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冯景出了寝殿大门。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冯景的忠心,是已经被证明过的。



    上上辈子,他宁愿被贬死广南,也没有吐露半句赵煦私下说过的话。



    赵煦只担心,他轻视、怠慢了自己的指示。



    如今,冯景既然表态了,那么以其为人,自然会认真对待这个事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赵煦低声呢喃着,看向了坤宁殿方向。



    坤宁殿,是中宫,既皇后所居!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回闪。



    帷幕之中,太母(高太后)、母后(向皇后)如同雕塑一样矗立着,相对无言,却独自哽咽。



    病重弥留的父皇,躺在御床之上,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威严,只能静静的用眼睛,看向赵煦。



    年幼的赵煦,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帷幕之外,群臣的声音,整齐的响起。



    “去岁冬日,三省同奉陛下圣旨:皇子延安郡王今春出阁……臣等惶恐,请蚤建太子,以系天下!”



    群臣连奏三次。



    但帷幕之中,除了哭泣呜咽之声,没有任何人说话。



    彼时年幼,还懵懵懂懂的赵煦,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之上,不停的点头,表示认可群臣的奏议。



    但是……



    帷幕之中,除了哽咽抽泣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所有人都当没有看见赵煦父皇的点头。



    父皇可是天子啊!



    彼时,没有人注意到赵煦。



    也不会有人在那样一个紧张刺激的权力争夺的时候,将宝贵的精力,用在一个在环伺之中,不知所措的小皇子身上。



    一個小孩子罢了。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不必担忧!



    可他们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看似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的赵煦。



    其实已经懂事了。



    他将当日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记在心中,刻在骨头里。



    此后的每一天,每一夜,他躺在福宁殿的御床之上,都会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他记住了当时每一个人说过话,做过的事情。



    自然也记住了,帷幕之中的沉寂是怎样被打破的。



    “请皇太后权同听政,以俟康复!”



    说话的人,是王珪!



    时任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既所谓的左相!



    那一天是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癸巳!



    地点是福宁殿东阁内寝!



    ……



    坤宁殿。



    大宋皇后所居,位于福宁殿之后,谓之中宫。



    其依古礼,以花椒涂墙,故称:椒房。



    此时此刻,这坤宁殿的主人向皇后,正跪在药师王佛像之前,念诵着佛经。



    向皇后今年还未满四十,却已是老态尽显,满面愁容。



    由不得她不愁。



    向皇后嫁入皇家,已有一十九年,虽为官家生下过儿女,却尽数早夭。



    如今,就连官家也眼看着要离她而去。



    命运的重压,犹如千斤重担。



    压得她呼吸不得,喘不过来。



    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除了向神佛祈福外,似乎别无办法!



    一卷佛经念完,向皇后放下佛经。



    身后一直矗立的内臣阎守懃,才终于上前一步,低声唤道:“圣人!”



    向皇后没有回头,她看着供奉在佛龛中的药师王塑像,问道:“何事?”



    “勾当庆宁宫冯景,方才去了资善堂……”



    “哦?”向皇后对着药师王佛像合十一礼,告罪一声,这才起身,走向坤宁殿的内寝帷幕。



    一边走,她一边问道:“资善堂的直讲先生们,不是都去了贡院了吗?”



    “冯景去资善堂做甚?”



    “臣听说,冯景去资善堂,是奉了延安郡王令旨,去寻笔墨纸砚以及佛经!”



    向皇后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宋用臣:“六哥儿要笔墨纸砚、佛经做甚?”



    “臣不知!”阎守懃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向皇后。



    向皇后沉吟片刻,徘徊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宝慈宫可知此事?”



    只想了一下,向皇后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吾既知,宝慈宫岂能不知?”



    宝慈宫是太后居所,在福宁殿西,比她这个深居深宫的皇后,更接近内廷,也更能听到风声。



    既然她都知道了,宝慈宫自然也会知道。



    于是,向皇后不再犹豫,对阎守懃吩咐道:“吾要去庆宁宫,汝且去安排!”



    ……



    和向皇后料想的一样。



    宝慈宫中的高太后,也从内臣粱惟简的口中,得知了冯景的行为。



    “六哥倒是个孝子!”高太后轻轻抚摸着自己怀中抱着的狸奴说道。



    粱惟简深深低头,不敢接话。



    他听懂了高太后话中的意思。



    延安郡王才几岁?



    一个小孩子,就算真有孝心,哪里会想到给官家抄写佛经祈福?



    纵然想得到,如何付诸行动?



    必是有人教的。



    粱惟简知道,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节,太后不可能想不到。



    高太后继续轻抚着怀中狸奴柔顺的毛发,提起了另一个事情:“皇帝去年曾说过,待到六哥出阁,必要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有这个事情吧?”高太后看向粱惟简。



    粱惟简依旧沉默。



    但沉默就是答案。



    “可资善堂,已经有两位直讲了……”高太后悠悠说着:“想办法,将那两位直讲外任地方州郡罢!”



    “皇帝有时候办事,就是这样,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既决定了让司马光、吕公著这样的老臣来给皇子保驾护航,又焉能继续任由王安石的邪说,蛊惑皇子?”



    深居宫中的太后,并不懂什么财用经济。



    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要一意孤行的变法。



    她在宫中,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只有清贵老臣、外戚宗室、驸马公主们的埋怨、不满和怨气。



    特别是,王安石当年一口气,将五服之外的宗室子孙,统统给革除了宗籍。



    太祖、太宗的子孙,到她这里告状的,不是一个两个了。



    市易法更是在汴京城里闹的鸡飞狗跳。



    内臣、外戚,在她面前诉苦的,络绎不绝。



    什么与民争利,盘剥过深!



    又或者是汉武之法,莫过于此了!



    所以,高太后一直在劝自己的儿子。



    奈何,当今官家虽然孝顺,但在这个事情上,却不肯听她的劝说。



    粱惟简静静的听着高太后的话,依然没有做声,但在心里面将事情记下来了。



    高太后则已将手中的狸奴放了下来。



    “去看看皇帝罢!”高太后说道,语气之中,多少有些落寞。



    不管怎样,那都是她的儿子。



    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肉。



    如今,皇帝日渐疾重,眼看着皇帝日渐消瘦,高太后的内心,自然很难受。



    粱惟简这才答话,道:“娘娘,两府髃臣,刚刚入宫,此刻当正在福宁殿中恭问圣体……”



    高太后迟疑片刻,才道:“既是如此,老身待髃臣们走了,再去看望皇帝吧!”



    高太后是一个非常尊重制度的人。



    这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她出生大将之家,曾祖高琼、祖父高继勋都是名将。



    生父高遵甫,虽然没了父祖的威名,但她的母亲却是来自另一个大宋名将之家,真定曹氏。



    而曹家的另一个女儿,后来嫁入皇家,为仁庙皇后,是为:慈圣光献皇后。



    慈圣光献皇后没有儿女,便将高太后,带到了宫中抚养,耳提面授,恩宠非常。



    慈圣光献皇后,对于制度的尊崇,也因此深深的影响了高太后。



    是故,尽管高太后不太喜欢自己儿子搞出来的所谓新法。



    但也只是劝说,从未真正干预。



    儿子是皇帝,天下事,自有处分。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高太后对新法的不满,大都也来源于此。



    祖宗制度,嘉佑之政,完美无瑕。



    怎么可以随便破坏?



    何况,高太后始终记得,她的丈夫,能够顺利即位,靠的就是当年嘉佑大臣们的坚持。



    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李纯……



    都是忠臣啊!



    可皇帝却信了那王安石的邪说,对这些人弃而不用。



    这不是糊涂吗?



    自毁城墙啊!



    如今,皇帝疾重,药石无灵。



    忠臣们却远在五湖四海,朝堂之上,尽是奸臣乱党!



    一旦有变,这社稷宗庙,如何是好?



    想着这些,高太后脸上,难免又开始忧虑起来。



    粱惟简瞧着高太后的神色,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娘娘,还有个事情,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高太后悠悠叹息一声。



    “臣听说,前些时日,中宫长秋,命人在大相国寺中设斋祈福,其祷文曰:延安郡王祈祷,此事如今,已有不少人听说了!”



    高太后听着,顿时脸色铁青,身体微颤。



    良久,她才道:“皇后何至于此!”



    粱惟简根本不敢接话,只是深深低头。



    高太后长叹一声,自顾自的说道:“老身又岂会害自己的孙儿?”



    皇后使人设斋祈祷,特别在祈祷祷词里,以延安郡王的名义来祈祷。



    这是告诉天下人:官家有儿子!



    而且已经长大了!



    潜台词就是:都长点心吧!



    暗戳戳的指的是谁?



    有心人自然会联想。



    斧声烛影的传说,国朝上下都是知道的。



    金匮之盟的故事,更是历历在目。



    “两府髃臣,可有说些什么话?”高太后思虑片刻后,便问粱惟简。



    粱惟简低着头,答道:“此事,臣并未与闻!”



    高太后听着,神色顿时一黯。



    有些时候,没有议论,才是最大的议论!



    因为,他们都转入地下了。



    高太后想起来了,自皇帝疾重以来,两府宰臣,几乎每日早晚都要入宫问安。



    问安之后,他们都会集中前往皇城之内的都堂或者枢密院集议。



    在集议过程中,宰臣们常常会命令锁厅,只允许中书舍人在场记录。



    相关集议记录文字,更是只有中书舍人才能阅读。



    粱惟简仔细观察着高太后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汇报:“不过,臣听说,右相蔡公之母,曾奉中宫令旨入宫觐见!”



    “蔡持正之母?明氏吗?”高太后立刻警觉起来:“她入宫做甚?皇后召她入宫做甚?”



    粱惟简摇摇头:“此臣所不知也!”



    高太后的警惕心,立刻拉满。



    粱惟简是入内内侍省押班,提举宝慈宫,消息素来灵通。



    此外,粱惟简还和陈衍、张士良等高品内臣,往来密切。



    连粱惟简都不知道明氏和皇后见面在谈什么?



    这就只能说明,皇后和明氏谈论的事情,极为敏感,恐怕是私底下谈的,而且说的时候,避开了旁人。



    再想到皇后命人去大相国寺祈福,却在祷词里假托延安郡王之名,偏偏这个事情现在人尽皆知了。



    高太后不得不怀疑,此事,就是蔡确和皇后商议的结果!



    这是敲山震虎!



    高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了,粱惟简禀报的冯景去资善堂取笔墨纸砚,言称‘延安郡王欲为官家抄录佛经祈福’的事情。



    延安郡王才几岁?



    抄录佛经?



    他认得全佛经上的字吗?就算认得全,他会写吗?写的了吗?



    所以,是谁教的?



    为什么要这样教?



    目的是什么?



    高太后的心中,顿时蹦出一个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于是,她再也坐不住了,对粱惟简道:“传旨,移驾庆宁宫!”



    “老身要去看看,我赵家的麒麟儿,究竟是何等纯孝!”



    高太后虽是女流,自幼也长于深宫,未尝经历过什么人心复杂。



    但她的要强,却是早已有之!



    英庙在世之时,整个大内皇城,一个妃嫔也没有!



    姨母慈圣光献皇后,为此还责备过她,让她主动给英宗选妃。



    高太后直接一句话封死了慈圣光献皇后的责备。



    “奏知娘娘,新妇嫁的是‘十三团练’,并未嫁给什么官家!”



    在这宫中这许多年,高太后从未让自己处于被动不利。



    她从来都是争取主动的。



    ……



    向皇后仪卫,自出坤宁殿,经崇政殿,往东华门下庆宁宫去。



    但,刚刚出了崇政殿的侧门,就听到了内臣引唱、净街的声音。



    “太后出幸,群臣避道,百官奉迎!”



    向皇后先是一楞,然后迅速带着人,避让到道路一侧,恭身等候着太后仪卫。



    少许,便看到了,一队仪卫,举着黄罗伞、左右有带御器械,持着兵杖护卫,前后有内臣以排扇呼应,一路浩浩荡荡而来。



    待到了近前,向皇后上前一步,盈盈一礼:“新妇敬问娘娘无恙!”



    坐在步辇上的高太后,依旧抱着狸奴,看向那侍立的向皇后,故意等了一会,她才展颜道:“老身一切安好!”



    接着又问“皇后这是要去庆宁宫?”



    向皇后再拜:“回娘娘,确实如此!”



    高太后颔首道:“皇帝卧疾,后宫诸事,却是要辛苦你了!”



    “不敢!”向皇后低头答道:“此新妇分内之事!”



    高太后含笑对向皇后道:“却是巧了,老身也欲去庆宁宫,探望六哥!皇后且与老身同行罢!”



    “谨遵娘娘旨意!”向皇后再拜。



    ……



    注:唐宋公婆,是称舅姑。



    待晓堂前拜舅姑嘛!



    娘娘一般是专指太后、太皇太后,皇后则被人称为‘圣人’,这是唐代传下来的宫廷规矩。



    而无论是以太后还是太皇太后的身份去世,死后一律尊称某某皇后,这是因为神主会附庙,其身份重新变成了皇后。



    注2:有关神宗病重,建储之事,众说纷纭,而且神宗实录被人前后修了三次,早已经面目全非,这里采信哲宗邵圣年间修的那一版,这一版虽然被毁的差不多,但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时,为了反驳哲宗这版,引用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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