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子身体软软地依偎过来,调笑地冲桓歆一笑道:“那卫家小郎君真是美男子”



    桓歆没答。



    罗弘笑着反问:“我亲眼所见,还能假的不成。”



    伎子便问何时能见到卫家小郎君。



    罗弘倒是想把卫姌带出来让江右子弟们瞧瞧,如同怀揣珠宝,急欲展于人前,但他酒意虽浓,还是想起卫姌年纪尚小,道:“不急,人就在豫章,总有见着的机会。”



    伎子们说笑几句,有人斟酒有人取琴来奏,席上重又热闹起来。



    只桓歆身边的伎子觉得有些奇怪,任她撒娇卖痴,桓歆却像失了神,半晌不给个回应。



    伎子嗔道:“郎君想哪家娇娘,妾蒲柳之姿,难入郎君眼吗”



    桓歆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推开柔若无骨贴在身上的伎子,独自出去如厕。走到外面,被冷风一吹,脑子倒逐渐清醒过来。刚才听罗弘提起卫小郎君,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响。三个月前的荒唐事,便是今天想起也觉得臊得慌。美人他见过不少,但当日见到卫小郎君,只觉得他容频娇丽,胜过以往所见女子,又被他是郎君而非女郎的事一激,头脑发昏,竟然想直接把他带走。



    事后他收到父亲遣亲信送来的家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让亲信就地刑罚,打了他三十军棍。



    桓家内部家法甚严,尤其是桓温,忙于政事,若有人做错了事,不论是儿子还是部曲,一律家法军法伺候。桓温还在信中呵斥他,让他别起什么歪心思,不然下一次军法打断他的腿。



    桓歆对父亲信中所言毫不怀疑。至于歪心思,他当然也知道是什么。



    士族之中男风盛行,桓温这是在警告他。



    桓歆养伤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过了元月才出来和豫章士族子弟应酬。没想到这一次听到卫小郎君的消息。



    他想到桓温警告,就该离那小郎君远些,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听到卫小郎君的事,总是不自觉地格外留心一些。



    桓歆沉着张脸,回到席上,看那群年轻子弟嬉闹。



    卫姌送走罗弘走进卫府。黄芷音已经前后走了一圈,精神甚好,她指挥仆从将一些急用之物全收拾出来,又很快将后院居所一一分配。这本就是卫钊的宅院,和江夏不同,几个美婢可以各自居小院里,自在许多。不过黄芷音安排居所时也有自己的心思,令元子雎这两个比较得卫钊宠爱的离正院远一些,佩兰肖蕴子则居中,黄芷音自己则紧靠正院。



    她出嫁时带着自己奶媪,人称吕媪,心疼地给她揉肩道:“女郎如此安排,若是郎君回来不喜该如何”



    黄芷音道:“不过收入房中的婢子而已,郎君不会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佩兰肖蕴子还算老实,那个令元和子雎却心思却多。”



    吕媪道:“子雎多俏,最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令元是桓家出来的,沉得住气,两个也都貌美,女郎是该多堤防才是。”



    黄芷音闻言就涌起一股委屈来,若她是正妻的身份,何必还需费心思防着这些美婢。



    “好了,日后多看着就是,对了,小郎君可安顿好了”



    吕媪道:“都安排了,只这位小郎君除了那个惠娘,不让其他人近身伺候。”



    黄芷音站起身道:“我看卫家上下都对琮郎君十分娇宠,郎君离开前也嘱我多看顾,还是要去看一眼才安心。”



    卫姌看着屋内收拾齐整,她带的笔墨书砚全被放置到书房,惠娘和仆从都忙得面露疲惫。不多时,黄芷音又带着熏香前来看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卫姌听她说到后院的安排,立刻猜到她的小心思,不过后院如何原本就该她管,卫姌也无意理会。



    卫姌晚上洗了个热水澡,房门紧闭,有留惠娘伺候。



    惠娘一边用澡豆给她净身一边担忧,“女郎现在身形未显,过几年这里就该慢慢鼓起来,可如何是好。”



    卫姌想到前世,对此事倒不怎么忧心,“到时候穿的厚点就是了。”



    惠娘直叹气,当初既答应了帮着卫姌隐瞒,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她轻轻抚过卫姌柔嫩雪白的肌肤,道:“我的小女郎冰肌玉颜,扮做郎君越发容色惊人了,想要不了多久,卫郎之名又要天下皆传了。”



    卫姌洗完起身,擦拭干身体后穿上单衣,道:“幸而有先祖之名,并无人疑我。”



    “郎君也该小心,听闻如今士族之内好男风者不少,”惠娘道,“郎君发现什么不对,可千万要躲远些。”



    卫姌怔了一下,慎重道,“惠姨提醒的是。”



    这一夜卫姌睡到第二日近午时才醒,此处家中并无长辈,黄芷音等后院女子也不会来管束她,倒是颇为休闲自在,就这样,卫姌过了好几天惬意日子,手腕上的肿伤恢复后,她又重新开始练字,如此过了几日,很快到了二月中,她看着最近写的字,觉得可以去找博士赵霖拜师了。



    恰巧罗弘也派人来问她近日安排。



    卫姌道要去拜师。罗弘很快回信,说她拜师成功,便在灵犀楼里为她摆宴庆祝。



    卫姌知道这些士族子弟的秉性,有事无事都要找出由头举宴,实则就是想要玩闹取乐。自从有了薄世制度,各州各郡各县都有定籍士族,后代子弟受惠,不想进取只想享乐的人就多了起来。



    卫姌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原要成为名士,也是要靠着卫氏原有的名望根基,还要其他士族子弟帮衬才行,想要名利,又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找出伯父卫申的荐信,这日清早起来,穿上一身新衣,时下流行深色,她选了一件深绛红的衣衫,吃过早食,罩上披风就朝外走去。黄芷音对他的事很上心,早早就来了,在院外两人碰见。



    黄芷音见她的脸被那狐狸毛的兜帽衬着,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一眼望过来,眉梢间一股难言的清丽明媚。黄芷音怔了一下,迎上来道:“小郎君可准备妥当了,今日是拜师,可不能含糊。”



    卫姌点头道:“姐姐放心,都备好了。”



    黄芷音看着她上牛车,转身回了院子,吕媪问她可是担心小郎君拜师。黄芷音摇头道:“以小郎君的家世容貌,拜师就绝对不会出错。可是……”



    吕媪不解地看向她。



    黄芷音轻轻摇头,没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自己想来也觉得荒谬,刚才见着小郎君那一刹那,她忽然闪过个念头,这生得也太过了些,无端让人心下不安。



    国学博士赵霖住在城西近郊,他虽然桃李天下,但依然是寒门之身,城西地价便宜,他的宅院很大,内造朴实,并无任何奢华之物,院子里种的也是瓜果蔬菜。



    牛车在赵府门外停下,卫姌看见一旁有不少牛车守候,期间还有马车,看来赵霖的确不凡,居然在豫章有如此名望。



    看门的仆从将卫姌带进府内,外院的堂屋里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案,院子也同样摆了两张。



    此时堂屋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座,看年纪,小的不过十来岁,大的有二十出头。卫姌一路看过去,发现年纪小的被安排在后排,而那些青年士子则聚集在前排,两厢泾渭分明,只看他们手中书帛,就知道学习进度是不同的。看来这位赵博士还是因材施教的师长。



    她在堂屋门口张望,大部分士子都专心致志不予理睬,却有个十来岁的少年,抬头朝外望,正看到树下伫立的卫姌,曦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少年蓦然大吼一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堂屋内静了一瞬,随即哄堂大笑。



    卫姌也乐了,转身跟着仆从离去。很快来到赵霖的书房外,仆从道:“赵师在正会客,小郎君稍候。”



    卫姌就站在树下耐心等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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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第35章考校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卫姌也没觉得不耐,只是春寒料峭,站得久了双脚和指尖便有些发冷。



    她在原地跺脚转了两个圈,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刻循声看过去。



    书房的门从内推开,先是走出一个青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身的贵气,此时脸上带着微笑,但笑意并未达眼里。



    竟然是卫姌在驿舍见过的琅琊王司马邳。



    她不由怔了下。



    司马邳没看到她,出门后脚步稍停,随后屋里又走出两人,一人四十来岁,面容古朴,头戴缣巾,是士子打扮。另一人则五十来岁,衣料华贵,脸颊微圆,嘴角下撇,显露出几分倨傲。



    最后从书房中又走出个卫姌认识的人,身形挺拔,风姿特秀的谢宣。



    卫姌没想到赵博士在会客,居然客人有三位之多,而且其中两个她都认识,另一个她虽不识,只看此人在琅琊王面前依旧傲气不减,就知道身份很不一般。



    五十来岁的华衣老者道:“行了,赵博士不用送了,老夫还有公务需料理,就此别过。”



    他作了个揖,动作却是极随意,然后转向司马邳道:“殿下既喜欢豫章人物风貌,就在此好好游玩一番。下月还有章河赛舟,举城相庆,到时正好让殿下领略江右子弟的风采。”



    司马邳点了点头,“庾使君说的是。”



    庾使君卫姌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明白眼前这位五旬老者是江州刺史庾治。



    庾治最后朝谢宣点了下头,并没有说什么,守在院外侍从立刻上前,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赵霖三人目送庾治离去,司马邳目光一瞟忽然看到站在树下等候的卫姌。



    赵霖与谢宣随后目光也移过来。



    “玉度。”谢宣既惊又喜,脱口唤了一声。



    赵霖问道:“子渊认得这位小郎君”



    谢宣回答两人是故交,快步朝卫姌走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到豫章来的”



    他前后给卫家写去三封信,除了第一封卫姌回信谢过他求医一事,后来两封都没有回信,没想到在此处倒碰上了。



    相较于谢宣脸上喜悦之色,卫姌神情淡淡的,先对着赵霖作揖,双手奉上一卫申准备的书信,“江夏卫琮拜见赵博士,愿拜入门墙,从师受学。”



    赵霖抚须,见卫姌姿容既好,举止亦佳,心中已经很满意,看了卫申的书信后,道:“好,安邑卫氏之后,颇有慧才,留下跟学吧。”



    卫姌面露笑意,正要行拜师礼。



    司马邳忽然开口道:“这两日我看博士收徒都有学问考校,怎么今日如此特殊,不问一句就让他列入门墙了”



    赵霖道:“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来求学的都是寒门子弟,不知学问如何,我自要询问一番,卫氏乃诗礼传家,卫公已在信中与我言明,小郎君已将毛诗,论语等学过了,所以我才不需考问。”



    谢宣此时也说了一句,“玉度家学渊源,于书道也极擅长。”



    赵霖略点了点头。谢宣是谢家这一代中的佼佼者,连他都出言褒奖,那肯定是没错了。



    其实寒门与士族的差别明显,寒门子弟要学习,起步尤其艰难,因为家中并无书帛,所有珍贵文字传承几乎全被士族收藏,而士族子弟要学习则容易得多,家中既有书,也有长辈可以教习。寒门子弟与士族从学的环境截然不同。所以到赵霖这里求学的寒门子弟,他都会考一下功课,一则看寒门子弟学过什么,二则也是观察寒门子弟的言谈举止。



    司马邳瞥了眼谢宣,嘴角微挑道:“宣郎君与卫氏才是渊源甚深,竟连他擅书道也知道。”



    他目光一扫众人道:“本王只是听说近来士族子弟中尸位素餐者不少,又有好靡靡之音,放浪形骸,全无士族该有文才风骨,所以才有此一问,也是怕赵博士收错了徒。”



    谢宣心里奇怪,司马邳为何会对卫小郎君心存不满。



    赵霖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司马邳是皇亲宗室,他很清楚,当今天子无后,这位琅琊王已是默认的皇储。赵霖虽然声名在外,但说到底也只是寒门,他叹了口气,道:“既这样,卫琮,我来考你一题。”



    卫姌躬了躬身,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刚才听他们几个说话,无论是贬义还是褒奖,她都没有露出自得或者不满。



    自古以来,含笑者总叫人心情愉悦,何况卫姌外貌如此出众。



    赵霖心中更是满意,问道:“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同以论语释读。”



    卫姌这些日子以来,读论语最多,毫不犹豫就答:“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赵霖问的为政篇,卫姌答的是学而篇,义理含乎。



    赵霖道:“不错,当是熟读论语了。”



    正要宣布考校通过,司马邳笑了一声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何解”



    不仅是卫姌微微怔住,赵霖和谢宣都意外地看着他。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出自论语为政篇。这句却颇有争议,先秦以来,留下古籍太过精简,断字断章都由后代士子判断,出了许多学术上的争议。这一句难解之处就在于争议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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