和小婳,他不能敢想。



    迈开步子,他眸中的讶异褪去大半,换做一股担忧。



    若谢欲晚欲求娶小婳的事情为真,彼时消息传到玉莹耳中,玉莹当是会伤心欲绝。他轻叹一口气,玉莹追了谢兄数年,谢兄怎如此铁石心肠。



    当年在书院之时,玉莹虽然年轻气盛,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为玉莹太过爱慕谢兄。现在想想,全因当时玉莹太过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错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后,谢兄再也没有正视过玉莹一眼了。这些年玉莹的难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紧。这才趁谢兄上任丞相,告假这几月,借之前的恩情,让谢兄来为府中公子小姐授课。



    却不想,今日谢兄同他说,他想迎娶小婳。



    他知谢兄应是看中了小婳那副好皮囊,但单论皮囊,玉莹又哪里比小婳差,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边。



    姜婳怔然望着水中的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侧身,发现是三两丫鬟。她望了一眼,没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鱼。



    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们姐妹当是谁,原来是三小姐呀,哎呀,这一月的帕子绣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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