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启等人出府去见清婆婆以后,胡敬带了两名护卫走进了然和尚的屋子。了然正在念经,看到胡敬进门后,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经卷,没有说话。胡敬用下巴对两名护卫示意,护卫退出屋子,关上了屋门。



    胡敬走到了然对面坐下,了然拿过茶杯,倒了一杯茶,放在胡敬面前。胡敬盯着了然道:“按规矩,我应该称呼您一声前辈。”



    了然淡然道:“不敢当,我对掌司大人没有印象。”



    胡敬道:“那是自然,当年您做宿卫处主事时,我只是监察处一个番头,五公之乱,巡检司死伤惨重,当年的上官、前辈基本都不在了。”



    了然道:“巡检司护卫皇上,皇上、皇后都殉难了,我们这些主官早就该死了。”



    胡敬道:“一死容易,象您这样保护皇子逃出生天,守护近20年,不愧皇上、皇后,不愧巡检司,我向您表示敬意。”说完站起身,向了然深施一礼。



    了然没有起身,双掌合十还礼,道:“往事已了,心事已安。本分而已,不敢当掌司大人的夸奖。”



    胡敬重新坐下道:“启殿下这十几年的详细情况,前几天都已经问过并记录了,今天我找前辈是想再问问,还有没有遗漏的事情?”



    了然道:“关于殿下的事情,我已经全部说完了。”



    胡敬道:“那殿下以外的事呢?”



    了然抬眼望着胡敬问道:“殿下以外的事情?请胡掌司明示。”



    胡敬道:“当年五公之乱,前辈都还知道些什么?”



    了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对五公之乱的调查应该很详细了,不知胡掌司还有什么不清楚?”



    胡敬道:“当年内省、特别是巡检司的重要人员大都殉难,前辈当年是宿卫处主事,在乱兵围攻皇城期间,应该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吧?”说完,那双小眼睛里闪烁出一丝寒光,紧紧地盯住了然。



    了然泰然自若,迎着胡敬的目光道:“我们宿卫处和羽林军一起守护皇城城墙,整整一天一夜,我都在前敌指挥,没有脱离一线。最后弘治陛下才召我回去,和皇后一起命令我保护皇子和桂香秘密出宫。整个战事我都清楚,不知胡掌司想知道什么?”



    胡敬的脸色依然阴冷:“前辈应该知道,我们巡检司就是替皇上看家的一条狗,心里只有皇上,为了皇上的安危,我们什么事情都会做。”



    了然道:“我虽然已是个出家人,但曾任职巡检司,为了皇上,为了皇子,我仍然愿意做任何事。”



    胡敬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然透出寒气:“前辈和桂香女官瞒了殿下近二十年,既是慧贤皇后的嘱托,也确实是对殿下好,如今快算功德圆满了,前辈是否还有隐瞒的事情?”



    了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我不知道胡掌司担心什么。本来殿下完全可以按照慧贤皇后的意愿,平平安安地过普通人的日子,但天意使然,殿下终究还是重归皇家,是福是祸都不是我等凡人可以预料。但从此刻起,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启皇子既回皇家,自有皇上关照,护卫也是胡掌司之职。我早该追随弘治陛下和慧贤皇后于地下,请胡掌司尽可放心。”



    胡敬终于露出笑意道:“前辈言重了,都是为了皇家、为了启皇子好。但前辈何需如此,对有功之臣皇上是要奖赏的。”



    了然平静地说:“罪余之人,何敢奢望其它,对启皇子来说,我已是无用之人,我会给胡掌司一个交代。”



    胡敬道:“前辈就没有想过,如果你一意孤行,殿下会怎么想,皇上会怎么想?”



    了然迟疑道:“胡掌司的意思是?”



    胡敬道:“前辈已出家多年,只为殿下还未安稳,仍殚精竭虑守护在身边。如今殿下回归皇家,前辈也可以彻底放心修行了。”



    了然点头道:“胡掌司言之有理,为了我们大家都安心,请胡掌司为我安排个去处吧。”



    胡敬道:“五台山是皇家寺院,大师可以在那里放心修行。”



    了然合掌道:“善哉,善哉,多谢胡掌司。”



    胡敬道:“大师不必客气。殿下那里怎么说?”



    了然道:“我自会跟殿下说明我的心意,与其他人无干。”



    胡敬道:“这样都殿下、对所有人都好,那我就告辞了。”



    清家住的仕宦行台内,众人已经吃过午饭,清婆婆依然拉着魏启和叶七的手,坐在炕上说话。这时有人禀告:“礼部尚书薛家壁请见。”



    清婆婆奇怪道:“他一个礼部尚书,见我做什么,你没问问?”



    禀告的人道:“他说老祖宗是朝廷的一品诰命,又听说启皇子在这里,理应拜见。”



    魏启道:“薛家壁是薛湘云的叔父,又是冒襄姐夫的房师,听说官声也不错。”



    清婆婆道:“那就见见吧,让三家主出去迎接。”禀告的人躬身退出。



    不一会,身着公服的薛家壁便被叶七的父亲引进了客厅,清婆婆、魏启早已站起身。薛家壁对着请婆婆和魏启深施一礼道:“礼部尚书薛家壁,拜见清夫人,拜见殿下。”



    请婆婆还礼道:“身在客边,又是家常人在叙话,没有公服迎接,薛尚书不要见怪。请坐,上茶。”



    薛家壁坐下说道:“得知殿下今日归见外祖母,本不该打扰,但有下情需禀告殿下和清夫人,只好冒昧了。”



    清婆婆道:“薛尚书官声极好,我孙女在襄阳又多蒙薛家兄妹照顾,借此机会道谢一声。”



    薛家壁道:“家侄跟我说过,在河西便与清家往来,也算旧识、交好,请夫人不必客气。”



    清婆婆道:“薛尚书有事要说,不知是说给老身还是我这外孙?”



    薛家壁道:“都要一起禀告。”



    清婆婆道:“请说。”



    薛家壁道:“我们要尽快起身回京城。”



    清婆婆冷了脸道:“我与我外孙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多叙叙话不可以吗?我还打算把他接回蜀郡住一阵子呢。”



    薛家壁道:“清夫人不要误会,下官不是拦阻您与殿下叙话。殿下流落民间近二十年,饱受艰辛,如今有幸重逢,自然会有说不完的话。但下官有些肺腑之言,希望殿下和清夫人能够听取一二。”



    魏启道:“薛大人请讲。”



    薛家壁道:“近几年我大随内忧外患且不说,最紧迫的事便是国本稳固。皇上年事已高,皇嗣已渺,这五年来朝廷上下人心不稳,朝局动荡,更有别有用心之人暗中操弄。皇上近几年一直在盼着殿下,此次按照殿下要求,火速派我等到西安,明确了殿下的身份,这是天佑大随,让殿下重回皇家。如今殿下身负国运,当以天下为重,速返京城,助皇上安定朝局、重整国势。”



    魏启道:“也不差这几日吧?”



    薛家壁道:“臣禀殿下,前些日子有朝臣上书,推举金陵王世子魏综为太子,如今京城流传着童谣,说什么金陵王,王中王,迟早要做太上王。”



    魏启注意地问道:“陛下如何处理的?”



    薛家壁道:“政事堂下令禁止再就国储一事上书。”



    魏启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民间多年,对国事、朝局本就陌生,此次重回宗室,只望着在皇伯父面前能够尽点孝心,没有其它心思。”



    薛家壁道:“殿下有这份孝心,足以让皇上宽慰,也让万民钦服。臣只望殿下下令,速回京城。”



    魏启道:“薛大人金玉良言,启受教了。您先请回去准备,明日我们动身回京。”



    薛家壁激动地走到客厅中间,恭恭敬敬地向魏启跪下叩头道:“臣尊殿下令。”然后起身向清婆婆施礼告辞,急急出门而去。



    清婆婆等薛家壁走后,问魏启道:“你想好了,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啊。”



    魏启坚定地说:“外婆,我决定了。虽然我娘希望我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但如今的国事,还有我身上流的血,都不允许我这样,如果我只图自己安稳,更对不起殉难的父母。”



    清婆婆道:“刚才薛家壁说的,你也听到了,姓魏的不止你一个,那金陵王可是你父亲的亲弟弟,做了几十年的亲王,有权有势有人,你孤身一人,两手空空,这一去是万分凶险。”



    魏启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不是为了皇位,是为了大随三代的基业,是为了天下百姓,我无愧本心。”



    清婆婆拉着魏启的手,忍不住又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道:“你真象你父亲。”



    魏启道:“外婆,你跟我说说皇伯父吧。”



    清婆婆想了一会道:“你伯父比你父亲大十多岁,他亲生母亲是个宫女,在他出生不久就病故了。你奶奶是皇后,从小亲自抚养他,对他很好。他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从小对你父亲就十分照顾,你父亲继位以后,也是忠心不二。他是武将出身,年轻时就在战阵厮杀,帮助你父亲平定北方四郡,打败了鞑靼和回鹘。五公之乱前,你父亲命他带军北上抵御鞑靼入侵,叛乱发生后,他亲自带精兵赶回京城,可惜迟了一步。事后,他把所有参与叛乱的世家大族都灭了门,也算为你父母报了仇。”



    魏启道:“为政方面呢?”



    清婆婆道:“你父亲在弘治年间的改革,他都没有大变,只是对世家大族的政策有所恢复,荫袭、赋税的特权还保留着。另外,他比你父亲要严刑峻法,比方说巡检司,是在你父亲手上开始对外监察,范围只在京城,到了如今,整个大随都谈虎色变。”



    魏启又试探着问道:“伯父的几个儿子?”



    清婆婆叹口气,放低声音道:“他三个儿子都在成年后,莫名其妙地病故了,据说仔细调查过,确实没有什么阴谋手段。这对你伯父打击很大,从那以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魏启问:“那我出现以前,伯父难道没有考虑过金陵王的几个儿子?”



    清婆婆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按说你伯父对这个弟弟也是很不错的。所以你就算是去了京城,太子之位也不知道是谁的?”



    魏启笑道:“如果那样,我争取回到蜀郡。”



    清婆婆苦笑着摇头道:“好外孙啊,你别象你父亲那样轻信别人,以为别人象你一样善良。”



    魏启道:“放心吧外婆,这些年我跟着桂姨,一直生活得小心翼翼,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清婆婆忽然问道:“七丫头呢?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旁边服侍的老妇道:“刚才小红来说了,七姑娘身子不爽,不来了。”



    清婆婆埋怨道:“这丫头,一定是听说你明天要走,心里不痛快。”



    魏启道:“我去看看妹妹。”



    清婆婆道:“也好,你们再说说话,等会一起来吃晚饭。吃完你就该回去了。”



    魏启来到叶七的住处,门紧闭着,小红站在门外,看到魏启刚要说话,魏启打了个手势,小红抿嘴一笑,转身离去。



    魏启来到门前,轻扣几下道:“七妹妹,身子好点吗?”门内没有声音,他伸手推了一下,门栓上了。



    魏启央求道:“好妹妹,你开开门,我和你说几句话。”门内依然没有动静。



    魏启低声说:“好妹妹,我知道我去京城你很担心,但我的苦衷你最清楚,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如果逃避身上的责任,不仅对不起遇难的父母,对不起你冒险救我,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陪在外婆和舅舅身边,或者就我们两个人,就象在麓川,无忧无虑,过着神仙样的日子。但现在知道很多事情以后,我觉得我父亲和娘就在天上看着我,如果我不去做那些事,他们就还象在大火里烧着,我的心很疼很疼,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门忽地开了,叶七满脸泪水,站在门内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些,你说了明白我的心思,就应该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我只是担心奶奶,这十多年为了姑姑、姑父的死,奶奶一直怪自己,怪自己逼着姑父在天神庙发毒誓。如今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这次为了你,不顾所有人劝,非要赶来亲自接你回去。如今你要去京城,奶奶怎么受得了。”



    魏启目瞪口呆,慢慢地垂下头。



    叶七接着说道:“在清家,奶奶最疼的就是我,她希望我能接她的位置,就像当年希望姑姑一样,如果我不回清家,奶奶怎么办啊!”



    魏启抬起头道:“七妹妹,我懂了。你必须回蜀郡,我母亲让外婆失望了,你一定不能再这样。等会我来跟外婆说,你先洗洗脸,我们一起去吃饭,别让外婆看出来,惹老人家担心。”



    叶七点点头,回身进屋子收拾,魏启站在门外,低头想着心思。过了一会,叶七打扮好出了门,洗净泪痕外,还淡淡地抹了些胭脂,眼波流转,娇艳欲滴。魏启望着她看呆了,叶七嗔着拍了他一下道:“呆子,走啊。”



    二人来到客堂,酒席已经摆好,清婆婆看到二人并肩走来,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加上叶七的父亲,四个人在酒席上落座,清婆婆道:“明天我外孙就要去京城了,今天就算是为你践行。”



    魏启道:“外孙不孝,刚见面就要离开,请外婆、舅舅原谅。”



    清婆婆道:“别这么说,原先没有见到你,想着你孤苦伶仃二十年,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如今见了你,外婆放心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没有守在家里围着媳妇转的道理,外婆也不是放不下的人,只是现在你身边没有几个可靠的人,我想让小喜跟着你,他是我特意挑的,别的不敢说,对你忠心绝对没问题。”



    旁边的小喜立刻跪下,对魏启道:“小喜愿意跟着少爷,一辈子忠心不二。”



    小红撇撇嘴道:“要喊殿下。”



    小喜立即改口道:“是,殿下少爷。”众人都笑了起来。



    魏启拉起小喜,然后对清婆婆道:“外婆,桂姨苦了半辈子,您带她回蜀郡吧,过几天安稳日子。”



    桂香大惊,跪下哭道:“少爷,您不能这样说啊,小姐让我守着您,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您身边。”



    魏启忙要扶起桂姨道:“桂姨,我不是赶您走,是想让您到清家享福。”。



    桂姨不起身,道:“只要在少爷身边就是我的福气,求求您少爷,不要赶我走。”



    魏启叹息道:“好吧好吧,桂姨您起来,我们一起去京城。”桂姨这才抹着眼泪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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