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



    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作为临安城的北城城门,武林门始建于隋朝,兴盛于南宋,是为千里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宋高宗赵构建都杭州,将它称为“余杭门”,不过民间仍以武林门相称。



    由于武林门是京杭运河的南端,一直是商贾云集之地,樯橹如云,游人如织,熙熙攘攘,人影杂沓,更兼元夕佳节,热闹非凡。



    靠近武林门城门的一处酒楼中,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子临窗围桌而坐,几人都是幞头长衫,衣冠整洁,既不寒酸,也不奢华,几人边吃边谈,关系似乎不错。



    “外面转了一大圈,还是临安城好啊!”



    说话的汉子叫张瑾,二十六岁,长马脸,高大消瘦,坐在矮凳上,有些委屈他的长腿。



    “是啊!还能赶上过元夕节,真是太好了!”



    另外一个圆脸汉子朱亮,普通身材,只是皮肤白皙些。



    “临安城是好些,可是其它各路大宋的百姓,日子就不好过了。”



    另一个英俊冷峻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他端起酒杯慢慢喝着,若有所思。



    “周平,周大官人,你不要总是忧国忧民,让自己那么累。天下不平的事多了,你能管多少?还是先管管自己的肚子吧。”



    马脸张瑾摇摇头,继续用饭。



    从小到大,嫉恶如仇,心怀天下,周平就是这个样子。



    “是呀!这一路看来,贪官污吏,连年征战,老百姓哪有好日子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就看开些吧。”



    圆脸的朱亮,也是宽慰着周平。



    有时候太有抱负,雄心勃勃,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三人去金陵游历,顺便散散心,所看到的却是贪官横行,民生凋敝,实在是让人窝心。



    “话虽如此,但这心里,总是不好受啊!”



    周平喝着茶,话语轻柔,似乎有些不甘心。



    尽管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但周平还是会觉得愤懑不平,觉得难受。



    “史弥远专权,对外卑躬屈膝,对内鱼肉百姓,会子泛滥,民不聊生,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你我兄弟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只能是随波逐流了。”



    张瑾无奈地一句,一杯苦酒喝下。



    “算了吧,什么狗屁功名,什么为国为民!吃喝完毕,回去陪陪家人,各司其职,各安天命吧!”



    朱亮自嘲地加上一句,和张瑾、周平一碰酒杯,各自喝下。



    三人都是满怀心事,闷酒不断,气氛也一时变的沉闷。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



    周平看两位好友喝的面红耳赤,刚要劝酒,有艺人的歌声传来,慷慨激昂,让周平几人都是一怔。



    “这是哪位大家作的词?”



    “不知道啊!”



    “从来都没有听过!”



    三个人面面相对,都是懵懵懂懂,周平喊过了掌柜。



    “掌柜的,知道这是谁新创的曲子吗?”



    如此豪迈豁达,当真是让人心折。



    掌柜的笑呵呵上前,眉飞色舞介绍道:



    “大官人是从外地来的吧。这是济国公所创的曲子《西江月》,现在已经传遍了临安城。还有一曲《笑傲江湖》,更是广为流传。要不给你叫过来,奏上两曲?”



    “济国公?那位济国公?”



    周平又是一怔。



    济国公?不会是那个道德败坏的无耻混蛋吧?



    “大官人,还能是哪个济国公,就是当今官家的皇子济国公赵竑!”



    掌柜的笑意盈盈说道。



    “他?”



    周平眼中的惊诧更甚。



    “大官人,要不要叫人过来,给你们奏上两曲?”



    “那就麻烦掌柜的了!”



    周平点了点头。他倒要听听,这个混蛋,到底能做出了什么样的两首曲子。



    “周平,是秀娘的那个赵竑吗?”



    张瑾轻声问道。



    周平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张瑾和朱亮相对一眼,不再吭声。



    周平的妹妹周秀娘,就是济国公赵竑的妾室。不过赵竑对周秀娘不好,周平也是憎恶这个所谓的妹夫。就是没有想到,这个赵竑,还有些才华。



    几位民间艺人过来,将《笑傲江湖》和《西江月》奏了一遍。周平三人听罢,都是默不作声。



    “掌柜的,这个济国公赵竑,如今是很出名了?”



    周平开口,问起了究竟。



    才两三个月没回来,就发生了这么多新鲜事。



    “大官人,不瞒你说,要说现在临安城最风光的,就是这位皇子呢!他做的词就在丰乐楼上,每天去观看的人数不胜数,丰乐楼的生意可好了!大官人买上一两份小报,就都知道了!”



    掌柜兴冲冲地说道,眼神里都是羡慕嫉妒恨。



    一份小报在手,几个人看了都是震惊。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这个济国公,怎么会有这样的才华?”



    张瑾头上的汗水,都冒了出来。



    “兵魂销尽国魂空……千古男儿一放翁!一针见血,让人热血沸腾啊!”



    朱亮连连摇头,酒醒了大半,他看向周平,目光中有一丝疑惑。



    这样热血肝胆的好男儿,怎么会是个抛妻弃妇的混蛋?



    “你们光看好的,没有看到下面这些吗?沂王嗣子赵贵诚,室中五彩灿烂,赤光照天,如日正中。白日睡觉时,身上隐现龙鳞。”



    周平指了指小报上一处。



    “妖言惑众,居心叵测。看来,这是有人在为这位沂王嗣子造势啊!”



    “济国公赵竑,以后怕是有对手了。”



    张瑾和朱亮相继说了出来,二人都是举杯,又是一杯。



    “别喝了!咱们这就回去。”



    不知为什么,周平心里火烧似的,乱糟糟一团。



    “急什么?再来一杯!”



    朱亮和张瑾连饮两杯,这才和周平一起,踉踉跄跄下楼,嘴里犹自和唱:



    “……靖康耻,犹未雪……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哈哈......”



    掌柜的看了看几人的背影,暗暗摇头。



    这样自命不凡、慷慨悲歌的年轻人,临安城可是越了越少了。



    已是黄昏,济国公府,书房之中。



    从吴府回来,赵竑就心事重重,不安地来回踱步,眉头紧皱。



    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赵竑这个蠢货,把吴家得罪的彻彻底底,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他的大舅哥那一拳,虎虎生风,眼神中的恨意浓浓。



    “殿下,你还真想把夫人接回来?”



    李唐黑着脸,轻声问道。



    他也感觉得到,赵竑心中的烦闷。



    “当然要接回来,和谁过不是过。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赵竑愁眉不展,但心头还有希望。



    “殿下,话虽如此,但夫人,也许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夫人了。”



    李唐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是说,夫人红杏出墙,已经有了相好的?”



    李唐的小心思,全都放在了脸上。



    一个年轻的良家女子,离家出走一年多,恐怕不会是孤身一人了。



    人总是有需求的,也许他已经被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不过他不在乎。



    对于他来说,他曾经的所有女人,都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关系,都是陌生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头上是不是绿油油。



    “殿下已经知道,那还有必要把夫人找回来吗?”



    李唐黑脸陪笑,满眼的惊诧。



    能忍人所不能忍,殿下胸怀广阔,真是让人叹服。



    “要找回来!不但要找,而且要把声势弄大。不是有人说夫人去了金陵吗,派人去金陵找,要让在乎的人知道!”



    赵竑下意识觉得,自己这个夫人,是不会回来了。



    根据吴家人对他的态度,他们有可能知道吴氏的事情,也不打算让吴氏跟他再有瓜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和吴氏之间,竟然到了这种不可调和的地步。



    找回吴氏,目的不过是想和皇后杨桂枝改善关系,能够让他顺顺利利当上太子,让史弥远不能再“狸猫换太子”。



    他之所以不想在小报上沸沸扬扬,就是担心吴氏的名声。



    他忽然想起后世,富阳江上神仙侣的故事来。



    “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达夫谨启。”



    达夫先生一气之下,将丑闻公诸于世,让映霞女士颜面扫地,也致使二人之间再无和解的可能,最终劳燕分飞,两败俱伤。



    他可不能干这样的蠢事。吴氏颜面扫地不说,吴府也会难堪,杨桂枝也会被激怒,到时候情形更加不妙。



    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还是不要冲动去干。



    “殿下,小人马上安排人去金陵,把夫人找回来。”



    李唐连忙请令。



    “李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过了元夕节就安排人去办。”



    赵竑点点头,转移了话题。



    “我让你打听那个颜小娘子的底细,查到了没有?”



    颜春对赵竑如此上心,赵竑也觉得这个颜春神神秘秘,也在查对方的底细。



    毕竟,他不是真的每天被自己帅醒。



    “殿下,只查到颜春是淮南高邮军人氏,父母双亡,家中就她和一个远房舅父,也就是徐掌柜。其它的还没有消息。”



    李唐的话,让赵竑微微皱起了眉头。



    高邮军已经是楚州边界,历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死伤甚多。颜春来自高邮军,相当于没法辨明其底细和真伪了。



    “殿下,不是小人多嘴,你和那个颜春,你们不合适。”



    李唐苦着黑脸,小心翼翼说道。



    “这又是为何?”



    赵竑不由得一愣。



    他堂堂大宋皇子,年少多金,相貌堂堂,身家清白,文韬武略,不差在那里,怎么可能收不了那个颜春?



    “殿下,那个颜春刁蛮任性,粗鄙少礼,又没读多少书,不是你的良配。”



    李唐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赵竑看了看李唐,没有吭声。



    男女之间最初的相遇,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冲动和悸动。



    难道说,他也是当局者迷?



    “殿下,夫人虽然刁蛮善妒,但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琴棋书画,比那个颜春可是强多了。至于徐姬,心术不正,绝非殿下的良配……”



    李唐欲言又止,赵竑立刻催了起来。



    “有话快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这小子黑脸上眼神闪烁,一看就憋着一肚子坏水。



    “殿下,以小人说,你还是赶紧把周氏接回来。她性子好,温良贤淑,跟了你那么久。”



    果然,李唐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现在?”



    赵竑一阵犹豫。要是现在接回来,会不会像历史上一样,发生孩子生下来两个月就早夭的事情?



    “殿下,现在吴氏不在,徐姬居心叵测,正好把周氏接回府。周氏有了你的骨肉。皇家子嗣艰难,皇孙可是殿下安身立命的屏障。”



    李唐的话,如惊雷打在天灵盖上一般,让赵竑外焦里嫩。



    皇孙才是他最大的屏障!



    看来,他不得不去接收他的前身留下来的宝贵的女人遗产,还直接喜当爹。



    “殿下,大宋皇室人丁单薄,殿下尚无嗣子。要是周氏为殿下生下麟儿,殿下的皇子之位,可就坐踏实了,甚至可能升为太子。其中的利弊,不用小人多嘴了吧。”



    李唐侃侃道来,一串话说的赵竑额头冒汗,冷风一吹,心里一阵阵激灵。



    这些风流债,有利有弊,无论什么债,他这个“背锅侠”,还不得不都得接着。



    “走!”



    说干就干,赵竑立刻站了起来。



    “殿下,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明知故问!”



    赵竑头也不回,迈步向前。



    自己不仅有吴氏这个正妻,还有一个周氏的妾室。



    宋朝虽然实行一夫一妻制,讲究门当户对,但并不反对纳妾,妾的地位低于正妻高于奴婢,没有明媒正娶,只是一纸契约。



    一妻一妾一美姬,再加上两个娇婢,这个赵竑,可是真风流。



    好一副好身体!好一副好肾!



    “殿下,你早该去了!没有子嗣,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李唐絮絮叨叨,赵竑暗自心惊。他的好兄弟徐良,也是这么说的。



    皇家子嗣艰难,有了皇孙,他的皇子之位就稳了,储君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皇孙,保住皇孙,也许真是一个巨大的臂助。



    下意识,赵竑觉得自己有几分丑陋龌龊。



    不过,在眼前的情形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便是他不去找周氏,周氏也会因为孩子,前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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