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言真这堂课说得越发起劲,连喝三大碗烈酒后,红着张脸盘腿坐在中央一张桌子上,慵懒的靠着手下的肩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遥指西方,说着:“你们看那个方向,接近楚国之处有一座连体峰,两峰之间有一条山缝,山缝宽有十丈,便是当年我与垣炎大战七日七夜之处。当年陛下赐我青冥剑和玄盔甲,可知这两样宝贝有何好处?”



    话音刚落,众人猜测纷纷,却始终猜不出结果。



    苏衍收起折扇,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扇子闲敲着脑门,“听说青冥剑是陛下于四十年前征战若水用的兵器,是兵器谱上排名首位的!”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苏衍,都愣了愣,又见她左右两侧是西楼和左卿,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言真提了提腰带站起来:“苏姐姐真是有眼界,这把剑还真是这来头。”



    苏衍又说:“还有这玄盔甲,是先帝护命的东西,据说除了青冥剑别无它器可伤。大将军能得此两件,看来是深受陛下的宠爱,放眼整个容国,再无人能与您相提并论了。”



    言真的十指悠闲地顺着发丝,得意之色尽显。



    “不过垣炎乃为临国头等大将,战术诡异,十分难对付,此时想来陛下赐你这两样宝贝或许是因为忌惮对手太强大了。”



    “放屁!”言真盘腿坐下,喝了一大口酒,对她说:“当年我统领十五万军队与敌军厮杀了七日七夜,那时正值寒冬,将士们都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本就艰苦难熬,又遇上风雪袭击、粮草不济,如此下去必会致军心不稳,所以不宜拖延,必须速战速决!我想出了一个计策,让大军撤了军旗,扔了补给,连夜撤退三里山坳处,在来路上设下埋伏。哼!垣炎果然迫不及待地追杀而来,落入我的圈套也实乃是因果报应!垣炎虽然厉害,可惜刚愎自用,我用点脑子他就输了,你觉得陛下会担心我打不过他吗?”



    苏衍也是第一次听闻他说这些话,心里十分的心疼。如果她还留在王府,一定不会同意他去军营,更不会同意他去前线厮杀。



    幸好,他回来了。



    苏衍强忍住眼泪,咧嘴笑他:“说得这么英勇神武,你还不是怕死,不然来书院做什么闲散官职?”



    众人大呼神人,敢在大将军面前说这些豪言壮语,真的是不要命了。然后言真却只是嘿嘿傻笑,将手里的酒壶随手扔了出去:“年纪大了,该养老了!”



    只见那席位上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了抬眼,露出七分惊讶,三分尴尬。



    不过半炷香时间,这场声势浩大的讲授终于在锦倌的吵闹和阿臾的打盹中结束,众人依依不舍散去。



    言真拾掇拾掇桌上的礼物追上准备离开的苏衍一行人,扔给阿臾道:“你给你主子收好,补补身子也好,打赏下人也罢。”



    阿臾见到言真美颜,一时竟呆住了。锦倌见状,立马把她拉到一边,朝言真嘿嘿一笑。



    苏衍不以为然,连瞅都不瞅这些东西,自顾自往断云轩外头去:“人家是因为你这书说的好才送了礼,你看那些茶楼说书的,何曾收过这些重礼?你不珍惜就算了,还转手将他们送了别人,你是要气死广大说书人么?”



    言真跟在他屁股后头嬉皮笑脸的说:“你这话里有话啊!谁说我在说书造假?我讲的可都是千真万确,想当年本将军统领兵马的时候你连在哪儿都不知呢!”



    苏衍朝他拱了拱手道:“我说大将军,我还不知道你?你虽则所向披靡,但哪有这么夸张?什么七日七夜,你以为书里演绎的除妖大战?乖,听姐姐的,以后要是想宣传自己呢还是编的实际些,若被捅破,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看不是?不过姐姐我也懒得听你那些陈年烂谷子事儿。还有,您若没事的话就去别处玩,我还有事,别老跟着我行吧?”



    “那你来看我做甚?还不是想看看我的美貌!”



    苏衍朝天翻了个白眼,想着若非为了锦倌,哪有这闲功夫来凑热闹,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街上逛逛青楼,去赌坊挥霍,再不济就是呆在院子里养花除草。正所谓一岁一枯荣,今时浪费时间在不甚喜欢的事上,明日便不能重来,这一日便是白白浪费了!这可委实对不住自己的青春。



    言真气呼呼的看她,又不敢顶嘴回去,无意间发现西楼一直跟在另一侧,正好和苏衍并肩而行。看他春光满面的,心里的火气猛然窜了起来。他横插一脚拦断在他们之间,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有些人这几日闲得紧,也不该缠着苏姐姐。”



    西楼急忙将目光望向西方,旁若无人的说:“嗯,太阳快下山了,我突然想起衣服还没收。”正想快步离开,言真冷不丁地伸个懒腰,一拳揍在西楼胳膊上,,他佯装惊讶,却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西楼摸了摸发疼的手臂,压住了火。



    砚生跟在后头,瞧见这一幕,暗暗一笑。



    苏衍为此十分震怒,正当准备训斥言真时,眼角余光瞥见锦倌和阿臾,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吧唧下嘴,无奈闭上。



    正当所有人都知道要沉默是金时,偏偏有人不懂套路。锦倌发现所有人都不搭话,终于有了机会和言真对话,几乎是叫出来的,“大将军指的是谁?谁缠谁?”



    阿臾两眼一瞪,吓得直哆嗦。



    苏衍干咳两声,示意她闭嘴。锦倌自知言过暴露,忙挪了几步凑到言真身后,小声地追问,“我一直就好奇苏先生和掌事大人还有掌司之间究竟如何,方才观摩了会儿,明白了一些,又不明白一些,总归不清不楚,看大将军似乎知道些什么,还请大将军解惑。”



    言真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司命官,他们关我屁事?”他蓦地停下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本将军发现你与我倒是臭味相投,嗯…英雄所见略同。”



    苏衍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暴怒,对他们半警告道:“说悄悄话能否别如此明目张胆?若真的这么闲想挖点秘闻大可以来问我,你不觉得我在这书院的日子比他长,他能知道什么?无非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罢了。”说这话时,西楼的脸骤然抽了抽。



    言真跳脚,“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问问他,是不是抛弃青梅竹马在前,挖墙脚在后!”



    锦倌也附和道:“言大将军何等人也?说一不二,怎会说假话!”



    “挖…挖墙脚?”阿臾结结巴巴地插了一句。



    苏衍见这番景象顿时不知所措,“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知趣!我与西楼一清二白,就如同我与掌事大人,就如同你与长孙越!哪来的挖墙脚?是不是本先生最近不罚你就皮痒了是不?!”



    锦倌连连求饶,脚底抹油,瞬间没了影,剩下的人发觉情况不对,也随之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苏衍待他们都走了,才小心询问西楼:“他们年幼无知,别往心里去。”



    西楼云淡风轻地扬起嘴角,“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别误会就好。”



    误会?苏衍心中奇怪,西楼不会对自己是……



    她急忙拍了拍脸蛋,假装没听懂,朝他憨笑。西楼无奈地看着她迷茫的脸,摇了摇头。



    苏衍送锦倌回了夜芜园,便顶着西沉的太阳溜达回阑珊院。一路阿臾都在说在断云轩发生过的事,围绕的全是言真,一副花痴相。苏衍摇头叹气,“见过变脸快的,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果然女人心海底针,阿臾的心就是海底一根汗毛,猜不透,找不着,委实奇妙!”



    阿臾咧了嘴傻笑。



    才刚踏上曲折水桥,远远的就瞧见远处右转出去的一座水亭里,一袭蓝裙亭亭而立。



    苏衍心里头沉了沉,问阿臾:“你在书院那么多年了,从前可曾听说佛柃身上发生过什么?”



    阿臾往那水亭眺望后,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消沉,“先生或许不知道,十年前的王府还是人丁兴旺,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当年阿臾不过三四岁,虽然不记得往事,但听阿娘说,王爷极宠爱大小姐和二小姐,对大将军倒是很严厉。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大小姐离家出走了,二小姐也移居书院,从此后这两位掌上明珠就再也没回过王府,就连大将军也在参军后鲜有踏入家门。听书院的前辈说,二小姐以前的性格虽然内敛,但不至于今时这般冷漠不近人情,多半是为了那位嫡亲姐姐。自此后,谁也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位大小姐,就连言大将军也不敢。”叹了回气,继续说,“九年过去了,歌先生还没释怀,言大将军看似满不在乎,但夜深人静,谁知道他能不能释怀。苏先生你是没去看过,如今的王府只有王爷和两位夫人,偌大个府宅,竟没一个子嗣。”



    苏衍问,“歌弈剡呢?”



    “歌公子掌管着宫中禁卫军,一年大半的时间在皇宫,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墨府就是在勾栏。”



    “佛柃真的一次都没回去过?”



    “倒是回去过几回,但是屈指可数。”说到这儿突然唉声叹气:“歌家大小姐太狠心,撇下亲妹妹就出走了,全然不顾家人。”最后她下结论,“看来不仅生儿子没甚用处,就连生女儿也没甚用处,生得好是孝子,生得不好就是害人精,太没人性!苏先生,你说奴婢说的是不是?”



    苏衍的脚步停了下来,湖水拍打在水桥边缘,湿透了鞋袜。她按了按太阳穴,风吹乱了发,瘦白的玉手顺势将发别到耳后,“你可知那位大小姐有何隐情?可知那位王爷做过什么伤害女儿的事?”



    阿臾摇头。



    苏衍转身看她,一张脸寒意沉沉,“阿臾,世上很多事都是冷暖自知,旁人也只是看客。真与假,是与非,黑与白,除非你有足够证据,否则不能仓促断定了这件事。”



    阿臾有些意外,她压根没料到苏先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人说话,但她的话却委实有道理,此刻更是当头一棒,瞬间惭愧难当。



    苏衍稳了稳心神道:“今日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就干脆再训诫你几句。凭我来七善书院这些时日的经验,这个地方它绝对不简单!今日你跟我说这番大不敬的评论,旁人若是窃听了去,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甚至会引来大祸!可是在这书院,死了个丫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你死,不得其所,毫无分量,那就活得聪明些,有些话不该讲就闭嘴,有些事不该你去关注就别好奇,更不要同别人议论,否则后果必是你难以承担的,因为…”她顿了顿,把那最后一句'你是个丫鬟'咽了回去。



    阿臾被教训得一惊一愣,最后用力点头。苏衍也不知她究竟听懂了没,这丫头心思单纯,说话也不经大脑,但这颗护主的心却是千真万确,心里的火气浇灭了大半,再看她楚楚可怜的相,剩下的也“咝”的一声全没了,只剩下满怀愧疚。



    “记住我的话,你是我在这书院为数不多的熟人,你待我好,我便事事护你周全,我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全是为了你好。来日方长,你会明白。”



    阿臾又重重点头,不敢出声。



    “绕道吧。”



    这一绕道,却绕得有价值。要绕道去阑珊院侧门,还须得从清平堂的竹林子横穿过,再走一段小路,才看到阑珊院歪那一圈高墙,高墙外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林子。只是这高墙下却有一双人,一男一女,一黄一白,男俊女美,立在树下下,垂下的树枝将他们过半的容颜挡去。



    不知是风景衬了人,还是人衬了风景。



    只模糊听的那女子虚弱的声音说:“殿下不是去见苏先生,怎的来了这儿?”



    男子低声笑了笑,笑得甚有底气,甚张狂,他说:“夙闻你有倾国倾城之美貌,今日得见,传言果然不假!只是你屈才在这书院,委实可惜,不知可愿入我东宫,任职一月天总掌司?”



    东宫二字传来,阿臾捂着嘴惊呼一声,飞一般的将苏衍拽到隐蔽处蹲着,吓得小脸煞白,冷汗不止。苏衍却持的镇定,只因很久前苏溟对她说过,一月天乃是东宫乐坊,平时除了为太子消遣,还会在宫中举办的大型宴会上助兴,这些乐师琴师等等都是万里挑一,自然长相过人,智慧过人,被几个达官贵人看上,娶回家作二三房是常有的事。



    是以一月天总是缺人,是以今日太子这般求贤,也并没什么奇怪。



    那女子怔了怔,作揖道:“殿下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



    苏衍叹了叹,这是婉转战术啊!不知这姑娘是谁,竟能被太子看上,不过能被未来天子看上的定是文武双全,有着非凡的能力。



    太子殿下仍旧微笑:“瑾姑娘可是文武双全,不仅舞跳得好,还曾在楚国丞相府上做过门客,真是难得一见的女子…难不成你认为入我东宫是屈了才?”



    瑾云城!



    这回轮到苏衍惊讶。惊讶过后,只是感叹这位太子好生感性。之前一心想着来结识结识有勇有谋的苏先生,多么有档次的事啊,却在见着绝色倾城后半道变了卦。



    缘分和命数这种东西,真是微妙。



    瑾云城揖了揖,“云城怎会不知一月天的盛名,曾几何时一月天还出了几位名声大噪的乐师,还是先帝的老师,只是觉得自己的条件不及一月天的前辈,不敢去班门弄斧罢了。”



    太子解下腰带上的玉佩强塞进她手中,对她道:“你切不可仓促决定,很多事三思之后,必会不同。你且回去好好斟酌,那东宫永远会为你留有一席之位。”说罢,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转身要走。不曾走几步,本低着头端详玉佩的云城柔声问道:“”今日殿下此番许诺,可算数?”



    太子的脚步瞬间顿住。



    “今日得殿下赏识,是云城的荣幸,但是宫中规矩多,怕稍有不慎,便会触犯这些规规条条,若将来云城犯了错,殿下必是不能饶恕的。”云城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似乎对这个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并未觉得欢喜。



    他回头,目光恳切:“本宫与你有缘,将来姑娘随时可入东宫,至于错…姑娘如此聪慧,怎会犯错?即使犯了错,本宫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免你一切罪责,如何?”



    苏衍摇了摇头。这太子纳贤是假,看上人家是真啊!这世道,套路太深,一不留神就会被绕进去。忽然想起在蒯烽镇就曾听茶楼说书的说,男子若是喜欢一个人,必会想尽办法,用尽招数,狠了是苦肉计,再不济也会用上财诱色诱,把自己包装得金光闪闪,至高无上的,女子必会为之倾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今时倒是见了实实在在的戏码,太子用一月天掌司以诱惑,这招换谁都经不住啊!



    嗯,太子果然是历经过的人,自己果然也很有觉悟。



    只是…云城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财诱的人,何况人家出了名的清高孤傲,怎的又说出这番话?



    想得入了神,直到树枝甩在她脸上,这才堪堪回神,只见太子没了踪影,正想继续蹲着等瑾云城离开,却不想这身子晃了晃,竟有些不支撑住,果然膝盖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瑾云城眉尖一抖,机警的双眼在树林里搜寻。苏衍暗自懊恼了句,只能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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