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正月初一,元旦。



    宋朝把大年初一叫做元旦,也叫元日、元正等等。元旦当日清晨,临安城里家家户户都要早早起床,梳妆打扮,然后穿上新衣服,走亲访友,相互祝福,把酒相庆。



    民间如此热闹,大宋朝廷也会同时举行大规模的朝会,皇帝要接受百官和外国使节的朝贺,因此元旦也被称之为“大会朝”。



    雪花飘飘,整个皇宫一片雪白,大庆殿中人头攒动,其乐融融,大会朝正在举行。



    大宋官家赵扩高居于御座之上,佩戴卷云冠,身着云龙朱袍,腰系玉带,红色纱裳,方心曲领。赵扩虽然脸色苍白,已是重病在身,依然是强打起精神,有几分帝王的威严,由站在大殿四角的“镇殿将军”守护,接受来自各国使臣的朝贺。



    大宋官家生性淳朴,关心民间疾苦,不然也会像他的祖先、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一样,也自号什么“道君皇帝”了。



    大殿内外法驾、仪仗列队,文武百官身穿朝服、头戴官帽,各路举人中的解首也都身着士服依次站立,等待皇帝的检阅。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臣子使臣一起跪拜,山呼万岁。



    “诸卿,平身!”



    大宋官家赵扩,强颜欢笑,做足了场面。



    “三佛齐国使臣,朝拜大宋天子!”



    “高丽国使臣,朝拜大宋天子!”



    “大理国使臣,朝拜大宋天子!”



    “真腊国使臣,朝拜大宋天子!”



    “麻逸国使臣,朝拜大宋天子!”



    各国使臣纷纷出席参拜,肃穆庄重。



    “各位尊使,平身,就座。”



    大宋官家赵扩微微一笑,让大殿上的各国使者入席。



    “尊使,众卿,请。”



    赵扩举起酒杯,众人一起举杯,赵竑也是一样。



    丝竹管弦,场面热烈,其乐融融,殿中的赵竑看在眼里,却觉得心酸,丝毫高兴不起来。



    堂堂中华,来朝拜的不过七八个南洋的弹丸小国,让人不自禁唏嘘伤感。



    万国来朝、宾服四夷,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些中原王朝的荣光时刻,似乎都一去不复返了。



    一个弹丸之地的大理,都能自成一国;占据河西走廊和兴灵之地的西夏;再加上两河大部归于蒙古帝国之下,陕西河南金人盘踞,再加上辽东的东夏国,西域的高昌国等等。



    终宋一朝,都未能收复以上任何一地,可见王朝的孱弱了。



    赵竑暗暗佩服自己,昨晚喝酒狂侃,折腾过了子时,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依然是精神抖擞,充满活力,感觉再打二三十圈麻将都没问题。



    年轻的感觉,真好!



    元旦大会朝,国家大事,大庆殿大摆筵席,皇帝赐宴群臣和使者,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座位,宴席上,赵竑和史弥远二人斜对面而坐,不时眼神交流,却没有语言沟通。



    话不投机半句多,史弥远不搭理,赵竑自然也懒得和他费口舌。



    反而是赵竑身旁的沂王嗣子赵贵诚,和赵竑多聊了几句。



    这个家伙,什么都明白,一直扮猪吃老虎,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宋皇,中华锦绣之地,文明之邦,不如由那位俊彦吟诗一首,为佳节助兴如何?”



    高丽使者站了起来,向御座上的赵扩肃拜行礼。



    “高丽使者所言不错,大宋礼仪之邦,文章锦绣,若是能在佳节听上一首,当为盛事!”



    “三佛齐国站起身来,也是郑重一礼。



    赵扩轻轻点了点头,看了看殿中众臣,目光扫向了史弥远。



    史弥远不动声色,稍稍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一旁的薛极,轻轻咳嗽一声。



    “陛下,沂王嗣子赵贵诚文采出众,才思敏捷,不如让他吟诗一首,以彰国容。”



    薛极立刻站了起来,向赵扩推荐沂王嗣子赵贵诚。



    赵扩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允许。



    宗室子弟露脸,他也觉得面上有光。



    赵竑看得真切,薛极坐下以后,赵竑还向他微微一笑。



    薛极赶紧低下头,自己端起茶杯,和邻座的胡榘开始攀谈。



    “谢陛下!”



    年轻的赵贵诚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吟了出来。



    “天高地下礼由分,圣哲於焉秩纠纷。



    心法操存毋不敬,治功显设在斯文。



    会通自可跻明圣,品节应知本俭勤。



    旃夏讲磨资众彦,精微尽处是尊闻。”



    好家伙,仅仅是片刻功夫,一首七言律诗就做了出来,要说不是早有准备,赵竑打心眼里不信。曹植那样七步成诗的天才,世上又有几个。



    眼前的赵贵诚,显然不是。



    而且,这首诗诠释道法,明显是投赵扩这个道家皇帝所好。



    宋理宗!



    想到历史上这家伙的谥号,赵竑暗暗摇头。



    贪欲太多,怠于政事,崇尚道学,虚谈经筵性命,只图偏安,无复国之大志,因之权移奸臣,朝政日非。



    天子崇尚理学,上行下效,士大夫喜空谈阔论,对蒙古滚滚铁骑之杀伐果断,焉能不亡国?



    要不是蒙古大军频繁西征,内斗不断,南宋哪里能坚持三四十年,早直娘贼的灭了。



    “好!”



    高丽使者率先喝彩,殿中一片赞赏之声。



    史弥远嘴角也是带着一丝笑容,显然对赵贵诚的表现很是满意。



    赵贵诚向皇帝肃拜行礼,接着向群臣回礼,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好一个皇室贵胄之后。



    赵竑也跟着众人轻轻鼓掌,面带微笑。殊不知他这种祝贺旁人的方式,让对面的史弥远等大臣们都微微皱眉。



    赵竑懵懂不知,仍然笑容亲切,人畜无害。



    赵贵诚刚才这一场秀,可谓是赚足了眼球。



    这一场个人秀,也安排的恰到好处。



    赵竑猛然想起一句话来:



    请开始你的表演。



    “敢问殿下,临安城外丰乐楼翠云阁中所书《沁园春.雪》一词,可是殿下你的手笔?”



    赵贵诚正要坐下,大理国的使者站了起来,向赵贵诚肃拜一礼,继续发问。



    大理和南宋国事关系一直和睦,大理国也臣事于南宋。时任大理国主段智兴贤德育才,时和年丰,治国有方,大理国算是国泰民安。



    众人的目光,有的落在赵贵诚身上,更多的则是投在赵竑身上。



    丰乐楼是临安城有名的销金窟,这些士大夫都是大富豪,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临近年关,他们之中去过的不在少数。交相传诵之下,谁都知道,这一首《沁园春.雪》,乃是济国公赵竑的大作。



    赵竑心头微微一惊,仍然面不改色。



    也不知道大理使者这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尊使,《沁园春.雪》一词,乃是我大宋皇子济国公赵竑殿下所作。你有疑问,可向他请教!”



    兵部尚书魏了翁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引向了赵竑的位子。



    他儿子魏近愚去了丰乐楼,而且是组织者和目击者,他自然对整个过程一清二楚。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赵竑有这样的文采。他也同样不知道,大理使者会这样发问。



    大理使者微微一惊,似乎恍然大悟,赶紧向赵竑行礼。



    “济国公殿下,外臣多有得罪!”



    也不知道,他所说的得罪,是对赵贵诚,还是对赵竑。



    “尊使,不必如此。请!”



    赵竑面带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济国公殿下,各国使臣在此,你不如再做一首佳作,也让各国使臣心服口服,知道我中华文明之盛?”



    赵竑的老师真德秀站了起来,开始推波助澜。



    赵贵诚脸色微红,却强作镇定。



    赵竑不自觉看向史弥远,后者老神在在,脸上云淡风轻。



    一瞬间,赵竑心里明白了几分,暗自警惕。



    他能感觉得到,这个大理使者眼神闪烁,似乎来者不善。



    “殿下,不妨一试,可让列国使者鉴赏。”



    真德秀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有几分期许。



    赵竑暗暗骂娘。



    这个真德秀,他教了自己几年,难道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真是猪队友,这不是跟着瞎起哄吗?



    “济国公,莫不是你只会弹琴,不会赋词作诗?”



    刑部尚书赵汝述朗声说道,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济国公,既然你不会作词,那丰乐楼翠云阁中所书《沁园春.雪》,想必是誊抄的赝品了?”



    参知政事、工部尚书胡榘,瞪大了眼睛,眼里都是狐疑。



    “胡相公,济国公殿下所作怎会是赝品?丰乐楼所作,乃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笔挥就。你这样说,岂不是妄言吗?”



    临安府尹吴兢面露不快,怼起了胡榘。



    “吴相公,稍安勿躁。胡相公不是这个意思。若是济国公能当殿再赋词一首,便可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知枢密事薛极捋着白须,慢悠悠开口。



    “殿下,那你就再赋诗一首,堵住某些人的嘴巴,也封了天下人悠悠之口!”



    真德秀脸色铁青,向赵竑肃拜行礼。



    这可真是猪队友!你为了自己的脸面,就要强逼着弟子上墙,亏你想得出来。



    你老人家难道真没看明白,这些人煽风点火,就是要你的弟子当众出丑吗?



    幸亏自己有千年的知识储备,堂堂师范生出身,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



    自己好像还没有惨到被流放的地步。



    赵竑看了看一片苦心满脸焦急的真德秀,轻轻点了点头,让对方安心。



    幸亏自己有存货。要不然,真被自己这个拔苗助长的老师给玩残了。



    赵竑抬起头来,御座上的赵扩正在看向他,还鼓励似地微微点了点头,温声细语,让他一时毛骨悚然。



    “济国公,你就勉为其难吧。”



    勉为其难个……



    也许官家那里,能帮得上你……



    赵竑忽然想起俞氏和徐良的话来,精神不由得一振。



    父皇,且看儿臣的表演。



    赵竑长吸了口气,站了起来,先向赵扩,然后向着真德秀等满殿群臣以及各国使臣,行了一礼。



    “陛下,臣遵旨。各位,在下见丑了!”



    脑海中闪过后世那无数的诗词名篇,稍稍沉吟片刻,赵竑便有了主意。



    在这加分的时刻,他可不能掉了链子。



    机会出现时,错过了,可是要悔恨终生。



    目光看向对面列席中冷目而视的大胖子,赵竑心头一动。



    “夏帅,可不可以拿把古琴上来?我好为陛下奏上一曲,祝陛下龙体安康,福寿延年。”



    就是这大胖子、殿前司指挥使夏震、史弥远的帮凶,历史上和史弥远杨桂枝一起,废黜了他。



    夏震诧异地看了一眼赵竑,目光转向御众上的赵扩。



    这个赵竑,废物点心,他竟然叫自己去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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