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皇宫,大内禁苑,凌寒亭。



    南宋历代君王喜欢奇花异草,临安城皇城中梅林也是众多,春信亭、暗香亭、凌寒亭、雪径亭、梅岗亭、梅冈园等,皆是以梅花取名。



    凌寒亭前,数百株梅树怒放,幽香阵阵,沁人心扉。阁楼之中,大宋官家赵扩坐在椅子上,腿上搭着厚厚的毯子,对着眼前阳光下的一片梅林出神。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实则白日里赏梅,自有另外一番景象。



    “赵竑,你来了。



    宦官上前禀报,赵扩头也不回,轻声说道。



    对赵竑,他是直呼其名,没有任何的客套,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这样。



    “陛下佳日赏梅,端的是好兴致!”



    赵竑上前几步,站到了赵扩之侧,拱手行礼。



    高宗朝有恢复之臣而无恢复之君,孝宗朝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宁宗朝既无恢复之臣,又无恢复之君。



    初任韩侂胄,继任史弥远,两任权相专国,宋室益衰,而赵扩犹如傀儡,可谓窝囊至极。



    却不知这个窝囊的大宋官家让自己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济国公,你觉得眼前的梅林如何?”



    赵扩轻声一句,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梅林。



    “陛下,寒梅盛开,清香扑鼻,却不与百花争艳。清静无为,这也符合陛下当前的心境和治国之道。”



    赵竑大着胆子说道。



    宋宁宗,一个“宁”字,可见赵扩的一生。



    “清静无为,有时候,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扩不动声色,沉思片刻,继续轻声继续问道:



    “济国公,你见多识广,去过超山吗?”



    “超山?”



    赵竑一愣,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臣惭愧,臣不曾去过。”



    也不知道,赵扩对自己的这位皇子,名义上的儿子,有没有言传身教,是否这样亲近过?



    “超山的梅花,开在立春前后,五步一丛,十步一扳,每个梅林,都有千株梅花以上,一株的花朵,超过万颗。梅花含苞绽放,方圆十里遥天映白,如飞雪漫空,蔚为壮观,香气能传到十里之外。幽香扑鼻,让人神清气爽,忘却世间烦恼,比这临安皇宫的梅花,可是壮观大气多了!”



    赵扩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向往。



    香气扑鼻,忘却烦恼。难道这就是赵竑甘愿做一个傀儡皇帝的理由?



    那你倒是退位,退居太上皇,心无旁骛地神清气爽,让你的皇儿上位呀!



    你老人家占着茅坑不拉屎,可是要急死玩死你的儿臣啊!



    “陛下完全可以在春节前去超山赏梅,或在超山建一座行宫用来观梅。陛下要是想去,臣可以陪陛下前往。”



    赵竑不自觉想亲近一些,早些得到“父皇”的信任。



    “出行赏梅,不可避免要扰民。建一座行宫,更不知要花费多少民脂民膏。还是算了吧。”



    赵扩摇摇头,却听不出有多少遗憾。



    赵竑暗暗佩服。自己这位“窝囊废”父皇,的确是位节俭爱民的善人。



    可惜,善人并不是个好皇帝。好的皇帝,不但要爱民,还要安民保民,保证自己的臣民不被战火涂炭,否则就是失职,千古罪人。



    “赵竑,你的夫人,找回来了吗?”



    赵扩对赵竑的称呼,在济国公和赵竑两个称呼之间转换,但都是寡淡无味,



    “陛下,可能派出的人数不够,还没有找到。元夕节后,臣会派人再去寻找,你一定会找回来。”



    赵竑中规中矩的回答。



    “找回来以后,两个人好好相处,最好再生个皇孙。皇家子嗣艰难,你可要加把劲。”



    赵竑语气柔和,就如普通老百姓说着家长里短一样。



    “陛下,臣知道了。”



    赵竑看了看周围的宦官和宫女,轻声回道。



    不过,他也有些担心。也许史弥远等人早已知道他的妾室有身孕的消息,只不过还没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没有痛下杀手而已。



    看来,他的嗣母沂王妃俞氏,保密工作做的不错,不愧是优秀地下情报人员。



    “陛下,臣的妾室周氏已经有了身孕,臣也是刚刚知道。还望陛下见谅,还请陛下保密。”



    赵竑俯下身,假装给赵扩盖好毯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真的吗?”



    赵扩看向赵竑,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赵扩眼中不觉浮起一层喜色。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的梅林,沉默片刻,这才开口。



    “赵竑,前有《沁园春》,再有《临江仙》,又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你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赵扩看都没看赵竑,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皇儿还有些才华,和传闻中的大不一样。



    “谢陛下谬赞。赋词奏曲只是旁枝末节,难登大雅之堂。武能开疆拓土,文能强国富民,才是我朝根本。一个王朝既有文治,又有武功,才是盛世。”



    赵竑肃拜一礼,郑重其事。



    这时候,他大着胆子定睛仔细一瞧,赵扩身上披的是道袍。



    “瘦金体”的宋徽宗信道,被自称“道君皇帝”。这位历史上的宋宁宗迷恋道家,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君弱相强,赵扩要节俭许多。



    赵扩在位期间,北方形势巨变,蒙古崛起,金朝连年为蒙所侵,被迫迁都于黄河以南的汴京。金国衰弱,大宋朝野雪耻之议纷起,于是停止了长达十余年的金国岁币。



    嘉定十年,金朝以南宋不纳岁币为由,分道发兵伐宋,宋金之战复起,东起山东,西至秦陇,互有胜负,延续七年之久。直到刚刚登基的金国新君完颜守绪派人同南宋通好。宋金双方,才进入了短暂的和平。



    赵扩在位期间,迷恋道法,新建与重修道教宫观,论起对道教的狂热,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前辈宋徽宗赵佶。只不过他生性懦弱善良,不敢大兴土木,为所欲为。否则,南宋衰弱的更快。



    “文治……武功……”



    赵扩惊讶地抬起头来,他盯着赵竑,看了看周围,没有言语。



    “你们下去吧,孤和陛下说一些家事!”



    赵竑心知肚明,转过头,和风细雨,对旁边的宦官和卫士说道。



    “下去吧,我们父子两个,说些家务事。”



    宦官看了过来,赵扩摆摆手,轻声说道。



    “官家,你的身子……”



    宦官还在迟疑,赵竑眼睛一瞪,声音微微高了些。



    “怎么,你们想要抗旨吗?”



    这个家伙叫李顾,是赵扩的内侍近臣,高冷范,最爱耍酷。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后杨桂枝和史弥远的探子?



    “李顾,下去吧。我们父子说些家常。”



    赵扩看了看赵竑,向李顾轻轻摆了摆手。



    “奴才告退。”



    李顾看了赵竑一眼,唇角微微上扬。他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和一旁的侍卫、宫女一起离开。



    “陛下,微臣斗胆,还请陛下恕罪!”



    赵竑压住心中的不快,又是躬身一礼。



    看来赵扩的周围,也是遍布眼线,就是不知道是史弥远还是其他人的。



    “不用担心李顾,他自小就跟着朕,是个忠心的奴才。人老了,难免会有些疑神疑鬼。”



    赵竑声音轻柔,似乎说的都是小事,无足轻重。



    “陛下,臣鲁莽了。”



    赵竑脸上一红,微微有些尴尬。



    比起赵扩,自己还是太嫩,太沉不住气。



    “比起以前的驴脾气,你做得已经够好了。朕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不是修道有术,所以沉稳了许多?”



    赵扩目光又转向满林盛开的梅花,面色永远平静。



    “你好好当你的皇子就是,何必去得罪史弥远,还闹的水火不容。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赵扩脸色平静,语气温和,养气的功夫炉火纯青。



    先是说日后得志,要把史弥远发配崖州,又称呼史弥远为“新恩”,意思登基之后,要把史弥远流放到遥远的不毛之地新州、恩州。史弥远进奉的奇珍异宝,又给摔碎。



    要知道,史弥远权势滔天,即便是他这个大宋官家,也要敬畏三分。



    这个赵竑,也太年轻、太沉不住气。



    “陛下忍了史弥远十五六年,到头来还不是犹如傀儡?若是私事,臣能忍。可是把持朝政,祸国殃民,臣不能忍。臣再忍下去,大宋的江山就要完了!臣狂悖,陛下恕罪!”



    赵竑大着胆子说完,一揖到地。



    蒙古铁骑持续不断的西征和南侵,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西辽、花剌子模接连覆灭,西夏、金朝、高丽纷纷乞和,却也难逃灭国的命运。而南宋君臣苟安于江南,不思进取、醉生梦死。



    在勃兴的蒙古铁骑面前,南宋的苟安,只能是自取灭亡。南宋之所以还能苟存这么久,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南宋如何厉害,而在于夏、金的地理缓冲,在于蒙古骑兵更适宜在中亚、东欧的原野纵横驰骋,更在于蒙古贵族的内部纷争,一句话,在于蒙古什么时候决定灭宋。



    再任由局势原地踏步,南宋只能是崖山之后。



    这是南宋最后的机会,不然就没有然后了。



    “史弥远势大,朕又能如何?何况……”



    赵扩并不生气,他看着盛开的梅花,忽然问道。



    “那天你在朝会上说,你会制造火器,是真的吗?”



    “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沉有把握,一两年之内,就可以造出火器,以改变我大宋兵力孱弱的弊端。”



    赵竑信心十足,说话也是铿锵有力。



    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装怂。



    “你有信心就好了。朕也是期待,能早日看到你的火器。”



    赵扩轻声说道,云淡风轻。



    “北方鞑靼铁骑纵横,兵锋正盛,金人都被赶到了黄河以南。你有遏制其南下的良策吗?”



    南下?



    赵竑微微一惊。看来这位傀儡皇帝,对国事也是门清。



    “陛下,除了外和金人,还要内修善政,编练新军,整饬武备,方能有一线生机。”



    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和先知先觉,赵竑徐徐说了出来。



    “如何内修善政,你倒是说说。”



    赵扩靠回椅子里,语气温和。



    这么多年的傀儡生涯,他的耐性,已经是臻于化境。



    “陛下可知我朝积贫积弱的根本吗?”



    作为主修历史的人民教师,宋朝的弊端,赵竑自然是再也清楚不过。在这些弊端的看法上,他自诩当世第二,绝没有人敢称第一。



    “积弱积贫?”



    赵扩不自觉一怔,脸色不自觉凝重。



    “陛下,不错,我朝积贫积弱的根本,就在于“三冗”。”



    这些课本上的基础知识,正好可以拿来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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