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件?没看真着,贴在内衫里了?”庐姓掌柜疑惑道。



    常景住颇有意味地伸出三根手指:“三片叶子。”随后独自喝了起来。



    “叶子?”庐姓掌柜眉头微蹙,忽的身子颤栗了一下。常景住感同身受地轻拍他的手臂,帮他稳了稳心绪。庐姓掌柜端起酒杯长饮了一口,镇了镇精神:“是那个项坠吗?当时不是仓惶逃命没拿到吗?”



    常景住满着酒回道:“拿到了,当时世兄存了点私心,没告诉咱们。时隔多年,世兄心中愧疚难捱,才将此事告诉了我,还说补我些钱财,不过我没要。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害怕,跟那个墓有关的物件差不多全丢了,实不愿再牵扯一丁半点。当时你住得太远,来往不便,所以这次世兄也让我跟你坦诚一下。像早前那次帮你过关,大半是咱们的情义,小半也是心存愧疚,别怪世兄。”



    庐姓掌柜听到这里,恍然苦笑:“我还纳闷之后突然断了联系,原来世兄还有这点丑事。咱俩想的差不多,我也是实在不想再沾惹那些物件,哪会有嗔怪的心意。”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那云世侄戴在身上没事么?”



    常景住听到这位兄长的言语,知道他并未暗妒生厌,心也放了下来,举酒又奉饮了一杯:“这也是你当时一番察鉴,说并非阴邪的物什,世兄才敢拿的。后来找连空寺的高僧时,也让他们做法驱邪了,至于有没有用处也就那些个僧人们知道。不过他们这些年放在身边也没啥事,临出来索性传给了小骞全当个传家的玩意。”



    庐姓掌柜忧心略安:“当时我也只看出这项坠并非邪物,其他的一无所知。光这似石似金似木似玳的质地,就一头雾水,看形制又像一簇菱形叶子,每片还镂着惟妙惟肖的图案。我后来查了不少典籍,也没得个究竟。”



    常景住听完笑道:“不愧是个里手,看得还真细致,我就看出来三片紫叶子,那镂空的花纹又是个啥?”



    庐姓掌柜凌空虚画:“上面,一片雪花,中间的有点像龙鲤,最后是一尊四足方鼎。单说每个图案,我都能寻到些记载,但显然跟这三片叶子没有牵扯。”忽然一愣,他摆摆手:“算了算了,再说该把瘾虫勾出来了,都已经过去的事了,不敢再想了。云世侄能留在身边,是他的缘法。我们呐,还是懒渡凡尘,过点像样的日子吧。”



    常景住听完仰首笑叹:“也是啊,神仙的东西可贪不得,哪怕是死了的…”



    常言酣酒催狂性,挚友伴精神。许是俗世纷纷,夙念浑浑,二人互相倾谈,一直喝到了薄暮时分。



    而云骞在吃过第二顿中食之后,便在屋中读书等待两位世叔的安排。许久后,听到常世叔酒醉哭嚎的声响时,云骞挠额轻叹:“第三次了。”随后放下游记,躺到了卧床上,不时隔着衣服摩挲着内衫里的项坠,心思悠悠转转。



    果不出其料,两位世叔宿醉不醒,内掌柜吩咐丫鬟更换舖褥,又给二人喂了些醒酒汤水,忙忙苦苦渡过一晚。云骞在屋中除了谨待送饭的丫鬟外,也无他事可做。如此一日,对云骞这个初到陌生地的少年而言,还是十分难捱的。



    ……



    终于日上三竿,待送走了常世叔,庐世叔便开始为这位游学来的世侄介绍当铺情形。和朝奉、票台们认识了一番后,又介绍了一名后生,姓豆名评,大人们都叫他小豆子,比云骞大两岁半,精灵聪明,颇受众人喜爱,连内掌柜也对他另眼相看。



    云骞小孩心性,能遇到和年纪自己相仿,还同是学徒的伙伴,也是满脸喜悦。庐姓掌柜见此,私下给小豆子涨了一成月费,吩咐他平时悉心带带云骞。豆评满口答应,对云骞这位天降贵人是好感由心生。



    午食之后,小豆子便给云骞讲述起行内的规矩,又把职司分工、当铺春典、折记手法等介绍了一遍。看哪里懵懂便拽着云骞到当铺正堂,亲自演学。如若碰到来典当的人,还让云骞站在质物架后,细心观听,俨然一副前辈传道不遗力,良匠授业苦费心的师长作派。



    正式踏上践学之路的云骞,自是全心以待,加上并非顽拙,学得很快。庐世叔平素也会亲自关照一番,偶尔连带着小豆子一起传授经商道理。



    ……



    倏忽一月已去,小豆子由学徒厮足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师傅,实在地过了把瘾。云骞也是学有所得,开始明白“尖商”二字为何慢慢成了“奸商”。



    不过,他倒也觉得当铺虽有些削值暗操的营谋,却也是某些人渡钱关的一类倚靠,就倷下了书生意气,尽心地学着。期间,他和小豆子的关系是愈发亲密,闲聊时也知道了小豆子来这里学徒的起始。



    小豆子家有一个长姐和一个小妹,加上母亲四人。他父亲和云骞的常世叔是一个车行驾车的。在一次接送富家女儿时被山匪杀害,求官府清剿也不了了之。庐掌柜因着和常景住的关系,又看孩子可怜,便让他留当学徒,挣些月费贴补家里。他的姐姐,嫁出了庐寿城,据说也是拮据度日,唯有母亲和小妹在这。



    云骞心生恻隐,把当初的二十两见面礼,拆出了五两,声称“束脩之礼”折的银钱,送给了这位豆子师傅。



    小豆子一番推辞拗不过他云山雾罩的引史解劝,最终也就收下了。但毕竟是一大笔钱,所以让小妹来看他的时候,多将家中一种叫“嘎吱盒”的面食带来给云骞。云骞颇为喜欢此物的香脆口感,便也收下了。



    这一日,云骞正在学着看账,许是他经商天赋一般,实是有些头昏脑胀。突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抬眼看,一名娇艾可人的少女正浅笑嘻嘻地缩回手。少女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头上梳了一对抓髻,正是豆家小妹,取名豆巧,比云骞大了一个月。



    豆巧看云骞放下沉厚的账簿,便道:“小骞,今天我生日,哥哥调了旬休,要去泰池街买翡翠豆糕,咱们一起去”,说着便拉起云骞出门。讲着云骞初来时的心态,自然会以男女授受之类的话语躲让。但一来对她比较熟悉,二来云骞虽未通情窦,心下却对豆巧颇有好感,任她领着出了后院。



    正堂之中,小豆子正赔笑地跟票台说着什么,看到二人过来就向票台应了一声,对云骞说道:“小骞,今天我小妹生日,泰池街,我请客。”



    云骞玩性大起:“走着。”豆巧咯咯一笑,挽起二人颠跑出了当铺。票台见他们出门,笑唱道:“头顶碗托儿,古里古怪小媳妇儿么(一)位,搜(三)尺不够,稀里糊涂憨小子按(二)只,出当喽。”连着朝奉厮足,一时间哄堂大笑。



    来找庐掌柜的常景住正巧走进大门,听到这么一句也瞧望了眼,连声啧啧:“还是年轻好。”



    ……



    和风懒拂杨柳翠,暖阳轻照旗竿白,时节正值孟夏,云骞三人听着此起彼落的吆喝,赏着琳琅满目的卖品,吃着甘香爽口的豆糕,不时地夸笑指点,兴致昂扬。



    此次游玩对云骞而言,是长久辛学之后难得的放松,自是喜悦非常,但三人中最欢腾的自然要属豆巧。以前虽也逛过泰池街,却因囊中羞涩,都是看得说得买不得。这回哥哥拍胸脯说存了好多余钱,让她尽情地过次生日,又看到哥哥大气地买了三份翡翠豆糕,便放下心来。终归是心向哥哥,大多都只看不买,饶是如此,仍是心意满足,悄悄期望这一切能够长久下去。



    直到逛完整个泰池街,已经时近晌午,豆评建议走城东溜溜泰池,然后找家饭馆吃饭,云骞和豆巧自是欣然同意。



    泰池不算大,但在昔日挖建也花了些心思,亭榭楼廊修筑精巧,且有汀步连贯。虽未至盛夏,已是草木葳蕤,与翠水映照,风色正怡人。北侧还有一座乐坊,名曰‘回崖苑’,是百盘山带方圆七百里诸城镇中最负盛名的乐坊之一,各地慕名前来拜学的乐师常年络绎不绝。泰池也因着回崖阁的名声更被此城吹奉为一方名景。



    因着在泰池街转了许久,腿脚疲惫,回崖苑院的石路上,云骞和豆评停下了颠跑的脚步,悠悠闲逛,而豆巧依旧如燕子一般左右跳看。云骞和豆评相视苦笑,对于这位娇柔女孩的体力不得不甘拜下风。就在二人商量是否寻个亭廊歇下腿脚时,忽地听到豆巧嘤嘤唏嘘起来:“噫呀,好可怜啊”。



    注:本书中一寸约为三厘米,一尺约为三十厘米,一丈约为三米;一息约为三秒,一盏茶约为十分钟,一炷香约为半个小时,一顿饭约为一个小时。由于各个时期译解不同,此处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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