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耘斋,细雨潺潺。



    漠漠轻寒在庭楼,淡烟流水画屏幽。



    项悲歌抱着陈宁跪在庭院中,额头砸在台阶上,如那石塑,任由雨水落在身上,顺着衣衫滑落。



    他怀中的陈宁脸色虽然有了些血色,但身躯不知何时开始颤抖,筋肉不断绷紧,肌肤之上渗出血珠。



    肉太岁化作的肉蛇贪婪啃食项悲歌的臂膀,整根左臂已经被啃食过半,露出森然白骨。



    庭院幽静,只有雨滴在房檐滑落的滴答声,和肉太岁吞噬的咀嚼声。



    项悲歌跪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应答声,身躯也承受不住啃噬,开始不自觉颤抖。



    学堂深处,苏子由坐在桌前,手持一根翠玉毛笔,对着虚空泼墨挥毫,每一笔落下,城外某处深山中,便有金色字符闪烁亮起。



    他写到一半,再次听到庭院中传来呼喊声。



    “项悲歌恳请先生出手!”



    只是,这次项悲歌的声音比之前要虚弱许多,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苏子由手中笔停滞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将玉笔放下。



    那玉笔悬停在半空中,闪烁着金色光芒,如晕开的笔墨,在半空中逐渐淡去,最终消失。



    苏子由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雨幕,目光遥望远方。



    “怀仁明白苍生为重,我身担大责……但陈宁也是我大秦百姓,项玄将对于我镇玄司更是功不可没,我应该救的吧?”



    他犹豫了片刻,自问自答,“老师,若是您在此地,肯定也会出手的。”



    说罢,苏子由起身,撩起长衫衣摆,快步向着前院走去。



    庭院中,项悲歌听到脚步声,赶忙抬起头,看向快步走来的苏子由。



    “先生……”



    项悲歌惨白的脸庞上,满是哀求之意。



    “起来吧,外面雨大,赶快进屋。”



    苏子由并未多言,微微抬手,一股清风荡开细雨,将项悲歌托起来。



    “谢先生援手!”



    项悲歌满脸欣喜,赶忙抱着陈宁跟上苏子由的步伐,向着偏房走去。



    离开前厅前,苏子由轻挥衣袖,清风再起,拂过院中花草翠竹,将院门轻轻关上。



    门庭外,马长思竖着耳朵听到苏先生的声音,脸色也顿时露出喜色。



    只是,门关了以后,那庭院中就没有丝毫声音,就算是雨声也消失了。



    “苏先生学识渊博,应该有救宁哥的办法吧?”



    马长思松了口气,低喃两句,抱着伞继续依偎在门口。



    ……



    偏房中。



    苏子由点起小火炉,放在项悲歌身前,淡淡道:“项玄将,你体内气机絮乱,不能再投喂这邪物了,否则,你要先撑不住的。”



    项悲歌依旧没有放下陈宁,打着冷战说道:“我无妨,还请先生看看小宁。”



    苏子由轻叹一声,伸出手,抚摸那肉太岁。



    他手掌之上有点点青光闪过,仿若手掌中有星辰闪烁,落在肉太岁上,冰雪消融。



    本来暴躁的肉太岁被苏子由抚摸,忽然安静,扭动两下,缩回到陈宁的身躯内。



    陈宁的身躯终于不再颤抖,发出一声沉闷呻吟,紧皱的眉头缓缓放松,脸色逐渐平静。



    项悲歌长舒一口气,把他方才床榻上,也软倒在床边。



    “先生,我听闻肉太岁极为邪性,如今它不断吞噬小宁的生机,不知如何才能破解?”



    项悲歌喘了口气,立刻关切问道。



    苏子由眉头紧锁,轻抚陈宁的额头片刻,凝重道:“书籍中记载,凡是肉太岁作祟之地,最终生灵都将被吞食殆尽,化作它腹中食物,若想救陈宁,怕是很困难……



    但静修这体内的肉太岁与书籍中记载有所不同,少了几分邪性,兴许是静修这孩子意志够坚强,倒是有控制的可能性。”



    项悲歌沉声道:“无论什么办法,请先生讲出来,我定当全力以赴,救下小宁。”



    苏子由收回手,皱眉思量良久,“命由天定,人各有命,静修命中此劫,十死无生,理应没有办法再挽回的,但你执意要做的话,倒是有一个办法。”



    “敢问先生,是何办法?”



    项悲歌沉声追问。



    “借命。”



    苏子由声音也有些低沉,“若有人肯借命给静修,可为其博得一线生机,但也只有一线,能否活下去,还要看他的造化。”



    “借命……”



    项悲歌怔了怔,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这种术法,他之前倒是听说过,只是从未见过,听闻是将一人的身家性命都续给另一个人,才能使其活下去。



    而且,此法多为歪门邪道用于修养自身,正派人士极为不齿,了解也不会过多。



    “那先生会吗?”



    项悲歌缓缓抬起头,“若是先生肯出手,我愿将命续给小宁。”



    苏子由似乎早就猜到了项悲歌的答案,但还是轻叹一声,“项玄将,你要考虑清楚,你本就有伤,若是真的承受此术,可能会承受不住……



    用你的寿命换静修一线生机,今后能如何,还要看他造化……若是今后他一步慢于肉太岁,一切仍旧是白费气力。”



    “我考虑好了,恳请先生施术。”



    项悲歌挣扎起身,再度跪在苏子由身前,“我飘零至此,若是没有陈家恩情于我,多年前早就是个死人。”



    他轻轻握住陈宁的手,“十三年前,我没能救下他们,已是悔恨终生的大错,今日无论如何,我定要救下小宁。”



    苏子由略微沉默,轻声道:“十三年前那事,错不在你,你不必如此自责,这些年来,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恳请先生施术。”



    项悲歌深深叩首,打断了苏子由的话。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多劝阻。”



    苏子由眼神凝重,说道:“项玄将,割命给人,如扒皮刮骨,其中痛苦,你要忍住。”



    说罢,他陡然挥动衣袖,一圈青光荡漾开,笼罩整座小屋,莹莹烁烁。



    半空中,那支翠绿玉笔荡漾着,缓缓凭空浮现。



    ……



    ……



    二十年前,一纸调令,打破了清溪镇的宁静。



    这个边缘小镇,忽然就建立起镇玄司,派遣来一位高贵的镇玄将。



    当时,镇玄司与镇玄将的名头正劲,甚至于高于那些仙山之上的仙人。



    对于寻常人来说,镇玄将就是天朝供养的活神仙,甚至比庙宇中那些镀着金身的神像,都要高贵。



    可清溪镇这位镇玄将不同,他不像传闻中那些镇玄将,意气风发,仙风道骨。



    他是个烂酒鬼。



    常有百姓能在酒肆,衙门口,镇玄司门口,看到烂醉如泥的镇玄将大人,趴伏在地,醉酒呢喃,丑态百出。



    百姓期待的镇玄将大人逐渐退去光辉,变成了众人眼中不可理喻的欺世盗名之辈。



    直到那一日,衙门的一个小捕头上任第一天,就在衙门议事厅,看到了满身酒气,烂醉的镇玄将大人。



    小捕快初出茅庐,身上没有那些老捕快的市侩。



    “项大人,您喝醉了,我送您回镇玄司?”



    小捕快也不似旁人那般,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镇玄将大人。



    起初,项悲歌也没在意这个小捕快,只以为他是有些溜须拍马的功夫,还曾数次出言讥讽。



    “少在我身上白费力气,我一个废人,给不了你什么。”



    小捕头哈哈大笑,“那我倒是可以给大人点什么,您看,我刚从酒肆打的好酒。”



    项悲歌怔然,但还是接过了酒。



    后来,小捕头经常来找他喝酒,从不求什么,带酒来,大醉一场,然后离开。



    许久以后,两人逐渐熟络,项悲歌疑惑问道:“陈家旺,你到底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什么?你有故事我有酒,还不行吗?”



    陈家旺反问,脸上扯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嘿嘿,项大人,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都在这座小城中,从来没有走出去过,我爹走之前只想让我继承他的捕头位置,也没想让我走出去,所以啊,我就必须继承家业。



    很多时候,我都想不当这劳什子的捕头了,很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的,也想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侠客,浪迹江湖,仗剑走天涯。



    你口中的仙山,京都的酒肆,御剑飞天的仙人,美艳动人的仙子,嘿嘿,我都想看看。”



    项悲歌喝酒嗤笑:“凭你的资质,努力一辈子也看不到。”



    陈家旺依旧笑得没心没肺,“那听听也是好的啊!你看看,这小城中除了我,谁还能听到那外面的故事?”



    项悲歌哑火,闷着头灌了半瓶酒水,才道:“那今天给你讲讲我上清宗最美艳的仙子,想听吗?”



    陈家旺大笑:“嘿嘿,那太好了!求之不得!”



    那日以后,项悲歌再也没有嘲笑过陈家旺。



    ……



    那一日,陈家旺问道:“项大人,你为何整日借酒消愁?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借酒消愁愁更愁……”



    “你不懂!”



    项悲歌冷着脸灌酒,“这时间千般愁,很多都没有解法……唯有一醉方休可解千愁!”



    陈家旺挠头笑道:“我是不太懂,但有时候我感觉项大人你很孤独,就像,就像,嗯……说不太出来,反正跟我们这些捕快,那些老百姓都不太一样。”



    项悲歌笑了,有些自嘲,“自命不凡的孤傲?世人皆醒我独醉?哈哈哈……”



    他笑了良久,笑得眼角有泪珠落下,猛然灌完一瓶烈酒。



    项悲歌胡乱擦过脸,不知道是在擦脸上的酒水,还是擦眼角的泪水,“我给你讲个上清宗天才少年的故事,你想听吗?”



    “我好好听。”



    陈家旺放下酒碟,正襟危坐。



    故事不算新颖,甚至有些老套,讲的是一个上清宗天才少年,九岁就突破下三境,十八岁进入中三境巅峰,惊为天人。



    宗中长辈都说他是上清宗未来的立柱,二十五岁之前,就有望进入上三境,成为傲视仙宗的绝世强者。



    可少年得志,并不算什么好事。



    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入世历练时,犯了一个弥天大错,他爱上了一个“妖邪女子”。



    前半生循规蹈矩的天才少年,从未想过,人还可以这样潇洒自在。



    那古灵精怪的“妖邪少女”也从未想过,一个呆头呆脑的少年,为何能那么固执。



    他们都沦陷了,努力经营着那场禁忌之恋。



    但,再小心翼翼,也不可能用纸张包住火焰。



    事情暴露那天,数百上清宗弟子围剿两人,尽管天才少年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与昔日同门师兄弟刀剑相见。



    结果仍旧是少女身死,被打的魂飞魄散,尸首全无。



    那一日,少年持剑杀上上清宗,想要杀个昏天黑地。



    但他做不到,还未回到山门,一人未杀,就被折断本命飞剑,镇压到祖祠问罪。



    也是那一日,他心境破碎,连跌三境,沦为宗内人人唾弃的耻辱,叛徒,废人……



    若不是师尊极力保下他,怕是那日他也要被打的魂飞魄散。



    天才少年一夜之间沦为废子,被流放边陲小城,罚余生再不可回山门。



    项悲歌大口喝酒,高声吟道:“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生死师友……”



    陈家旺沉声道:“原来,外面的天地,也没我想的那么好。”



    他沉默良久,举起手中酒碟,拉起项悲歌,“项大人,我们结拜,义结金兰,我给你当兄弟,这世间那么多亲近之人,不只有师父,师门……有了家人,你就不会活的那么孤独了。”



    项悲歌怔然,他想不明白陈家旺心中如何想的,但是他笑了。



    那一日,项悲歌有了家人,有了家。



    一缕光照进了深渊。



    ……



    “项兄,我今日看到一个姑娘,是个戏班的花旦,长得真俊俏,就像是你说过的仙子。”



    “哈哈哈,喜欢?我教教你如何讨姑娘欢喜?”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快教教我。”



    ……



    “项兄,小荷有身孕了,咱们以后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可喜可贺!今晚值的大醉一场!”



    “今晚你来家中喝酒,我让小荷炒两个拿手的菜下酒!”



    ……



    “项兄,阿婆说是个带把的!是个男孩!我有儿子了!”



    “儿子好啊,可起了名字?”



    “小荷早就想好了,单字一个松,陈松,等等你也进去,让小松看看你这义父。



    ……



    青光闪烁中,项悲歌闭上双眼,往昔种种从脑海中浮现。



    纵然他身上如万刀刮骨,也能露出笑容。



    “兄弟,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会拼命护住小宁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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