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打早初来南山边的琼亦,正提着佩剑往山上空处走,就听到林中练剑的盛玄怨向她抛出的问话。



    他语调算不上平淡,不像是随口一提的问话,带着几分愕然,琼亦还以为这是他发出的逐客令。



    本来压在嗓子里的一句“早啊”,被琼亦活活咽了下去,她红唇微撇:“怎么了,我不能来吗?”



    他说:“能。”



    琼亦准备往山上走时,又听盛玄怨问:“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捂住脸上被自己睡着压出的红痕,心道:昨日被夫子骂得那么狠,可不是心里受伤了吗?



    她不捂脸还好,一捂更让盛玄怨觉得是被人打了,受的伤。见他停下手中剑法,收剑向自己走来,琼亦立马转过了身去。



    “陆溪言……”



    “盛颢!”琼亦觉得,因为睡觉而在脸上留下印子,要是被他知道,那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因此连忙喝住他,“你……继续练剑,不要多想。”



    “谁欺负你了?”



    琼亦哭笑不得:“没有谁欺负我!”



    她只觉得身后的人越走越近,加快了步子往山上走,不想还没走几步,一头撞在了盛玄怨身上,抬头那瞬间,两双眸子顿时对视在了一起,他身上一股松木冷冽幽长的香气,悉悉索索地往她鼻子里钻,琼亦的心离奇地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后退两步。



    “是谁打的?”盛玄怨说这话时,琼亦总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但又暗自道:一定是错觉。



    她否认道:“不是谁打的。”



    盛玄怨觉得自己看得真真切切,那分明就是一块掌印,听琼亦这么道,幽黑的眸子半垂了下去:“骗人。”



    琼亦暗道,不能再让他这样误会下去了,索性拿开了遮住红痕的手:“我没骗你,是……是我昨夜趴着睡,硌着了,我皮肤是这样,磕着碰着就容易起痕。”



    盛玄怨望着那块微微发肿的痕子,又看着她眼圈下的青紫:“……为什么要趴着睡?”



    这是什么问题啊?



    琼亦哑然道:“十遍澄心赋……”



    “哦。”盛玄怨恍然。



    琼亦此时已经将自己原先觉得盛玄怨可能是在关心她的念头,唰地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拐弯抹角地讽道:“对哦,你可是文章写得好,拿了甲的,肯定不知道这澄心赋有多长多难抄。”



    没想到的是,盛玄怨居然发现了她在阴阳怪气!



    他回道:“你莫揶揄我了。”



    琼亦暗暗咂舌:咦耶?盛玄怨这人,怎么好像变聪明了?听得懂话了?



    “我这怎么是揶揄你呢?”琼亦眨了眨那双澄亮亮的眸子,韵紫的眼瞳像是透了光的琉璃珠,面上满是真诚:“我这是,在夸你呀。”



    她的眼眸生得极好,是几道隽眉的弧线勾勒出的明媚,瞳仁透亮,笑起时便是半弯清月。“你……”盛玄怨垂首退开一步,耳朵竟不受控制地发热了起来:“……骗我。”



    盛玄怨若是肤色黑点,或许能遮掩住发红发热的耳朵,可他肤色白中还透着点冷色,如同上佳的玉脂,耳朵哪怕烧红了一点,琼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坏了,他害羞了。



    琼亦想笑,又强行忍住,抿唇干咳了一声。



    她想起了上回,自己在这山顶逗他的时候,他也是一逗就烧耳朵的。



    盛玄怨扭开了脸,心道:又被她……



    望着琼亦眼底毫不掩饰的狡黠,盛玄怨默默咬住了牙,将话又接了回来,道:“我写的根本就不好,你写的才好。”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一点不算和善,听着倒像是负气脱口般的说辞。



    琼亦环手:“你这不是在扫孙夫子的眼光吗?”



    “他一老学究,满脑子都是陈旧的教条,我乱写的那些,不过是对了他的胃口而已。”盛玄怨握紧佩剑,黢黑的双瞳里藏着难辨的腻烦。



    “你乱写的?”琼亦张了张唇:“我那日看你下笔如风,还以为是对论志一事有所触动,大写特写呢!”



    他口中碎念着:“写得快,不过是因为那些话,都是平日里我母亲总与我说的,我将其都抄上去罢了。”



    盛玄怨的母亲,盛家夫人,琼亦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号,为人清冷严肃,修为出众,对待门下弟子严苛至极,以女子之身一人镇守鬼山,实乃当今女修中人人敬佩的翘楚。



    一想到那些深明大义的话,都是盛玄怨的母亲告诉他的,琼亦立刻在心中升出倾佩之心来,她回道:“你那篇文章,夫子课上念了,我也听了,句句己任,字字见志,确实好。”



    她又道:“我写的也不错,褚夫子已经和我说过,我也明白了。志向本就没有对错之分,硬将此事评个孰是孰非的孙夫子,才是错的。”



    盛玄怨见她这么说,闭口不言地点了点头,许久,他才开口道:“……我还是倾羡你那文末中的肆意,写者洒脱,听者向往。”



    听言,琼亦眸光微闪,她笑着一把拍上盛玄怨的肩膀,声音明朗:“盛颢,你懂我啊!”



    说罢,她又道:“时候不早了,怎么和你聊这么久,欸?你话不一直挺少的吗?怎么今个这么能说?算啦算啦,山上有片空地,我得赶紧去修炼了!待会时候到了我下山,咱俩一块去学堂啊!”



    琼亦边招手边向山上跑去:“我去啦!”



    眼前的淡青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层层林木里。



    感受着肩膀上残存的力道,盛玄怨陷入沉思:不太对劲。



    什么不太对劲,明明是太不对劲了!



    他在琼亦刚才行云流水的动作里,感觉到了浓浓的兄弟感!



    这明明是称兄道弟的哥们,日常才会做的动作,说的话啊!



    盛玄怨有些失落,但他没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落,他更没明白自己脑中居然会冒出,兄弟就兄弟吧,这一可怕念头。



    他不知道的是,慌慌忙忙跑到山上的琼亦,停下脚步后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掌心一下快过一下的震声,大脑宕机:我怎么……会心慌呢?



    “不太对劲……”琼亦喃喃自语:“不太对劲……”



    *



    将一字不落抄好的十篇书赋交给夫子的琼亦,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今日的课程,在回宿房的路上,她收到了一封信。



    她本以为是竺云萝寄来的,回到宿房拆开后才知,这是苏氏守台寄回来的信。



    琼亦一边感慨苏家办事效率还挺高,一边读了下去。书信字迹勉强算作工整,其中内容先是对她的来信表达了感谢,然后说会着手调查马车肇事伤人致死一案,最后道希望寄信人可以来守台一趟,提供证据。



    琼亦放下信纸,心想:我就猜到得跑上一趟。



    我若乘车带着人证去,再轻功一路赶回来,应当花不了一日的时间,挑个脾气好的夫子的课翘掉,是可以去守台的。



    她暗自盘算着,人证的话……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吧,那样我也没法一个人回来。



    对了!可以让卫欣欣的姐姐去做人证,我记得,她好像名唤卫莹?去了哪谋生计来着……



    琼亦拍了拍脑袋:云良阁!



    她记得陆漓说过,哪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似乎是花楼。



    这下子可犯了难,琼亦略微知道,那地方不是自己方便进去的,其次,她对风月之地的印象,是用银子砸进去的,全是买卖,可贵。



    我若是扮作男装,肯定一眼就会被人看破,再者,我说不定连跨进那门槛的银子都没有。



    于是这日傍晚,琼亦找到了师弟师妹们,偷偷摸摸地问道:“逛青楼一趟要多少银子啊?”



    杨小思:“噗!——”



    陆漓:“师姐你、你、你……”



    陆漓“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文,反倒是杨小思掩面叹息道:“怪不得师姐这么大年纪还不开窍,原来是喜欢漂亮姐姐啊……”



    琼亦头皮发麻:“噫!什么啊什么啊!你们两个呆瓜在想什么啊!”说罢,她拍着胸脯道:“我这是见义勇为,为民伸冤呢,你们俩不要误会什么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用这辈子最快的语速,迅速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生怕自己说慢了一刻,这俩活宝又会在不灵光的脑瓜里演了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戏来。



    听完琼亦所言的杨小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怎么会有这么命苦的人,小小年纪……就……呜呜呜。”



    她又道:“师姐!你心肠真好!”



    “那是。”琼亦拍拍胸口:“你师姐,菩萨心肠!人,很好!”



    “所以师姐,你是要去云良阁里把卫莹姑娘带到守台去作人证吗?”陆漓问。



    琼亦回道:“一开始我有这个想法,现在想了想,又觉得带个人去恐怕很难。”



    俗世里的规矩,琼亦懂的不多,可是卖了身契的人,除非赎身,否则不便接到外面来,这些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陆漓思来想去,没想到办法,又问:“那师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啊。”她合上眼:“自然是立字据去让卫莹姑娘盖手印作证了,苏氏守台要是细查,肯定得找上卫姑娘,我能做的,就是在中间给他们搭个桥。”



    陆漓赞同地点了点头。



    琼亦又将话转回了最初那个问题:“所以,去那云良阁一趟,得花多少银子?”



    三人商议许久,最后觉得至少准备十两银子,于是合伙拼拼凑凑,凑够了十两,交到了琼亦手上。



    杨小思不舍地道:“师姐,这钱得让苏氏守台报销吧?”



    琼亦手提钱袋,笃定说着:“报,肯定得报。”



    她又道:“字据,我现在就写。”



    说罢,随手一拨额前碎发:“云良阁,咱们今夜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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