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不敢托大,赶紧起身,回礼道:“见过赵国公……陛下,微臣尚有要事,便先行告退。”

    看着长孙无忌一扫往日的颓废,神情之间多有兴奋鼓舞,心底不仅揣测,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李二陛下却摆摆手,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辅机可是有何要事?”

    李绩是宰辅之首,虽然对其平素“不沾因果”、“尸位素餐”的为官之道甚为不满,可到底是自己的肱骨之臣。他与长孙无忌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避讳李绩……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神情不变,看了李绩一眼,颔首道:“的确如此,正好英国公在此,可参详一番。刚刚大郎自平穰城送来消息,渊盖苏文试图让大郎居中联络,与陛下商议议和之事。”

    此言一出,李二陛下与李绩尽皆浑身一震。

    李绩失声道:“怎么可能?”

    旋即醒悟这句话有质疑长孙无忌之嫌,忙道:“渊盖苏文刚愎自用、残暴蛮横,这等人心性刚烈,宁折不弯,焉能轻易议和?此时议和,与投降无异,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

    这也就是当着长孙无忌的面前,若是换了旁人跑到他跟前说渊盖苏文请求议和,他能一脚将那人踹出门外去。

    开什么玩笑呢?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刚烈霸气、宁折不弯,甚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锐意进取百折不挠,宁肯粉身碎骨,亦不会退缩半步。

    暂且不论人品、能力如何,渊盖苏文就是这等人。

    面对质疑,长孙无忌不以为忤,上前两步将手中一份信笺双手递给李二陛下,沉声道:“老臣亦有所怀疑此是否渊贼缓兵之计,不过纵然是其之诡计,吾军只需一路推进下去,边打边谈,渊贼又能奈何?吾军之先锋距离平穰城越近,渊贼便底线便越少,即便当真议和,亦使其落于被动。而吾军攻伐不停,长驱直入,又何忌惮其施展诡计?”

    就算渊盖苏文施展诡计又能如何?

    即便是走投无路诚心实意的想要议和投降,大唐也不可能马上允准,当即停止勒令大军停止攻伐。从古至今,议和这种事屡见不鲜,哪一次不是一边打一边谈,直至某一方举得打不下去了为止?

    李绩默然不语。

    他自然明白长孙无忌所言之道理,只不过他肯本不相信渊盖苏文会有一丝一毫的议和之心。若与之虚与委蛇,难免使得军心动摇,毕竟对方有投降议和之意,军卒难免便泄了心气儿,打起仗来不再那么悍不畏死。

    左右都快要议和了,谁还会去拼命?

    万一咱这条小命拼死了,一转眼两国却又议和了,那岂不是白死了……

    李二陛下将信笺结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抬起头,将信笺递给李绩,转头招呼长孙无忌道:“都坐下,此事需好生商议一番。”

    “喏!”

    两人躬身应命,然后一左一右坐在李二陛下下首,长孙无忌伸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壶斟茶,李绩则捧着信笺,逐字逐句的仔细观看。

    待到李绩看完,将信笺放在案几之上,李二陛下才呷了一口茶水,问道:“懋功有何看法?”

    李绩斟酌片刻,方才说道:“臣还是倾向于渊贼意欲施展缓兵之计。吾军攻陷安市城,气势正盛,大行城、泊汋城占据鸭绿水之渡口,有名将镇守,但是绝无可能阻挡吾军之脚步,最多造成一些伤亡罢了。而一旦渡过鸭绿水,便可径直向南,直扑平穰城。此等情形之下,纵然渊贼将自己的首级送来,吾军又岂肯与其停止攻伐,议和谋事?渊贼固然霸蛮,但是能够执掌高句丽大权,绝非有勇无谋之辈,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这回连长孙无忌也略微颔首,觉得很有道理。

    议和之首要,便是两军或是势均力敌,或是双方损失太大难以为继。如今唐军占据绝对优势,用不了几天便可直抵平穰城下,这等情况之下,唐军如何肯放弃优势,转而议和?

    李二陛下将杯中茶水饮尽,茶杯放在案几上,起身走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上的舆图,轻叹一声。

    “渊贼认定吾军不可能与之议和,故而这只是抛出一个缓兵之计,若吾军能够动摇死战之心,则使其能够暂缓败局,再从容布置。然而他却不知,此举却阴差阳错,正中吾等之腹心……”

    李绩与长孙无忌尽皆沉默,明白李二陛下所指乃是西域与河西。

    并非他们两个的战略素养不足,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决不认为渊盖苏文能够知晓数万里之外的河西、西域之形势。

    吐谷浑反叛,兴兵入寇河西,关中兵力匮乏,房俊只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诸郡,抵御叛军攻伐。

    胜败尚未可知,但双方兵力差距悬殊,必然败多胜少。

    一旦右屯卫战败,无法抵挡吐谷浑起兵入寇河西,那么河西之地必然被战火席卷,从而隔绝长安与西域之间的联系。

    而西域之地,更非一片净土。

    西域各个部族多有不服大唐之统治者,先前安息都护郭孝恪便被各族联合起来予以击杀,大败亏输,幸得李绩亲自率兵西征,这才将叛乱着剿灭。若河西被吐谷浑隔绝,那些隐忍起来的西域部族未必就不会死灰复燃,起兵反叛。

    更别说还有贼心不死的突厥残部,以及对西域虎视眈眈的大食人……

    但是辽东与河西,之间相差何止万里?渊盖苏文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亦不可能窥知河西之状况。

    但是正如李二陛下所言,渊盖苏文或许只是误打误撞,却正好一下子撞在了大唐的软肋上。

    若是能够议和,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辽东之战,旋即挥师关中,对于大唐来说实在是最好的形势……

    渊盖苏文不知为何兴起的“议和”念头,算是正中大唐之下怀。

    长孙无忌面色不动,说道:“犬子身在平穰城,得渊贼之信重,负责七星门外之防务,并抓捕逃匿之百姓商贾,与渊贼世子渊男生结成同盟,能够窃知渊贼详细之部署。有一件事他并未写在信笺之中,而是叮嘱送信之人以口传达:渊贼麾下最为精锐之‘王幢军’,时至今日始终未曾现身。犬子多方打探,却一直没有消息,故而确定渊贼必定留有后手,欲做殊死一搏。不过其大莫离支府内之各种命令,尽在犬子掌握之中,必要之时,他会联合渊男生发动兵变,强行打开七星门,接应大军攻入城中。”

    李二陛下双眸一亮,惊叹道:“当真如此?太好了!有大郎作为内应,无论渊贼玩弄什么把戏,都必败无疑!不过辅机亦要叮嘱大郎,渊贼残暴,让他千万保重要自己,待到功成之日,朕决不食言!”

    长孙无忌急忙起身,拜伏于地,哭泣道:“犬子一时糊涂,犯下欺君罔上之大罪,百死难赎其罪矣!幸得陛下宽宏,准其戴罪立功,自当竭尽全力协助大军攻破平穰城,以获得重归故土之机会。为此,纵然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吾长孙家固然算不得英烈,可世世代代从未有贪生怕死之徒,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绩坐在一旁,眼皮跳了两下。

    陛下对于长孙家之恩宠圣眷,的确与别家不同。当然他不认为这是李二陛下在顾念长孙无忌的功劳,再多的功劳也经不住一次起兵谋反,而是文德皇后之余荫,在眷顾着长孙家子弟。

    想一想,文德皇后故去已经十余年了,却依旧能够使得李二陛下不顾被自己的前女婿背叛,不顾朝廷法度,做出准许长孙冲戴罪立功之决定。

    这等伉俪情深出现在以为帝王身上,着实难得……

    李二陛下正伸手欲将长孙无忌扶起,便见到内侍从未外头脚步飞快的进来,疾声道:“陛下,长安急报,河西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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