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内供奉了一座道士石像,一米七几的高度,身上的每个细节都雕琢的栩栩如生。

    石像手执拂尘,从高处睥睨着进入道观里的人,在他面前摆着一只装满清水的瓷白碗,供奉足有成年人一指粗的三柱香,两根一米高的红烛缓慢燃烧着,有蜡液从红烛上往下淌,最后噼啪噼啪滴在供桌上,形成一滩蜡水。

    里面处处挂着红绸,屋檐下也都是簇新的红灯笼,非常不符合人们印象中道观清幽古朴的形象,且在无形之中透出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诡异。

    张哲辉抬手揉了揉胳膊肘,觉得这地方有点邪门。

    时今岚双手兜在口袋里,对青年道士问来问去,后者脸上虚假的温和几乎要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她的问题。

    而在她的口袋里,一直安安静静待着的方柔嘉好像受到了某种刺激,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十分躁动。

    现在不能让她出来问明躁动的缘由,可时今岚多少能猜到一些,这个道观恐怕与她的死有关。

    方柔嘉极有可能是被送给山神的新娘之一。

    青年道士将两人引入道观内,如释重负的松下肩膀,说道:“还请二位在此稍坐,小道立刻去请师父前来。”

    时今岚点点头,青年倒是还没走,她就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屋中的情况,几乎要把好奇写在眼睛里。

    被摆在高处的石像具有极强的压迫感,她仰着头跟那双不会动的石眼对视了一会儿,有些兴致寥寥的收回目光,紧接着便在屋里走来走去,丝毫没有踏入他人领地的礼貌。

    等了约莫十分钟,张哲辉忍不住道:“怎么还不来?”

    时今岚不紧不慢道:“大师嘛,总得晾我们一晾,不然怎么显出他的地位?”

    恰巧奉茶过来的青年道士:“……”

    他假装没听见,还轻咳了两声,提醒屋里的人自己来了。

    时今岚不好意思地抬手掩唇,又很快笑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青年道士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又扬起笑容道:“劳二位久等了,师傅马上就来。”

    他端着茶,放在两人面前,又要退出去,时今岚叫住他,问道:“你们这么大一个道观,就只有你和你师傅两个人?”

    青年道士忍下心底的厌烦,转身温和道:“小道还有一位师兄,不过师兄前几日下山了,还未归观。”

    时今岚若有所思地哦了声,端起茶盏就要喝,但闻了口味道,嫌弃地皱起眉头,“这茶味好苦,我想喝糖水,你们道观里有糖水吗?”

    她说着把茶盏放下,脸上写满‘这破道观好穷竟然喝陈茶’,青年道士额前的青筋突了突,勉强道:“有的有的,您请稍等,我去给您准备糖水。”

    时今岚心满意足的笑了笑,“那就麻烦小师父了。”

    张哲辉也知道这道观里的东西不敢入嘴,也颐指气使道:“我也不想喝这茶,你们道观有快乐水吗?”

    青年道士:“……”

    “快乐水是……”他故作迟疑。

    “就是可乐,应该有的吧,我刚刚好像看到自动贩卖机了。”张哲辉伸手指了指道观外,“对了我要冰沙的。”

    青年道士额前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他扯了扯嘴角道:“这么冷的天喝冰的是不是不大好?”

    张哲辉刚才就看出时今岚是在故意折腾这假道士,身为岚姐最忠实的小弟之一,他当然要添砖加瓦。

    他脸上涌出几分不快,“我就想吃冰沙的,怎么你们道观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时今岚:“……”

    这厮是把自己当社会哥了吗?

    青年道士忍着把手中的托盘拍到张哲辉脸上的冲动,好声好气地应了声没问题,转身出去。

    “都十几分钟了,里面还没什么动静,会不会出什么事?”奶奶灰青年有些担心道。

    他本就是没心没肺那一款,现在被拉上贼船,不由自主就为时今岚和张哲辉担心起来。

    年轻女人和鸭舌帽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又不约而同收回目光。

    宋予遇没说话,而是抬手扣在孙哥的肩膀上,“这座道观还有没有其他路口?”

    孙哥此时被堵了嘴,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看得几人满头雾水。

    宋予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我把你嘴里的东西拿掉,你应该不会大叫吧?”

    孙哥被他凉凉的眼神看得头皮一紧,想也没想波浪鼓似的摇起了脑袋。

    可宋予遇只是盯着他,仿佛没有接收到他投诚的信号。

    孙哥连忙用还能活动的腿在地上比划,写出了几个字——有小路。

    他写完后,对着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可以带路。

    宋予遇这才点了下头,奶奶灰青年十分自觉的跟上,年轻女人和鸭舌帽男人根本不想动,并幽幽看着已经走远的奶奶灰青年。

    张云燕站在两鬼身后,不轻不重的咳了声,轻声细语道:“你们应该会和我们一起去的吧?”

    年轻女人和鸭舌帽男人并不想一起,但愚蠢的队友已经被带跑了,只好跟上。

    说是小路,其实根本看不出有人走过的痕迹。

    宋予遇也在走出十几米之后,拿掉了堵着孙哥嘴的布团,后者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他问,“这条小路能进道观?”

    孙哥连连点头,“道观建在山顶上,以前有好几条路能上山,但我们按照大师批的风水,修建了那条青石台阶后,有了这条上山的路后,其他小路都荒废了。”

    他有些艰难地避开周围延伸过来的枯枝,熟练地往前走,显然没少朝这处来。

    宋予遇细心观察着周围,果真见有少数枯枝被折断的痕迹,有的新有的旧,不是同一段时间制造出来的,再往前走了十几米,密集的灌木逐渐变得稀疏,前方出现了一条还未被灌木覆盖的蜿蜒土路,有时向上有时向下,非常不好走。

    没过多久,附近出现了一片松树,一棵紧挨着一棵,挡住众人左手方向高大粗壮的姻缘树。

    突然,宋予遇停了下来,拽着孙哥的绳子也陡然紧绷,后者毫无准备之下被拽得往后仰,脚下也刚好踩到泥泞的土块,顿时向下滑去。

    他有一百四十多斤,要想自己往下滑,身后的人也得跟着往前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一屁股蹲坐倒在泥泞的土块上后,拉着绳子的人纹丝不动。

    孙哥眼底飞快略过一抹阴郁,连忙哎呀一声,想表示自己摔疼了,一道阴影从他后方笼罩过来,沾了泥土的运动鞋踩上他的肩膀。

    宋予遇居高临下看着孙哥,似笑非笑道:“从刚才到现在,我们向下走了整整三十米,你这是要带我去道观,还是要带我下山?”

    一路过来,山路起起伏伏,方向感不好的人怕是脸往哪里走都不清楚,更不可能记得住行走过程中往上走了几米又往下走了几米。

    孙哥鬓边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但他心理素质还算不错,压下狂跳不止的心脏,扯了扯嘴角道:“我就是带你走小路从后方进道观,向下走了多少米我哪里知道?”

    宋予遇加重脚上的力道,孙哥觉得肩膀上像压了座大山,再用一点力,便能将他钉进泥土里,他的呼吸变沉,连忙道:“再走过一小段就到了,你要是怀疑我,不然我们原路返回?”

    他的声音发着抖,不长的一句话停顿好几次。

    宋予遇却低低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我讨厌别人对我说谎,你说,我要是在这里把你一脚踹下去,你是会摔死?还是会断胳膊断腿?”

    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语气不重,却让孙哥下意识低头看向下方参差不齐的灌木,这片山林尤为陡峭,若是摔下去,怕是连个着力点都找不到,能一路滚到底。

    明明是大冬天,孙哥背后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身后的人真的敢把他从这里踹下去。

    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周围的温度也越来越冷,孙哥猛得大叫一声,顺势朝下方滑去,踩在他肩膀上的那只脚却没有如他所想失去平衡,而是不疾不徐收了回去。

    宋予遇双手抱胸,在他身旁,束缚着孙哥的绳子紧绷成一条线,末端被张云燕绑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他自上而下看着被吊在灌木之间的孙哥,哟了声,“找死呢,这是?”

    孙哥被湿冷的灌木洇湿了脸,周围无孔不入的寒气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对这里很熟悉,附近看似陡峭,其实在灌木丛下方有个可以落脚的土坪,他刚刚想带着宋予遇一起摔下去,后者从高处踩着他,必然失去平衡,一旦朝下方栽倒,绝对会摔的很惨,但事实超出了他的想象。

    孙哥挣扎着要从灌木丛中爬起来,奈何双手被绳子捆着,根本使不上力气,好不容易腿部找到了着力点,刚要翻身坐起,一只沾满泥垢且遍布青紫伤痕的手陡然从灌木丛下伸出。

    张哲辉拿着手中的冰可乐不太满意的晃了晃,对青年道士道:“我说了要沙冰可乐,你自己看看,这瓶可乐里有沙冰吗?”

    青年道士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又硬生生忍下了满腹怨气,面容扭曲道:“抱歉,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符合您要求的可乐了。”

    他刚说完,旁边的时今岚也嫌弃地晃了晃白瓷碗中的糖水,“我怎么觉得这水里好像加了什么东西,有一点点黄诶!”

    青年道士捏紧袖子里的拳头,沉声回答,“绝对没有,只按照您的要求加了冰糖。”

    “你别欺负我没喝过冰糖水啊?是不是你们道观里卫生不到位,冰糖过期了?”时今岚吹毛求疵。

    青年道士额前的青筋几乎要不受控制,他一遍又一遍默念清心咒,正欲回答,一股冷风毫无征兆外席卷而来,灯光跳了两下呲啦一声熄灭,两朵烛火也几近熄灭,又在重重的关门声中雀跃地跳了起来。

    阴暗湿冷的气息布满整个房间,明明是大白天,外面的光线却根本透不进来,高高的道士石像冷漠注视着进来后就对自己不甚尊重的两人,僵硬的脸上多了令人心惊胆战的讥讽。

    时今岚见到道士石像便有股说不出的违和,此时变故突生,全然在意料之内,她配合地大叫一声,将手里的糖水扔了出去,正巧砸在青年道士的腰部,深青色的道袍洇湿一大块,粘腻的糖水滴滴答答往下淌,不消片刻便在地上聚出一滩小水洼。

    张哲辉本来还有些慌,看到时今岚的反应后,悬起的心定了定,拍桌而起将她挡在身后,做出保护的姿势,虚张声势道:“你们这破道观在搞什么名堂?”

    两个恶客被吓得浑身颤抖,青年道士勉强出了口气,一改之前虚假的温和,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当然是给您二位算命!”

    他咬重算命二字,任谁都听得出这不是句好话。

    时今岚揪住张哲辉的衣服,颤抖着声音道:“我们快走!”

    她本想引出所谓的‘大师’,可对方十分谨慎,这么久了都没露面,接下来恐怕也不会现身,想要把他引出来,还得把饵喂得更深。

    张哲辉连忙点点头,带着时今岚朝门口的方向跑去,青年道士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他俩跑到门边,才猫戏老鼠般道:“别白费力气了,阵法已成,你们俩就算有天大的力气,也别想从这儿跑出去。”

    时今岚试探性地拉门,果真如青年道士所说,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门上,无论她如何用力,木门都纹丝不动。

    她在心里重复阵法二字,却躲在张哲辉身后,挤出哭腔道:“什么阵法!你可别装神弄鬼!”

    青年道士满意极了两人此时害怕颤抖的模样,呵呵笑一声后,嘴里开始密集的默念着什么。

    他的声音不小,恰恰能把念叨的东西传进两人耳中,和镇上老妪、孙哥嘴里念叨的祈祝一模一样,但那诡异的音调从他口中传出,却多了股之前没有的邪性。

    张哲辉刚听了一句入耳,便觉得眼前的场景开始恍惚摇晃,他用力甩了一下脑袋,试图甩开这种糟糕的感觉,却发现自己连青年道士的脸都看不清,两只眼睛也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不受控制地盯着空中的某处,相比两处挤压,成了一双斗鸡眼。

    时今岚见青年道士张嘴,便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打算用常规手段制服她和张哲辉,她挪动脚踝,正要冲出去打断祈祝,余光瞥见张哲辉的状态,忽然意识到什么,改变了想法。

    她垂下眼眸,等抬起头,双眼便和张哲辉一样,直勾勾盯着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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