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整顿衣冠,刘备询问道:“霍先生可有歇息?”



    “未曾!”霍峻出帐相迎,答道:“刘豫州深夜未眠,莫非心中有所思耶?”



    入了大帐,二人围绕着茶炉而坐,霍峻抓了些茶叶扔到开水壶中泡了起来。



    刘备看着捣鼓茶水的霍峻,说道:“今夜燥热,难以入眠。游走至此,若有打扰先生,请勿见怪。”



    霍峻倒了盏热茶,递到刘备面前,说道:“峻,习于夜读,何谈打扰。”



    “请饮!”



    喝了霍峻的几次茶,刘备也知道怎么饮用。他端着茶盏,吹了吹热气,轻抿小口,初入口苦涩后又是甘甜,别有一番风味。



    喝着茶,两人沉默下来,似乎都在想着什么事。



    半晌后,刘备放下茶盏,说道:“袁本初病故,刘荆州已无意北伐,令备回师。”



    霍峻抿着茶问道:“豫州如何应对?”



    “不知!”



    刘备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今备所谋难成,恐是要暂居新野。”



    说着,刘备看向倒茶的霍峻,问道:“先生当初是不是早料得此事。”



    霍峻挑了挑眉,说道:“峻非神人,又岂能料人生死之事。只不过刘荆州之意,峻略知一二。”



    “刘荆州虽有进取之心,然并无文武雄才,只得保土安民。故素自比周文王,据江汉之地,坐观中原变化,既无宏图大志,亦无举用贤才之能。”霍峻侃侃而谈。



    “至于中原,昔袁强曹弱,袁绍尚不能胜曹操。今曹强袁弱,袁绍诸子又能阻曹操多久?且袁绍五十有六,连番兵败,精疲力竭,病猝不过旦夕之事。”



    袁绍比曹操大八岁,曹操又比刘备大六岁。在汉末乱世,五十六的人已算得上是高龄老人了。



    “豫州欲立基于南阳,实赖袁本初与刘荆州互为援助,且新野土阔民稀,地无险要,养兵立基谈何容易!当下袁绍病死,二子相争,大利曹操。”



    “昔日刘荆州之所以引豫州入荆,不过为联结袁绍耳。今袁绍已死,刘荆州已无北伐之意,豫州又将何以自处耶?”



    “且刘荆州令豫州枯守此新野区区之地,实视豫州为守门之犬耳!望豫州三思!”



    刘备沉吟良久,问道:“那夜先生所述三略,其中上策何解?”



    霍峻不急不徐地为刘备添茶,笑道:“不急,愿闻豫州之志?”



    刘备愕然,继而抖擞精神,拱手答道:“汉室倾颓,奸臣窃命,陛下蒙尘。备不自量力,欲申大义于天下。然智术浅短,久立基业不成,流离至今。先生身有大才,敢问高见?”



    霍峻将茶壶放在案上,正色道:“汉自世祖立基,西北羌乱逾百年,国库为之空虚。诸帝早夭者繁多,而外戚、宦官当政,斗转交替,使朝堂糜烂。又党锢之祸,士庶离心;黄巾之乱,地方坐大;董卓乱政,终致群雄割据,遂民不聊生。”



    “现曹操秉持朝政,欺天子,杀臣僚,可谓心怀篡逆也。而豫州居于荆楚,欲辅汉室,真可谓难矣!”



    刘备心中猛跳,问道:“以君之见,当如何是好?”



    霍峻扬起嘴角,说道:“昔秦亡之时,高祖欲尊事义帝,然项羽为乱,残害义帝。今之曹操,犹昔项羽。豫州何言辅汉室?不如效世祖之事,奋然起兵,扫荡天下群寇,自兴汉室。”



    “恕峻悖逆,汉室诚不可骤兴,曹操亦不可卒除。豫州当效先人,建基业,扫群寇,立新汉。”



    刘备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



    看刘备默认下来,霍峻从行李中抽出一幅舆图,摊在案上,说道:“豫州且看!”



    “今袁绍猝亡,二子争权,河北将入曹操囊中。如此大河南北,将为曹操所据,曹氏坐拥中原,挟天子而令诸侯,可谓占尽天时,实不可与之争锋。”



    “荆楚之地,刘荆州已据有十余年,甲士十万,士族为翼,不可急取。益州之地,蜀道艰险,虽云天府,然非有内援,难以图之。此二者拥尽地利,亦非用武之地。”



    “反观江东,孙策夭亡,孙权幼冲,内有族人不服,外有将校不逊,下有群贼为乱,上有庙堂龃龉。虽得孙氏旧人辅弼,然孙氏之入江东,杀戮太重,士庶多怨,民不依附,孙策因之而死。若方略得当,据之人和,则必可图之。”



    孙权接替孙策的时候,年纪不过十八岁,根本难以服众。庐江太守李术公开反叛,庐陵太守孙辅通敌曹操,孙暠企图夺权,诸如此类的野心家可是不少。



    刘备盯着舆图,斟酌良久说道:“虽如此,然以备之部属,尚难与之争锋。”



    霍峻笑了几声,问道:“豫州争锋江东之敌,岂非孙权邪?”



    “正是!”



    “请问,豫州孰强于孙权?”霍峻继续问道。



    刘备沉吟少许,答道:“备不才,论勇略、名望可言强于孙权,然论之士民、兵马则远不及也。”



    霍峻拱手行礼,沉声说道:“峻观孙氏久已,请言孙权及兄孙策二人。”



    “孙策者,勇略达人,知人善任,故能定江东。然观其行,唯恃勇力,不修德业,号曰小霸王。又为人性急少谋,轻而无备,终死于小人之手,徒为世人笑耳。孙策既亡,江左震荡,士族多叛,可见孙氏立业之浅。其弟孙权,年既幼冲,才能不显,故虽名统江东,而实赖周瑜、张昭、吴景等旧人耳。”



    “且自黄巾以来,青徐之人多亡江左,又曹操之乱徐州,士民南渡者益众。若以豫州之名望,用兵江左,效高祖之入关中,严军令,靖地方,除厉法,任贤能,则江东士庶必为之倾倒,青徐士人必争相投效,此豫州之胜孙氏也。”



    “至于兵马,关、张皆万人敌,名震中原,江左将校,何能比及?且夫豫州之兵虽少,然转战中原,久历疆场,兵卒骁勇,忠贞可信。而江左兵将,行奉邑之法,本怯于外战,如今孙策已死,士众难用。以此兵将入江东,犹如虎入群羊,谁敢争锋!”



    历史上孙吴与江东大族关系,需要分时期来看。第一阶段,孙策渡江南征,地方大族武力反抗孙策的统治,被孙策斩杀,其根本目的在于‘诛其名豪,威行邻国’,以达到迅速平定江东。



    第二阶段,孙权接管江东开始,孙权的早期为了巩固地位,一方面拉拢江东士人,一方面搞血腥屠杀威慑地方不轨之人。如征讨李术,孙权便屠杀皖城。



    直到孙权的政治稳固下来了,孙氏与江东大族才渐渐地融合起来。而当下这个阶段,处在孙权执政早期。江东人心尚未依附,孙权也并未完全统治江东六郡。



    霍峻最后总结道:“江东者,大江天险,舟船为马,沃野千里,物产丰美,足养十万兵。春秋之时,夫差、勾践以为基业,称霸中原。使君凭借此地,上可取徐淮,西可连荆益。曹操南下,以舟船为兵,阻敌于江北,然后建号帝王以兴汉室。”



    在霍峻的分析下,刘备难掩激动之情,但他仍没忘记难题,问道:“大江之上,决于水战,江左水军,久经操练,何以破之?”



    “此事易尔!”



    大笑一声,霍峻举手投足间,英气蓬勃而出,引人侧目。



    “荆州与江东素有仇恨,黄祖杀孙坚,孙策数败黄祖。以峻料之,孙权必会出兵黄祖,以扬威名。豫州可借黄祖之力,顺江直取江东。”霍峻说道。



    刘备的手搭在膝上,倾身说道:“仅凭黄祖之力,怕是力有不足啊!”



    霍峻用手指沾湿茶水,在案几上写下‘琦’字,露出自信的笑容。



    “长公子(刘琦)?”刘备疑惑地问道。



    霍峻喝了口茶,继续为刘备拆解战略步骤,说道:“凭黄祖之力不足以与江东为敌,但若能请到刘荆州出兵,大事便可成。”



    “刘荆州膝下诸子,长子刘琦,次子刘琮,此二人或有兄弟阋墙之虞。刘荆州以长公子类己,颇是喜爱。然长公子却与后母蔡氏有隙,以致互相攻击。今刘荆州年老体衰,蔡氏自危,或进馋行险,或另立后继,皆未尝不可。如此,则骊姬乱晋之事不远矣。”



    “彼时可劝长公子效重耳避祸于外,取江左以抗蔡氏。届时得刘荆州、黄祖二人之力,必能东下江左,建立基业。”



    长达千余字的策对,不仅有大体上的战略方案,还有细致的实施步骤,听得刘备不由张大嘴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狂喜,他不是为下江东的方略感到喜悦,而是他真正地认识到自己眼前这位年轻人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惊世才华。



    王粲评价他的吴起之才绝对不过分,凭借他随军北伐的献策,以及今夜他为自己出的计策,足以称得上国士之才。



    或许高祖得到韩信之时,就是自己这样的心情。



    刘备拱手行了大礼,说道:“先生有济世之才,备无以为礼。若是不弃,备愿拜先生为大将,统领将士。”



    霍峻连忙顿首道:“峻非韩信,岂敢自矜。公若不嫌在下浅薄之人,愿为豫州驱驰。”



    “备失言矣”



    刘备起身,紧紧握着霍峻的手,激动地说道:“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备必不负先生之托也。”



    刘备表达出了难以言表的激动,犹如迷路之人遇见明灯的欣喜。在他不知所措迷茫之际,霍峻为他指明了建立基业、与曹操争锋的道路。



    “愿为明公效力!”霍峻腰背弯曲,行礼拜道。



    握着霍峻的手,刘备问道:“今回荆州,先生以为当如何谋划?”



    霍峻凑到刘备的耳朵旁,低声说道:“明公可暂于新野习水战之要,至于出兵之机,则尚需蔡氏助成此事……”



    “好!”



    霍峻的谋划内容,听得刘备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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