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德成在一阵喧哗声中醒了过来,他有些懵,一时没回过神来。躺了一会儿,渐渐明白这是自己那些新邻居早起发出的声音。是啊,这小院昨天还只有自己和小封两个人,今天一下就多了七家十几口人,怎么会不吵闹。看来过惯了清静日子的自己,得尽快适应这种嘈杂的大杂院生活。



    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德成慢慢穿上衣服,拿着洗脸盆出了门。一推开门,七号房的邻居正在自家门口洗漱,看见德成出门,满嘴牙膏沫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余老师,你也起来了,不再多睡会儿?”



    “啊,起来了,一会儿还要上班呢。”德成冲那人点点头。跟他打招呼的人叫任重远,他爱人姓易,小两口都是省立一中的老师,现在的省立一中解放后已经改名叫“协进中学”了。因为都是当老师的缘故,大院儿的人都管他们叫任老师、易老师。至于为什么也管德成叫老师,估计是大伙儿认为会计是门高深的学问,做会计的人自然属于知识分子范畴,所以也应该称为老师。



    小封已经出车去了,在厨房给他留了一份早餐,很简单,一碗稀饭,两个馒头还有一碟洗澡泡菜。德成去厨房拿早餐时,看见其他几家人都聚在厨房里商量着如何砌灶台,见了德成都友好地和他打招呼。



    德成吃过早餐,回到屋前,看见任重远和妻子易老师锁上门准备去上班,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任老师,大伙儿都在厨房里商量着砌灶台,你们怎么不去呢?”



    任重远笑着解释道:“我们两口子整天都待在学校,打算以后就在学校食堂解决伙食问题。另外打算买了小煤炉,以备不时之需,平时不用的时候就搁家里,需要用时,拿出来放在屋檐下就可以了。所以我们不打算在厨房砌灶台。”



    德成点点头:“挺好的,不错,不错,改天我也去买个小煤炉。”



    任重远和他打个招呼后,跟妻子一起匆匆去学校。德成回屋收拾了一下,拎着包去上班。走到门口遇到正准备出门也去上班的杨明贵和他弟弟,他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邮局的投递员老张正好从门口经过,见了德成忙喊道:“德成!你家德蓉又来信了。”



    德成从老张手里接过信,看了看,说声谢谢,顺手揣进兜里。



    金河的早晨是繁忙而热闹的,河道两边站着许多洗漱的人。虽说政府已经明文规定不许把用过的脏水倒进河道里,可是街上的排污管道还在修,住在河边的人家图方便,各种用过的脏水随手就倒进河里。冬天还好,夏天太阳一出来,热气往上一蒸腾,那味道真是够呛。



    德成皱着眉,快步走过金水河边,紧赶慢赶地到了车马行。今天大约有生意,一大早林冲就和韩老六就带着工人们在院里忙活着。德成进门时,韩老六正在缠着一圈圈的麻绳,他停住脚步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林冲看了一眼说:“今天上午要给政府的供电部门运送设备,听说是铺设路灯用的。”



    德成点头说:“这是好事,城里好多地方都没有装路灯,晚上走路极不方便,也不安全。这下把路灯装上,走夜路就放心多了。”



    林冲说道:“可不是嘛,我们家那条巷子就一直没有路灯,前几天我老婆晚上回来就摔了一跤。”



    “没摔坏吧?有没有去医院检查?”德成关心地问道。



    “没事,就是崴了脚。”林冲摇摇头。



    “没事就好,现在政府做了好多关心民生方面的事,我感觉共产党政府在为老百姓办实事上,确实比以前的政府强多了。”德成感慨了一句。



    “嗯,还真是这样的,听说我们家那条巷子过两天还要安装自来水管呢,以后在家门口就可以接水吃了。你知道的,我们那边没有水井,以前吃水得到河边去打水,等政府把水管安装好,我们吃水就方便多了。”林冲有些兴奋地向德成夸耀道。



    回到办公室,赵文不在,估计去哪家单位谈业务去了。德成拧了把帕子把桌子抹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才慢慢坐下。他从兜里掏出德蓉的来信,细心地拆开,把信纸摊在桌子上看了起来。德蓉在信中说因为部队专业人手紧缺,自己的新兵训练可能会提前结束,过段时间就会去分配的部队报到。自己一切都挺好的,让哥哥不必挂念,又在信中问起小封和玉梅的情形。



    德成看完了信,坐在桌边沉思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要不要把家里最近发生的变化告诉给德蓉,反复思量之后,还是决定把家里房子被收归公有,并且还搬来不少新邻居的事告诉她,以免将来她回来搞不清楚状况。



    写完给德蓉的回信,他从抽屉找了个信封把信装好,中午吃过饭休息时,德成顶着大太阳去邮局把信寄了。



    寄完信,德成准备回车马行继续下午的工作,他走到邮局门口,望着眼前白花花的阳光,加上被汗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心里不觉有些烦闷。



    “德成?德成?”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德成回头一看,邮局门边站着个黑黑瘦瘦,穿着一身土布衣裳,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的中年人,草帽下露出的脸德成有些眼熟。他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位?”



    “真的是你?穿得像个教书先生,我都差点不敢认了。”那人来到德成跟前,揭下头上草帽,大声地说:“我是林三啊!”



    德成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还真是林三,“班长!你怎么会在这里?”德成有些惊喜交加。



    林三神色有点慌乱;“可不要乱叫啥班长的,叫我老林好了。”



    “是,是,老林,你还好嘛。”德成醒悟过来,改口问道。



    “我还好,总算捡了条命,领了路费准备回老家。”林三有些黯然。



    德成看了看邮局里等着寄信的人,拉着林三往外走,边走边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那边的‘人民公园’坐坐。”



    林三跟着德成来到街对面的“人民公园”,这里是省城最早开办的公园,解放前叫作“少城公园”,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已经改名为“人民公园”。公园里有座历史悠久的老茶社,原来叫“鹤鸣茶社”,现在也跟着改名叫“人民茶社”,从以前私人经营改归国营了。



    两人来到茶社,德成在门面上买了两张花茶的茶票,又去柜台上拿票换了两副搁了茶叶的茶碗,手里端着找了两个位子坐下,把茶碗放在桌子上,等着茶社的工人师傅提着开水来掺茶。



    “老林,你什么时候回省城的?你们不是去了西昌吗?”德成端起茶碗请林三喝茶。



    “你跑了以后,部队就从省城撤离了,准备沿着邛崃、雅安一线撤退到西昌去。后来共产党大军相继攻占彭山、蒲江、邛崃、大邑等地,完全切断了我们向西昌的退路。胡长官要求我们主力部队经雅安向西昌强行突围,可胡长官自己却在命令下达的第二天坐飞机跑了。听到长官逃跑的消息,部队陷入一片混乱,在共产党强大军事压力和政治攻势下,被围的部队极度动摇,有的就地投降了,有的起义反正了。只有我们兵团的长官不死心,指挥我们剩下的七个军分左右两路向雅安方向强行突围,结果不到一天时间就被先后击溃,全军覆灭,我也受伤被共产党俘虏了。”讲完这段经历,林三端起茶喝了一口,又从兜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抽出来一支递给德成,德成摆摆手。林三便叼了一支在自己嘴上,点燃抽了一口,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战火纷飞的那段时光。



    德成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渴的嗓子,问道:“班里的其他人呢?”



    林三的手抖了一下,一篷烟灰落在衣服上,他有些难过地闭上眼,“孙喜死了,被炮弹的碎片打中大腿血管,那血止不住地流,我怎么弄都止不住血,他哀叫着,就慢慢死在我面前,我当时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怜的娃,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想吃顿红烧肉。”几滴眼泪流了下来,滴在茶碗里,泛起一阵涟漪。



    林三抽了一口气,拿袖子把眼泪抹去,“卢二狗也死了,被流弹打中脑袋,倒在水坑里,死得像条狗。班里的其他人,没几个活了下来,唉。”



    听到孙喜死了,德成呆住了,想起了那个胖胖的总是吃不够的家伙,想起他为了自己和卢二狗厮打的场景。他觉得胸口有些堵,大口地呼吸了几下,这才觉得好过一点。



    “那你是怎么到省城的,以后有什么打算?”德成问道。



    “被俘后,共产党把我们集中起来进行思想教育,几个月的思想教育后,给了我们两条路选择,一是加入共产党军队,二是回原籍参加新社会建设。我十几岁就出来当兵,这仗也打了二十几年了,不想打了,也打不动了,只想回家,所以我选择了回原籍。他们给我发了伙食费和路费,还有返乡证明,我准备从这里出发,经武汉返回老家河南。”



    晚上,德成把林三请到家里,让小封去买了鸭子和酒,自己又亲自下厨炒了几样菜款待林三。



    两人就着菜,喝着酒,一起回忆着熟悉的人和事。一时哭一时笑的,把小封看得惊诧不已。到了最后,两人都不说话了,德成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林三不说话,是因为不想说了。两人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默默喝着酒,德成平时不太爱喝酒,可今天不知为什么,放开了量喝,不一会儿就有些醉意了,在彻底喝醉之前,他听到林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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