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阜带着一队骁骑去往江陵城外巡视了。无言拿着南安开出的方子去给刘草取药煎汤去了。



    本想对两人大发脾气的刘草,终究是没了力气,坐在亭台长椅上,任由南安去安排这些琐事。



    可这也怪不了这两位忠心耿耿的将军呀,那人间境的佝偻老儿谁能打得过,真要是被发现了,也只是徒添伤亡罢了。



    虽然陵阜与无言极少见过南安,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势不停压迫着二人,更何况刘草都十分听她的话,那自己没有违抗的道理。



    水榭四面敞亮,春风料峭,颇为清寒。



    一袭白裙的南安,在这薄雾环绕的亭台之中,别有一番仙人风姿。



    她劝刘草先回房中静养,这里有她看着,出不了什么乱子。



    可刘草执意不肯,趴在桌台上,愁眉苦脸道:“我老弟还没动静呢,我怎么能先走。”



    南安无奈,她知道刘草这人劝不动。那便一起等吧,等刘刑醒来。手中折扇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百无聊赖。



    说起南安,刘草也是在三年前一日出城寻猎时所遇见。初见时,其远胜寻常庸脂俗粉的容颜便使刘草惊为天人,更何况江陵城中谁家姑娘不对刘草恭敬亲近,南安却截然相反,对刘草无半点谄媚之意,其脾性更是像头红鬃烈马,让遍过花丛的刘草真真正正心生情愫。而当刘草下马询问一番后,得知她还是个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心中怜意骤生,心湖泛起涟漪不止,当即将她带回了彼时还未取名荆安府的太守府。



    而后舍了半条命与刘刑一同救回南安之后,刘草也曾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是中了美人计,被这南安下了套,但随后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她是图我啥呀,功夫没人家高,也没比人家脑子聪明,这江陵城人还看不上。于是便安慰自己,她一定是喜欢我。



    南安突然停下手中来回开闭的折扇,看向刘刑。



    刘草小声问道:“怎么了?”



    南安嘘了一声。



    刘草压下心中疑惑,难不成老弟破境有动静了?可他左看右看,与先前别无两样呀。



    南安向楚晏招手,轻声道:“你回玄妙阁去吧,这儿没你事了。”



    楚晏一言不发,默默离开。



    刘草轻笑着说:“行啊,小安,本来只想让你看好他,没想到你直接给我训好,不错不错,比陵阜还听话。”



    南安白了他一眼:“行了,就你话多。别吵着你弟弟!”



    不等刘草搭话,耳边传来刘刑的低吟声。南安眉眼带笑,惊喜万分望向刘刑。



    刘草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搅了刘刑破茧成蝶这一刻。



    本就清瘦的刘刑在这几日不吃不喝地悟道破境后,身体已然羸弱不堪。但他微微张开的嘴中,发出的低吟声中却蕴含着某种玄妙之音,好似夹杂着刀光剑影,枪戟交错之声,沙场无情,令人胆寒。可境界更高的南安显然听出了更多,眉头微皱,深感疑惑。



    而后听着这道玄音的南安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不过叹声并未打断刘刑,反而他口中的低吟声渐响,引得三人身处的水榭亭台好一阵晃动,四周水波骤起,乃至半空中的烟雾淡薄也消散了几分。江陵城上空的云层散开,城内百姓突然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一吐声,心中天地成。



    远在云梦大湖深处的云梦泽有所感应,一个闪身如出水芙蓉般,一丝不挂,玉足轻点,踏在湖面之上,向江陵城处颔首相望,柔情似水的眸子中绽放出些许光芒,她轻抚着那块九孔云纹玉,心中微叹,不知自己这番所为会影响这世道几分。



    同样有的所感应的,还有尚未远离江陵城的秦老与三皇子。



    “云生异象,荆州要变天了。”



    秦老惊出一身汗,幸亏走得早,否则两个人间境联手,自己恐难以保住这条性命呀。



    正挥剑如雨下的林旦也突然一阵耳清目明,浑身通透,他甚至用不着蓄气法就能感受到府内深处一股庞大的气息正在诞生。



    南安附和刘刑所发出的叹音渐低。



    刘刑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异象消散,水榭归于平静。



    一开眼,人间虚妄破。



    刘刑颤颤巍巍地想站起身来。



    心中小天地已成,红尘不能束缚半分。



    人间境,已至!



    可惜这副身体此时还是虚弱无比。



    刘草想去扶他一把,可自己没那个力气。



    最后还是南安伸手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刘刑。



    刘刑面无表情,神色中看不出悲喜。



    同为人间境的南安心中了然,若是想要成为人间境,看破人间时,必然要舍弃掉些许人性,这与道教教义中的斩三尸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正是这一过程往往是最痛苦和煎熬的,多少天才绝艳之辈便是过不去这道坎而终身无望人间境,或者说,这也是那些天才的另一种选择,若是自己会变得人不像人,那宁愿此生武功不再精进也罢。



    就是不知刘刑做了何等选择,抛弃了哪一部分人性。



    但当南安的身形倒映在刘刑眼眸之中时,两行清泪从他脸颊滑过,悄无声息地。



    几日的沉沉枯坐中,旁人不知,南安的身影始终浮现在刘刑心中,而后是刘草。他全然知道,这一段情是自己不得不斩去的,既是为了自己的宽广大道,也是成全自己的亲哥哥。



    但刘刑心中却是万般不舍,即便他知道这只是他心中的梦魇,但仍是忍不住想多沉浸在其中多些时日。



    为何仅仅是见了一面,便喜欢得不得了?而偏偏又是别人的心上人。刘刑何尝没自省过。



    可当泪儿落下后,南安知了,刘刑也知了,唯独对自家弟弟少个心眼的刘草不知为何。



    但当泪儿落下之后,便是刘刑完全斩断情愫之时。



    以后他再不会遇见一个女孩,明眸皓齿,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如痴如醉,在日光下活泼可爱耀眼夺睛,在玄妙阁内燃灯夜读像个漂亮书袋。



    说起来,刘刑这些年都只敢称呼她为南安大师,丝毫不敢像刘草那般亲昵地喊她小安。



    刘刑羡慕极了。



    可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不会有了,他也不会再羡慕了。



    青丝已了,人间无悔。



    南安也放开了扶着刘刑的手,因为他此刻的气势格外充盈,已然不需要自己的相助。



    一股来自云梦大湖的真龙之气缠绕在刘刑体外,不多时,直冲云霄。



    南安松了口气说道:“恭喜!”



    刘刑只是向南安拱手回礼,即便只是单相思,可最终两人只得形同陌路,像是陌生人般疏远。



    不明就里的刘草大声笑道:“行呀老弟,你这破境动静可不小,那死老头应该也察觉到了,估计跑得更快了。”



    刘刑脸上浮现出迷茫不解的神情,问道:“什么死老头,你怎么伤得如此厉害?”



    刘刑对先前外界所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而他此时恰好破境,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偶然间闻到了南安身上的香气,破开他心中的虚妄,像是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然后问道:“你是要真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我?还是继续沉浸在幻想之中?”可当他睁眼后,已然是做出了他的抉择。此刻他已对眼前这位白裙女子心中毫无波澜。



    刘草哦了一声,说道:“也没啥,就是朝廷那帮人趁你闭关之际,派遣了一个老不死来刺杀我俩。”



    分明刘草身上伤势颇深,可仍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不想让弟弟担心。



    可如此拙劣的说辞如何骗得了刘刑。



    “人间境吗?”



    “嗯。”



    刘刑一脸不善地看向南安,疑心骤起。为何偏偏这时会有人间境来刺杀我俩,司州朝廷若是想刺杀,或早或晚都行,为何偏偏是在我破境之时?



    不过他并未直接逼问南安,他不想让刘草难堪。



    此次刘刑闭关,只有刘草一人知道,并未向外走漏风声,只是向下人们说是出城狩猎寻乐去了。



    刘草见刘刑看着南安一脸不善的样子,忙劝解道:“这次还是多亏了小安,否则我们兄弟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怕刘刑会误会南安,以为是她通风报信给朝廷。



    刘刑不以为然,正想旁敲侧击一番时,突然震惊地呆住当场。



    只见他僵硬地缓缓转头看向刘草。



    “你身上的气运怎么不见了?”



    还不等刘草回话。南安先一步将匕首料峭放在石桌上。



    “气运在这匕首之上,为了救他,我别无他法。”



    水上清风过,自洽留涟漪。



    得知真相的刘刑气极难舒,隔空朝水中递出一掌,塘中水顿时如诡雷般炸开,甚至越过假山,而后如下雨一般淅淅唰唰地打在水榭亭阁上,重落回水中。



    对此刘草只是低埋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南安看不下去喝了一声:“你在这儿发脾气有什么用!若不是你迟迟不出境,你哥又怎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刘刑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自己这人间境竟是拿刘草的前途来换的。他知道,自己此时只有继续往前走,才算对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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