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秋,新月未出,星辰满天。



    陋室外,先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已有一炷香的功夫,只是抬着头仰望着深邃的星空。



    一旁,叶长衫坐在小凳子上看着自己的老师仰观天象,他也时不时抬头看看漫天的繁星,只是他不太懂。这些明亮的星光能告诉他什么——或者说由于那个‘天煞孤星’的说法,他本就不愿意相信‘天象’之说。



    人的命运,怎能被这毫不相关的东西所左右?



    夜风袭来,高大的身影不自觉地缩了缩。



    不过刚刚入秋,怎么就感觉有些凉意了?他低头转身,看见自己的幼徒有样学样地跟着自己仰望星空,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



    “你看见了什么,长衫。”



    叶长衫回过神来,他看看先生,又抬头看看天空。



    “就是满天星星,什么也看不出。”



    “你可知道‘北斗七星’?”



    叶长衫出身猎户,大自然中最基础的生存之道还是知晓,他抬手指了指天空北面最亮的那七颗星。



    先生淡淡说道:“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谓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前五星对应‘五行’,五行入斗,中原易主,大乱也。彗孛入斗中,天下陕,主有大戮,先举兵者咎,后举兵者昌。”



    说道这里,先生停顿了片刻。



    叶长衫虽不能完全理解老师所言,但心中亦唐突一下,‘中原易主’、‘主有大戮’,这听着就是大凶之兆,虽然北魏强盛,但百年来人们心中的中原之主只有一人——那便是眼前这位百余岁老者,难道……



    “‘五星’要入‘斗’了…...”



    叶长衫静静地看着先生,一股不安悄悄占据心间头,他不确定老师话中的意思,但隐隐之中总觉得老师另有所指。



    “老师,您也相信‘天象’一说?”



    面对弟子的提问,先生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叶长衫更加不解。



    “‘异象’者,天象之异动也,‘天狗食日’、‘血月’、‘长虹贯日’皆为异象,可这些又能给世间万物带来什么直接的改变呢?”



    叶长衫无言以对。关于‘异象’的可怕传说他也听过不少、看过不少,但除了自己呱呱坠地那次,在他记忆之中还未曾经历过,所以他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叶长衫沉思之际,先生突然开口道:“或许有。”



    叶长衫抬头诧异地看着先生。



    “但微乎其微。”



    叶长衫皱了皱眉,不解道:“那老师您方才先摇头表示不信…...那后来您为何又点头?”



    先生轻叹一口气。道:“因为,人可以改变这一切。”



    ‘人可以改变一切’?回忆起昔日村中孩童对自己‘敏感’身份的恶语相向,叶长衫细细品味着这句话。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乃‘天道’,‘天道’存之久矣,何止千万年?‘人’存在于世界之前它便存在,‘人’出现于世界之后,它亦存在,吾观古书,皆未见‘异象’后有‘天灾’,百年以来,吾亦经历数次‘异象’,而‘异象’显现之后各地也未有旱灾、水灾、蝗灾发生……”先生的声音忽然低沉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灰暗冰冷之物,令见惯生死、参破红尘、看淡一切的他也为之忧伤——



    “未见‘天灾’,只见‘人祸’。”



    人心,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阴暗、最肮脏的事物。



    “‘天道’有象警示在先,‘人道’以应对之,‘天象’原本是指引‘人’的存在,何时春耕,何时秋收,何时添衣,何时防汛......可‘人心’终究是不安分的……”



    叶长衫渐渐明白老师的意思。



    是啊,‘天象’对自己有影响么?应该是没有的,自己生下来就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也没缺胳膊少腿,和来影响之说?但‘天象’对自己的影响又的的确确存在,村中孩童的歧视与欺凌,大人们背后的窃窃私语,都令叶长衫极其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无知愚昧,或许是因为心怀不轨,或许是因为另有所图,‘异象’终究是通过影响‘人心’来改变这个世界。



    想通了这一点,叶长衫若有所悟地问道:“所以,您又相信‘天象’一说?”



    先生点点头,道:“‘天煞孤星’,并非‘天道’使之‘孤’,而是‘人道’使之‘孤’也。”



    这句话说出了叶长衫心中最大的心结,一直压抑在他内心深处的那块石头被这一句话轻轻摘取,不禁感到分外轻松。



    见叶长衫心结渐渐揭开,先生笑着问道:“为师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嗯!”



    叶长衫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如此神器谁能不喜欢的?整整一个白天,英平与叶长对‘黑又硬’可谓爱不离手,上上下下摸了又摸、瞧了又瞧,按照成达樑教授的操作步骤来来回回捣腾了几次才罢休。不过有个疑问始终存在叶长衫的心中,今夜前来陋室除了表达对老师的谢意外,他还想弄清这个疑问——



    “老师,这黑又.....这把巨弩的材质似乎非常特殊”



    “这叫‘玄铁’。”



    “玄铁?这名字怎从未听过?难道......这‘玄铁’并非产自后韩?”



    “它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属于这个世界?难道这‘玄铁’是天上掉下来的?



    “玄铁坚硬无比,远非普通铁匠能炼化、打磨,那这铸造之人…...”



    “是为师的一个老朋友。”提及铁匠,先生用到‘老朋友’代替,仿佛这三个字中饱含着无数的过往。随后,他补充道:“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将‘破势’锻造出。”



    破势?原来巨弩早有名字!而且比之‘黑又硬’,这‘破势’显得极为贴切——神弩问世,势如破竹,无往不利、无势不破,犹如蛟龙出海,气势磅礴!又如逆风而上,所过之处空气皆数被割裂。



    “老师,长衫还有一个疑问,这‘破势’到底何时何处才能用上?”



    先生感受到了弟子的疑惑,但他依旧不急着和他解释,只是淡淡地说道:“需要用它的时候,自然用得上。”



    叶长衫默默地点点头。



    先生今日似乎心情大好,他看着内秀的小弟子,似乎话也比平时更多,他说道——



    “听老三说,你还是没法开阳。”



    见老师忽然关心起自己的修行,叶长衫既激动又紧张,他激动于老师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紧张自然是因为自己的表现‘不合格’。



    感受到弟子的不安,先生笑了笑,道:“长衫啊,你可知为师为何如此看重你?”



    叶长衫微微一怔,随后摇摇头。



    “呵呵,傻孩子……”



    叶长衫有些不明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先生,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先生忽然转身望向北方、望向天门关所在的方向,道:“长衫啊,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为师只对你有一个要求。”



    “老师,您请明示。”



    “勿忘初心,守住自我。”



    “勿忘初心,守住自我?”



    “对。”



    “可……”



    先生摆了摆手将叶长衫的疑惑打断,道:“这八个字你现在或许不会理解,但将来……将来总有一天你会面临选择,而那时候,为师希望你能记住这八个字。”



    叶长衫依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既然老师如此说,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是默默将这八个字牢牢记住。



    师徒二人陷入沉默,随后皆望向天空中那七颗明亮的星星。叶长衫自然在回味方才先生所说的‘天象’、‘天道’、‘人道’以及那八字真言,而先生……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的那些事以及那些人。



    渐渐地,困意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先生大脑,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困意,他自嘲道——怎么又困了?近日入睡的时间越来越早,睡觉的时辰也越来越长,真是不中用了。



    罢了罢了,困了便去睡吧。



    ......



    一道亮光从天际划过,飞入北斗七星阵中。



    彗孛终究是还是入斗,只是不知中原迎来的将是何等血雨腥风。



    摘星台上,文和公子双手背负于身后,她冷漠地望着星空,望着那道在天空中一闪而过的亮痕。



    这些天她夜夜来到摘星台,夜夜都在等待着什么——而今夜,她终于等到了!



    彗孛入斗中,旧王将逝,群雄并起而竞之……



    中原的格局将动未动,随时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云‘乱世造英雄’,那就让这乱世降临中原吧!



    阁主曾评价她为‘未出芸月阁而知天下大势’,既然已预见天下大势,那何不牢牢地把握住?



    既然大势所趋难以逆转,那何不给它添一把火,让它烧得更加旺盛?



    总有人要站在高处、总有人要坐上新王的宝座——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献祭一人之性命,引中原大乱,而后阴谋百出、算计天下,最终坐收渔翁之利——哪怕生灵涂炭,哪怕水深火热。我便做那‘毒士’又如何?此番,定要叫天下知晓后韩‘文和公子’之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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