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巳时左右,三人就进了襄阳府城门。冒襄在襄阳府准备住在姐夫家的,路上也邀请颠道人一起去,颠道人谢绝了,说有道观落脚,并说等到二人金榜题名再去道贺。



    三人分手后,王逸向路人打听玉树街,那是襄阳府有名的一条街,很容易就找到了冒襄姐夫——襄阳府推官陆帮杰的府邸。一到大门,门房就认出了他们,欢天喜地地把他们请进门。



    还没到正厅,冒襄的姐姐就迎了出来,拍着手笑道:“好兄弟,可把你盼到了。”说完不等两人行礼就拉着冒襄的手领进了正厅,口里说着“姐姐天天数着手指头算日子,就算到你们今天该到了。”又问“路上还好吧,没遇到什么事吧,”接着埋怨“爹也老糊涂了,怎么也该雇辆车,派两个人跟着,他也真放心。”



    进了厅门后,她拉过冒襄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说道:“好几年没见了,又长高了不少,真是大人了。”说完眼睛就红了:“娘要是还在多高兴啊。”冒襄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就病故了。



    冒襄强笑道:“姐,多年没见,说点高兴的事。”



    冒襄姐姐转悲为喜道:“是是,快洗把脸吃饭,你们肯定饿了。这是火生吧。”这时她才顾上招呼王逸。



    王逸深施了一礼道:“大小姐好,见过大小姐。”



    冒襄姐姐一把扶起了王逸,说道:“不要那么见外,路上多亏你照应。”说过又望望他道:“你现在也是秀才了,怎么还穿了一身短打。”又埋怨冒襄:“你也不知道给你兄弟做一身长袍?”



    冒襄笑道:“谁说不做了,他一定不肯穿,说出门在外短打便利。”



    王逸也道:“老爹早就给我做了,我穿不习惯,在学塾我也一直穿着短衣。”



    冒襄姐姐道:“作此官行此礼,朝庭这是给读书人脸面,那些商人再有钱,也不能穿儒衫、别玉簪,不然就要挨板子呢。”



    话音未落,“舅舅呢舅舅呢!”一个6-7岁的小女孩从后面奔了进来,圆圆的脸,一身绿衣,是陆帮杰的女儿、冒襄的外甥女,名叫绿珠。



    她一眼瞧见冒襄,冲过来就抱住叫着:“舅舅舅舅,给我带什么礼物了?”



    冒襄姐姐笑道:“也不知道行礼,小姑娘家家的,跑来跑去算怎么回事。”



    冒襄蹲下身,在她两边脸颊上捏了捏,笑道:“就冲你喊了这么多舅舅,还能少了礼物。”



    王逸已经笑着打开了箱子,冒襄拿出一包绸子包裹,一层层打开后取出一把金灿灿的项圈,替绿珠带上后,又取出一只长木匣,打开一看,是两根五彩斑斓彩鸰。绿珠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拿起一根惊叹地问道:“好漂亮!是什么上面的?”



    冒襄道:“山凤凰,庄上猎户好不容易打到的,就尾上两根,花了10两银子呢。”



    旁边冒襄姐姐啧啧道:“真糟蹋银子。”



    绿珠叫道:“银子哪有这好看!”说完望向王逸:“你是王叔叔?”



    王逸笑着说:“绿珠小姐好。”



    冒襄姐姐道:“就叫绿珠,喊什么小姐。”



    王逸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说道:“我也给绿珠小姐带个小玩意。”打开后拿出一只竹管递了过去。



    冒襄姐姐忙道:“你还给她带什么东西。”



    绿珠没有接,望着妈妈。王逸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自己做的笛子,吹着玩。”



    冒襄姐姐道:“还让兄弟费心。快谢谢王叔叔。”



    绿珠蹲了蹲身子,道:“谢谢王叔叔。”说完忙接过竹笛,对着吹口就吹,却没有声音,



    王逸走过来笑道:“要按着笛孔吹。”说完拿着绿珠的手教她按住,一下发出清脆的鸟鸣声。



    绿珠一下蹦了起来:“真好听!”



    冒襄姐姐道:“好了好了,别烦你舅舅和王叔叔了,让舅舅和叔叔洗脸吃饭。”说完又吩咐下人把两人行李送去房间。



    等到冒襄、王逸洗好脸,一桌丰盛的酒菜已摆好。二人坐下后,冒襄姐姐坐着相陪,绿珠也嚷嚷着和舅舅、叔叔一起吃饭,她也只好吩咐拿了绿珠的碗筷。



    冒襄姐姐亲自给冒襄倒了杯酒,王逸谢绝了酒。冒襄问道:“姐夫不在家吗?”



    冒襄姐姐没好气道:“到底下县里去了,走了好些日子了。”停了停又道:“不过他捎了信回来,说是一定赶在发榜前赶回来。”



    冒襄道:“姐夫管着一府的刑名,事务繁忙也正常。”



    冒襄姐姐叹口气道:“原先也还好,就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了,到处都出事,忙得头打脚后根,40不到的人,头发白了大半了。”



    “是吗?”冒襄疑惑地问:“都是些什么事啊?”



    冒襄姐姐说道:“听说好像几斗米什么什么的。”



    冒襄道:“五斗米教。”



    “对对”冒襄姐姐接着说道:“襄阳府里还好,底下7-8个县都出了事,都和五斗米有关,还说了,不光襄阳府,郡里南面的几个府也都有事呢。”



    冒襄对王逸说:“怪不得一路上江湖打扮的人多了不少。”又有些奇怪地说:“在我们吉安府也有五斗米教,但好像是民间百姓互帮互助的道门,也没听说有什么不法之事啊。”



    王逸道:“这些民间教派、道门,平时无事还好,遇上天灾人祸,时局动荡,很容易生出事端,官府管束得力,处置及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冒襄对姐姐说:“姐夫平时居官就勤勉,这种时候就更亲力亲为了,不要因为我们的事让他分心。再说了,我又不是马上就走,且要住些日子呢。”



    冒襄姐姐道:“可不是吗,你和火生踏踏实实地住着,好吃好睡的养足了精神,轻轻松松地拿个举人回来,明年到京城再中进士,也弄个官当当,为我们冒家还有你们王家好好地露露脸,特别是火生,让王大娘好好享享福。”



    王逸道:“冒兄是十拿九稳的,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几年静心读书,书院的先生都说他学已大成。至于我,本来天资就不好,靠着点笨功夫死记硬背,就这样好些书还磕磕哒哒,就是这个附生,还是学政大人听说我读书刻苦,家境又贫苦,奖励给我的。”



    冒襄道:“你也太轻看自己了。”



    冒襄姐姐说:“是啊,读书本来就不容易,你看多少读书人读得白了头发,也没个功名,你才18岁就是秀才了,根本就不是个笨的,早早晚晚也能读出个官当当。”



    王逸笑着说:“谢谢大小姐和冒兄,就算我自己读不出来,等冒兄出来做官了,我给冒兄做个师爷也挺好。”



    几个人说说笑笑,冒襄已两壶酒下肚了,冒襄姐姐劝道:“好兄弟,我知道你酒量好,我们晚上再喝。再说了,没两天就要开考了,酒也悠着点。”



    于是停酒摆饭,饭后冒襄姐姐安置他们到住处暂歇。



    陆家是个三进的中等宅院,第一进接待访客,第二进是起居和陆帮杰的书房,第三进内宅才是一家人的卧房。冒襄姐姐把他们二人安排在第三进靠西的一个单独小院,三间房,二人一人一间,中间算是会客间。又安排身边的一个丫鬟名叫翠香的,专门服侍二人。



    晚饭后,冒襄姐姐也没多和他们过多聊天,知道他们在路上走了10来天,够累了,加上过两天二人就要进场考试,需要好好休息,于是让他们二人早早回房去了。



    冒襄晚上又喝了酒,心里兴奋,没什么睡意,端着翠香新沏的一杯热茶来到王逸的房间聊天。冒襄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茶说道:“火生,今天听了五斗米教的事,又想想那天颠道人说的流民的情形,在外面我不愿多说,怕言多必失,但心里一直放不下。”



    王逸道:“冒兄有些什么想法?”



    冒襄道:“东南几郡一向是我朝赋税重地,如今流民四散,积弊多年,朝廷再不想办法解决,迟早会有心腹大患。”



    王逸点点头,没有说话。



    冒襄接着道:“流民问题就是土地问题。了然师傅说过,东南几郡土地肥沃,那些豪门勋戚大肆兼并土地,他们的土地赋税极低,甚至不交赋税,于是乎大量的赋税转加在平民百姓头上,收成的一半以上要交赋税,还有各种杂役、摊派,真是家无余粮。一遇到事情或者灾情,只有借贷或者卖地。那些豪门大族,官府不敢得罪,于是很多百姓宁愿把土地献给豪门,然后再租地耕种,即使交一半的地租,好在有豪门庇护,没有其它摊派,就胜过自己耕种自己的土地。于是这些土地的赋税又转到其他平民的地上。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平民土地越少,负担越重,国家税负也越少,流民也越多。”



    王逸问道:“冒兄觉得该如何呢?”



    冒襄一拍椅子扶手,说道:“均赋。朝廷应当对所有土地征收赋税,把各种杂役、摊派也均摊到土地上,豪门不得例外,这样豪门大户再不会肆无忌惮地大肆兼并土地,普通百姓负担自然降低,国家赋税也能保障。耕种的负担轻了,流民自然不愿离乡背井,即使没地,也愿在家乡租地耕种了。”



    王逸频频点头,又摇头说道:“王公贵戚的土地不交税,从我朝一开始就是如此。江南的金陵王是唯一的亲王,开始封地不过50万亩,如今至少有4-5百万亩了,都不交税。还有那些郡王、勋爵,名下的土地也不交税。如今要均赋,谈何容易,谁能做的到,谁又敢去做?”



    冒襄站起身,缓缓踱步,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首先要有人敢于开口,不怕得罪豪门高官。第二,事情一定要说透,要让皇上和勋戚、百官看清大势,积弊不除,国家危矣。第三,一旦决定施行,必须雷厉风行,以绝死之心,不畏险阻,不考虑个人得失、家族利益,求天下长治久安,成就万世功业。”



    王逸抬着头望着冒襄,道:“冒兄,我从未想到你有如此的志向和雄心,也没想到你能有如此的远见。”



    冒襄来回踱着步,低头说道:“其实我和你在了然师傅那里,听到当今许多的弊端和不公,又看过他让你读的那些书,我就觉得我们读书考功名,就为了做官,光宗耀祖吗?从弘治朝开始,我们这些寒门子弟才能通过科举,博取功名、做官,改变过去只有高门豪族世袭居官的制度,我们就应该按照圣贤道理,辅助君王治理天下,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王逸道:“冒兄的志向让我十分感佩,但是做起来困难重重、凶险万分啊。前车之鉴就是弘治朝的五公之乱,就为了废除高门豪族子弟世袭居官制度,改为不分门第,科举取士,当时的五位开国国公联手作乱,连弘治皇帝都因此殉难。要不是当今皇上一举平乱,还不知道如今天下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冒襄叹了口气,坐下说道:“是啊,其实要想施行均赋,最难的还是当今的皇帝真正下得了决心。”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慢慢放下杯子后说道:“但如今情势已大不相同,这十几年来,通过平定五公之乱,世袭豪门势力大不如前,开科取士,让如今朝廷里有大批的寒门官员。只要皇上下定决心,稳妥推行,循序渐进,即使豪门贵族反对,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这时,门外响起了翠香娇滴滴的声音:“二位公子,夜深了,奴婢们服侍公子洗漱歇息吧。”



    冒襄自嘲地对王逸笑道:“看看,喝了点酒就说醉话了,连个举人还没考上,屁官都不是,就开始议论军国大事了。”



    王逸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唯有立大志,才能干大事,王逸愿与冒兄一起,完成大业,得遂心愿。”



    冒襄起身笑道:“好吧,我们就先从洗脚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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