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声音逐渐哽咽,泪流不止。



    苏启霄意识到此行属实唐突了,让苏叙请她坐下,顺带叫春秋进屋。



    凤灵王听完沈长乐所言,眼含愠色。她以前从不知扬州城外的百姓竟与城内生活天壤之别,而心念沈家父亲又是一个为百姓处处忧虑的好官,不免动容,自责道:“麻绳偏从细处断,恶人专欺苦命人,是本王执政疏忽了。”



    沈长乐跪地叩首道:“请凤灵王殿下明察。”



    花魁姐姐春秋此时回到屋内,心思细腻的她见沈长乐泪眼朦胧,心知她终于到了有望达成父亲遗愿的时候。



    苏启霄开口提道:“本王前些日子听春秋提过一件有趣之事,既然春秋通晓内情,接下来由她说吧。”



    “是。”



    春秋仪态温婉,讲述起一位扬州酒姬的故事——



    “扬州城内呀,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兴起了一首妇孺皆知的七言诗《杏花醉》。其中那句‘扬州贵女应有惭,不及杏花三两三’尤为出名。



    “杏花,指叫杏花醉的酒;酿杏花醉的人,被唤作杏酒姬。



    “杏酒姬年幼命苦,家中遭遇多方变故,她方才自及笄便开始学酿酒贴补家用。可她的小酒摊自出摊那日起,总受城内酒馆老板的排挤惹事。直至有一日,奴婢路过买了一壶,惊觉酒香,便邀请杏酒姬可以来广陵楼下贩卖,因而与她相识。



    “杏酒姬凭借自己研制的酒谱,她的杏花酒颇受楼中酒客喜爱,慢慢地好名声也流传开来。直至出现那首名满扬州的《杏花醉》!



    “一日天晴,奴婢趁着空闲功夫出城去寻访了一番,得知《杏花醉》原来是城郊的一位神秘老者所作。



    “这位老者两年前初至扬州时,远道而来一路栉风沐雨,正巧遇见了收摊回家的卖酒姑娘。视酒如命又口干舌燥的老者取不出银两,姑娘便让他原地等候片刻,自己回家再折返过来。来回数里路的卖酒姑娘汗涔涔的,只是浅浅一笑,无偿为老人的青釉酒壶里倒满了新取的酒液。



    “有趣的是,神秘老者见姑娘有矜贫救厄之心,便有心指出了她家杏花酒的三两缺点,并传授了改良方法,让她这自酿酒成了招牌。后来老者为酒定名为杏花醉并作诗传唱,而自那时起,姑娘也有了杏酒姬的称呼。



    “《杏花醉》全文朗朗上口,便在远近城郊乡野流传极广了。至于名句由来呀,其实凡见酒姬者都感同身受,她自身虽生于民间乡野,气韵却温雅绝俗,乌黑长发绾着的杏花簪配上她的清灵之气,恍若发丝间真的开了一支春日初绽杏花。加之所酿杏花醉又口味上佳,口碑名副其实。



    “随着来往酒客的日渐增多,杏酒姬一家的贫苦日子总算好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久……



    “杏酒姬名动一时,竟引来了邬凯的辣手摧花。邬凯见她俏丽容颜名不虚传,心生了收她入府作妾的念头。邬凯此后带着不少家丁来强掳杏酒姬,当时有一书生和酒小二誓死保护她,最后皆失踪。



    “这书生与酒小二都是她的好友,杏酒姬发间那支杏花簪,便是他们合钱买给她的。他们二人生死未卜,杏酒姬从此也便消失,再不卖酒。



    “那神秘老者,正是踏云棋老。



    “而杏酒姬,便是殿下们眼前的沈长乐。”



    ·



    一个时辰后,扬州总兵赵知宴赶到踏云道。



    赵知宴前日起便奉凤灵王之命调查了官府记录,此时前来禀明道:“末将已基本查清邬凯与几名豪强纨绔子弟在扬州郊野一带欺压百姓、强抢田契的行迹。据说在邬凯侵占田地时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曾有一个书生孤身前往城中状告邬凯等人罪状,却在途中惨遭不测,书生失踪后手中证据也被焚毁;二则是有一群不知是侠是匪的人,为了保护沈长乐与邬凯手下的鹰犬发生火拼,双方均死伤惨重。为首的据说是名酒小二,若非邬家两名镖师出手,酒小二险些杀了邬凯。这两件闹到官府的大事之后,邬凯从平日里单方面欺凌百姓,第一次性命有虞,经由邬家家主邬樾出面摆平后,邬凯有所收敛,此后不再怎么惹是生非。”



    高莹宸了解行径属实,抑制不住怒火中烧的思绪,下令道:“即刻起,准备悉数清算邬氏一族!”



    “末将遵命!”赵知宴接令,临走前向凤灵王耳语一番,遂奉命离去,回往扬州。



    苏启霄走出门透了口气,待他回到屋内,看见高莹宸怒不可遏的样子,便知道赵知宴带给她的必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苏启霄毕竟不是扬州之主,实难替她生气,只怕高莹宸怒火过盛气伤身体,苏启霄便有意指了指橱柜位置,开口向沈长乐问道:“聊了这么久,不如,劳烦沈姑娘再泡两杯茶吧?”



    沈长乐身体一颤,雕花木橱窗里正是那个罕见的白鹭纹茶鼎,看来苏王殿下早就察觉到了。



    沈长乐不敢违逆,低声应道:“是。”



    高莹宸看了一眼沈长乐的身影,不由说道:“杏酒姬的名声,本王倒是有所耳闻,想不到就是沈姑娘。”



    苏启霄嘴角翘了翘,目光如炬:“是啊,而且我们这位长乐姑娘,好像还有其他有趣的秘密。”



    苏启霄原本是打算了解完沈家之事便走,可沈家出现这上等又似曾相识的茶鼎,着实引来他更大的兴趣。



    沈长乐将白鹭纹茶鼎取出,急忙向两位殿下解释道:“家父为官清廉,绝无贪腐过任何东西,小女这茶鼎,其实是那位救我的那位书生,赠予我的。”



    苏启霄明白沈长乐的心思,浅笑道:“沈姑娘误会了,令尊两袖清风,本王钦佩,本王只是想向你了解这物件的来历。”



    正在泡茶的沈长乐对茶了解不多,尽管拿出了故友所赠、最为珍藏的明前礼茶招待,沈长乐还是担忧让二位殿下纡尊降贵了。



    然而她自己都没想到,这茶品质出奇不凡,比起凤灵王府招待苏王所用之茶竟不差半分?!



    这茶形如松针,叶底嫩绿均整,与姑苏城所产泡后茶叶白毫毕露、茶水银澄清绿的碧螺春极为相似,无疑顶尖上品,就连不喜饮茶的凤灵王尝了,都啧啧称奇,意外不已。



    高莹宸指尖点了点一旁的苏启霄,将茶杯推到了他面前。



    苏启霄看了一眼,“怎么了?”



    高莹宸说道:“你尝尝,以你的品茶功夫,应当喝得出来。”



    苏启霄会指定沈长乐泡茶,起初只想看看那只颇为眼熟的白鹭纹茶鼎。可当下这茶,似乎更为有趣。



    苏启霄指尖捻了捻几片纤细翠绿的干茶,轻泯一口茶汤,眼神繁复道:“本王以前最常去一位王侯的府邸游览,在他府里品尝过的正是这茶。据本王所知,此乃神都央呈宫的进贡之品——江陵所产的玉露茶。”



    凤灵王惊讶道:“江陵?淳风的封地!”



    沈长乐机敏过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金口不常开的苏王殿下既然会介绍这茶来历,摆明是在问自己这么名贵的贡茶,她一介民女如何会有?当然连沈长乐自己也没想到,这罐故人之物竟是贡茶……



    沈长乐行礼道:“回禀殿下,长乐先前曾提及两位青梅竹马,这茶与茶鼎,便是其中一位书生朋友所赠。”



    “书生朋友?”苏启霄尝着桂花糕,忽然看向她。



    沈长乐记起了昔日离散的人和事,悲伤渐生瞳孔,点头道:“是,他们一人是酒小二,另一人便是后来失踪的醉书生。”



    冬夏鼻尖凑近苏启霄茶杯闻了闻,好奇道:“殿下,这茶真有这么好呀?”



    苏启霄轻轻晃着杯中绿液,眸眼极深,说:“玉露茶的好坏已和品质无关了,它是一种皇恩象征,玉露茶当年是由陛下亲自赏赐给皇室宗亲的,而受封赏的不过寥寥数人。”



    沈长乐顿时心慌了,她一介民女何曾遇见过苏王这般不怒自威的气场,呆呆地立在原地,张皇失措解释道:“殿下,小女没有说谎,真是小女那位书生送的……”



    苏启霄定定地望着她,问道:“他是否最喜穿白衣?!”



    “禀殿下……是的……”



    “够了!”



    凤灵王出声呵斥打断,挥手让沈长乐退下,遂又望向苏启霄,低声安慰道:“添锦,我知道玉露茶父皇曾赠与过淳风,也知道淳风喜穿白衣、喜桂花糕,更知道你念淳风心切!可斯人已逝,淳风他是江陵的百花王侯……又怎会与扬州的平凡民女相识?”



    苏启霄眸眼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心中自嘲:“此行下天道山,有心是为了彻查淳风离世前的踪迹,不曾想他都走了,还是逃不开逢风心乱。”



    苏启霄望着热茶波纹怔怔出神,本是为问询邬凯之事而来,突然的意外之喜近在眼前,但又触不可及。



    默然良久,苏启霄终于开口道——



    “本王还是不愿错过有关于淳风的任何消息。”



    高莹宸神情温柔,点了点头。



    苏启霄问道:“沈姑娘,你可认识大夏江陵王?”



    沈长乐清秀面容闪过一缕哀思,如实答道:“那位叫高淳风的王爷,小女曾万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两位王侯心间同时一颤,苏启霄哪怕此前就已稍有预感,在听见高淳风名字瞬间,发抖的手指握不住茶杯。



    高莹宸挥了挥手,命令旁人:“你们先退下吧。”



    苏启霄声色微抖,继而问道:“沈姑娘的那位书生朋友是个怎样的人?他可曾与你提及过此茶来历?至于淳风,你们又是怎么相识的?”



    “回禀殿下……”



    沈长乐恭敬地施了个万福礼,捧着手中珍视的茶鼎,讲述起自己那位青梅竹马布衣书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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