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傍晚,王氏宅邸正堂之中,灯火通明。

    堂上盘膝而坐的足有二十余人。

    这些人大多一身文气,面容陈静,衣袍舒缓,没人疾言厉色的说话,言谈之间吐字清晰,话语不疾不徐。

    所谓的衣冠华族,在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谈之中,尽显无疑。

    这就是传承,传承不是家业,而是一种气质。

    和关西门阀相比,他们少了几分奢华之气,更少了彪悍和颐指气使的跋扈,多了十分的内敛和谦雅。

    显然,这既是他们立足于世的根本,同样也是禁锢他们的牢笼。

    厅堂中长幼有序,说话的人彬彬有礼,二十多人聚在一起,却并不嘈杂。

    可你要以为此时他们各个心平气和,那就错了。

    他们争论的很激烈。

    因为今日午时过后,代州行军总管李破来至王氏宅邸之外,本来,主宅已经得了消息,家中主事之人都聚集在宅门之前,只等贵客光临。

    说实话,这个时候,王氏中人不乏骄意,他们向新的并代两州之主展示出了自己的力量,不然的话,李云内也不会亲自登门造访。

    虽然来的突然了些,可对于王氏而言,却至关重要,王氏是有着自己的尊严的,他们即便屈身侍奉于人,也很想得到一个类似于三顾茅庐的结果。

    而这样的想法,对于像王氏这样的门阀大族而言,其实并不稀奇。

    他们对上位者不会太过倨傲,很多时候,只要对方有所善意,他们便也会给予对方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并为之奔走效力。

    可你要是欺辱他们,他们也有着很多法子,让你正视他们的威严。

    当初和太原留守李渊的相处,其实就是在这种模式下进行的,相互试探,最终的结果还是一如所料的相互妥协。

    只不过,王氏受了一次重击,被打的有点蒙而已。

    等到了齐王李元吉主政太原,和王氏的关系迅速恶化,不是他们不想与之亲近友好,实际上,就是李元吉没太给他们这个机会,并屡屡碰触到了他们的底线而已。

    如今晋阳换了一番天地,他们其实比李破更加急迫的需要新的主政者的表现出善意,因为他们出于愤怒和担忧,已经断绝了一条后路。

    实际上,就是一句话,王氏需要李破,有甚于李破需要王氏,就是这么一事儿而已。

    所以,当这个可以说会决定王氏将来命运的关键时刻来临的时候,他们不敢有所怠慢,确实是想着郑而重之的将贵客请进来,好好的谈一谈。

    不得不说,这事儿有些仓促,因为他们还不怎么清楚李破其人的秉性和喜恶,这也是个关西人,会不会像李渊那么狡诈多变,会不会像李元吉那样跋扈张狂

    谁也说不清楚,自代州三郡易主,一直到李破南下晋阳,时间太短了些,关于李破其人的传闻有很多,可王氏子弟能近其身边者

    说来可笑,王氏在李破账下任职的,都属于王氏旁支,而且,对王氏主支还都没什么好感,差不多也都破门而出,另立家族了。

    这真的可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讽刺。

    当然,现在情形应是有所不同的时候了,王氏举族投效,应该能得到相应的地位才对,没有人能对他们这样的家族置之不理。

    可就在他们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准备迎接这位登门的时候,却有人来报。

    其人在王氏围墙之外转了一圈,调头走了。

    这就有点吓人了,而且,又有宇文歆在其人身边

    王氏族人多有慌张,他们都知道,每逢大事有静气的道理,可真能做到泰山本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又有几个

    好雄辩的王绮也没跑了,被叫到大堂,询问了个仔细,估计这一圈下来,王绮这个王氏才女,应该就比较懂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所在了。

    当晚,王氏能说得上话的族人便都聚于了一处。

    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论起了王氏的将来。

    按照王氏的规矩,从长到幼,依次发言,各抒己见,最后再相互辩驳,共同讨论,很有些民主作风。

    实际上,商量了半个晚上,厅堂中的王氏族人差不多也就分成了三派。

    胆子小些的,隐隐绰绰就说,李破在王氏家门之外,跟王氏女聊了半晌,而且李破其人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怕是起了慕艾之心,有了求凰之意,不如就此联姻,不说得一强援吧,也能让家门中人少上几分忐忑。

    这个时候,他们到也不说什么,家中女子跟外人暗通款曲,有辱门风之类的话了。

    保守一些的,则是以为,如今天下大乱,晋阳这里几经波折,王氏族人死伤众多,李渊父子不是好人,再来一个李破,也不定差了多少。

    此人不见王氏之功,且对王氏屡有恶言,不若关门守护,以待承平。

    说这话的人最多,千年大族走到现在,不思进取者确实也占了多数,不然的话,以王氏在晋地之根基,不会随波逐流到如此地步。

    只有两三个人认为,经此一乱,在晋地王氏家族威名大损,若要关闭门户,子弟四散之下,不久王氏主支怕是欲要安居于晋阳而不可得。

    不如借此时机,全意投效于李云内,助其成事。

    可断不能就此联姻,献女投靠之名落于王氏身上,子弟出门,必为他人所轻,于王氏声名大不利。

    不管是为家族未来着想,还是有着私心,反正这一晚王氏大堂之上,众人唇枪舌剑,争论渐趋激烈。

    直到众人都有了些火气,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已经开始用辈分来压人,堂上才响起一声长叹。

    声音虽轻,可堂上立即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也齐齐看向了主位。

    那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满脸的沟壑和斑痕,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略显浑浊的双眼,在等候飘摇间,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他的声音有些空洞,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晋阳王氏有多少年未出公侯了”

    众人默然。

    多数人都在心里暗自算了算,他们都做过官,不管是北周的,还是大隋的,或者是东魏的顷刻间,一些人脸上便现出了暗红。

    是啊,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位列公侯了

    老者的声音又起,“河东裴氏呢”

    裴氏这些年可了不得,最著名的就是裴矩,文武全才,封闻喜县公。

    在文帝年间,历任民部侍郎,内史侍郎,吏部侍郎等职,杨广登基,仍受重用,是皇帝近臣之一,与宇文述,虞世基等并列。

    权倾朝野算不上,可却与诸人一同执掌大隋朝政,实是权势显赫到了极点。

    而他的族兄裴蕴,也不差他多少。

    实际上,最让王氏众人羡慕的则是守着晋阳宫的裴寂,这人没什么本事,却能与李渊相交为友,现在在长安也已受封,权势上并不比他的两位族兄差了。

    众人哑然无语,与裴氏人才辈出相比,晋阳王氏却显得人才寥落,空守着一个千年大族的名声,却好像无人能担重任一般。

    如果是私下里谈起,还能说裴家的人生就一张好嘴,其他的却也平平。

    可在这大堂之上,断不会有人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来,惹同族取笑。

    老者再次叹息一声,也曾任职过工部侍郎的他,疲惫的已是不想多说什么了。

    只是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明日里,大房二房,挑几个机灵点的孙辈儿出来,随我一道去总管府”

    “到了如今,未免后继无人之下,让先人蒙羞,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大郎,明日让云衣换男装,入总管府给李云内赔罪,都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施礼,陆续退去,瞬间,民主会议就变成了一言堂。

    而这一晚,雁门太守陈孝意和代州行军总管府司马温彦博也已到了晋阳。

    两人直奔并州总管府。

    出城迎接两人的是罗士信,当然,和陈孝意不同的是,晋阳温氏终于将自家人给盼来了。

    让温氏有点纠结的是,他家的兄弟两人,一个跟在了李渊身边去了长安,一个呢,则是帮着别人抄了李渊的老巢。

    根本没想着两边下注儿的晋阳温氏,这难处可不比王氏少上半分。

    可这年头,天下打成了一锅粥,亲兄弟各为其主之下,相互残杀的不胜枚举,温氏的人到也想的开了。

    温大雅在长安远水解不了近火,到是温大临近在咫尺,又得李破信重,才是此时家族能够倚重之人。

    所以,当温彦博来到并州总管府外的时候,身边早已跟了几个温氏族人,他这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才算是真正的家了,还算是衣锦还乡呢。

    陈孝意两个人都很疲惫,可精神上的振奋之处,实在难以描述。

    一战之下,能够克陷晋阳坚城,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而今并代两州在握,他们的心里啊,随即便如火炭儿一般的热了起来。

    月票月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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