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京城,天气骤然转暖。.

    庭院高大的古槐树,开满了洁白如玉的槐花。坐在天井里,槐花若游丝漫天飞舞,余香袅袅深情萦绕。

    斜日透过树梢,落在身上,似披了件锦裘般暖和。

    朱仲钧进屋更衣去了,顾瑾之一个人坐着。

    她还在想大哥的事。

    也想了想德妃的事。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主。

    那么顾瑾之的未来,会被牵向哪里?

    这一刻,她有点恨自己没好好研读家史。

    顾家从顾陵原手里发达而闻名天下之后,就没怎么失势过。

    说得难听点,在朝代更替的时候,顾氏子孙反抗者少,顺从者多,没什么骨气。却也因此而保存了家族。

    家族起起落落的,有荣华富贵的时候,也有落魄寒酸的时候,可医术却一直传承了几百年,家谱也传了厚厚的几箱子。

    那是笔非常珍贵的资料,不少历史教授到顾家借阅抄写过。

    只可惜,顾瑾之从来没想认真研读过。

    除了记得顾陵原和孝仪皇后,余者皆模糊。

    正想着,外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是不是来了病患?

    顾瑾之顺着声音往大厅里瞧,瞧不见什么,就起身进了大厅。

    果然是来了病患。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穿着简陋,戴上破破的短衫,还打了补丁。他坐在林翊对面的椅子上。伸手给林翊号脉,整个人歪歪斜斜的,外快倒了,脸上有不正常的赤潮。应该是在发烧。

    他有点气短,时而咳嗽。

    林翊给他诊脉的时候,他猛然咳嗽,吐出一口脓痰。

    腥臭之气顿时弥漫了大厅。

    一开始。大哥顾辰之和司笺并两个伙计都在一旁看着,有点高兴:铺子里总算来了第一个病患。

    真不容易,十几天了!

    可看到这人如此咳嗽,又吐这种腥臭难闻的脓痰,司笺捂了捂鼻子,小声问顾辰之:“大少爷,这是不是痨病啊?”

    痨病是会传染的。

    小伙计阿良和贵儿听了,两人连忙后退数步,都捂住了口鼻。

    听说痨病没药可医。得了就会死。

    这年轻人的模样。黄瘦单薄。又这样咳嗽吐痰,的确似肺痨。

    顾辰之心里骇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时候。只得看林翊的脸色。

    而司机和两个小伙计,再也没有看热闹的闲心。纷纷要躲到柜台后面去。一转脸,就看到了顾瑾之站在身后,司笺忙拉顾瑾之。

    “姑娘,还是等先生诊断好了,您再来。”司笺道,然后把顾瑾之往柜台后面拉。

    等林翊确诊了非肺痨再上前,免得被传染。

    那年轻人把伙计们的话听在眼里,眼神黯淡,有种绝望浮在脸上。

    他大概也听说了数次这样的话,说他这是痨病。

    “不许胡说八道,这不是痨病,只是肺痈而已,不会过人!”林翊回头,声音严厉告诫伙计。

    他素来温和,五官又秀气,严厉说话的时候,神态和声音也不可怕,反而也是柔柔的,很温暖。

    司笺几个都嘿嘿笑了笑,却并不靠近,也拉着顾瑾之,不让她靠近。

    倒是顾辰之松了口气。

    那个病家也猛然抬头看着林翊,道:“先生,我这个……不是痨病?”

    林翊笑着道:“当然不是!”

    病家大喜,露出希冀的眼神,而后又是一阵咳嗽,吐了口脓痰才结束。

    老爷子听到了动静,从梢间出来。

    林翊忙起身,叫了声“老先生”。

    “你看你的……”老爷子也估计是听到了痨病这几个字,才出来的。他也和顾辰之、顾瑾之一样,站在旁边瞧林翊号脉。

    林翊道是,又坐下来,仔细诊断了须臾。

    而后,他扬脸对病家道:“肺痈而已,吃了药就能好的……”

    “我之前,也吃过药……”那病家痛苦的对林翊道,“就是街头那间梁氏药铺里拿的。不见效,反而越来越重。一开始咳嗽没痰,后来痰也不浓臭,现在才弄成这样。我着实没钱了,您这里,真的不收诊金吧?”

    他是走投无路,没钱治病才到这里来的。

    林翊笑道:“是的,不收诊金。”

    他的笑容很亲切,让这位病家感受到了善意,情绪也放松了很多。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林翊又笑着问这位病家。

    “叫常五,前头那家榨油坊,就是东家,我在那里做活计谋生。”病家道。

    林翊就点点头,道:“那家榨油坊啊,我们知道……”

    离药铺不远处,有家榨油坊,经常有浓烈的香气飘进来,非常好闻。特别是到了饭点,让药铺里的众人饥肠辘辘。

    “……之前吃的什么药?”林翊又问。

    常五想了想,道:“梁家的先生说,什么甘寒润肺、咸寒清肺的,开了生石膏、枇杷叶……”

    这些都是大凉之药。

    这常五体内有热,又是咳嗽,用大凉之物解了热,应该是对症的方子,怎么不见效?顾辰之在一旁想着。

    他尚未入行,只是背了点药书,虽然有次疑问,却也怕贻笑大方,没好意思问出口。

    老爷子和顾瑾之站在一旁,等着林翊诊断开方。

    林翊也当仁不让,笑着对常五道:“误用了药啊!你脉数而弦洪,体内有热,的确应该用寒凉之物。可是,肺上咳嗽,却不应该如此。你体内热邪太盛,就似一盆烧得火旺的火盆,你泼上凉水。立马就会起滚滚浓烟,将肺都熏坏了,这怎么行?越是这样非要用凉药,咳嗽就渐渐成了肺痈。”

    常五听了。心有余悸。

    他心里暗暗赞服。

    这位年轻的先生,举得例子很通俗易懂,不是那些晦涩的词,什么火盆浇水这种事。常五也是见过的。

    他顿时就弄懂了自己生病用药不济的原因。

    “先生,您说的我都懂了,您比梁家的大夫厉害,我听您的……”常五感动道。

    老爷子微微笑了笑,转身进了梢间。

    顾辰之就知道林翊说对了。

    “还要考虑这种?”顾辰之喃喃道。

    看病真不容易。

    发热要清凉,却又不能用凉药。用了凉药,反而加重了病情,让肺更加受损。

    这中间的门道也太玄乎其玄了。

    顾辰之有点头疼。

    他第一次觉得治病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既然火盆要灭,又不是泼水。难道等它慢慢自己熄灭?那岂不是要燃尽了?”顾辰之问林翊。

    他实在忍不住。

    火盆里的炭。不就是人的身体?

    既然身体在灼烧。强行泼水熄灭又会起浓烟,那怎么办?

    “拨开啊。”林翊笑着道,“将火炭从火盆里倒出来。慢慢拨开,覆盖上一层沙子。火不就渐渐被熄灭了吗?所以说,常五这病,应该用些清泄的药,先将热邪压住,再润肺止咳,而后慢慢再解了这热邪。”

    顾辰之没做过粗活,不懂这些。

    常五却知道大夫说得不差。

    他连连点头。

    期间,他又咳嗽了两回。

    “先生,您赐个方子吧。”常五道。

    林翊就开了个千金苇茎汤。

    千金苇茎汤治疗肺脓肿,祛瘀消肿,清肺化痰之效。

    像常五这样,口吐脓痰,说明肺部已经脓化了。

    开好了方子,林翊亲自抓了药,给常五。

    果然没要一文钱。

    常五拿了药,仍有些将信将疑。

    这条街上,人家把这善药堂说得其心可诛,总说顾氏善药堂,乃是打着善药堂的幌子行骗谋财。这念头,哪里还有做善事的人?

    “……先给你吃毒药,只有他们家有解药,等你要解药的时候,就漫天要价,这种事太多了,别上当。梁氏药铺的药既好又便宜……”

    这样的话,常五也听了数次。

    可是,如今他也没法子了。

    他没钱再去梁氏药铺抓药。

    而且梁氏药铺的药,吃了不管用。

    他带着几分忐忑,最终因为烧的神志迷糊,不再多想了,拿了药,道了谢,就出门走了。

    榨油坊的伙计,是善药堂的第一个患者。

    林翊将他的医案整理好,写在案卷上。

    门口就有人指指点点。

    “方才有人进了那个善药堂啊……”

    “好像是常五,那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上次我买了米,还是他帮我背回来的……”一个老者说。

    “可怜啊。”有人惋惜,好像常五立马就要被这家善药堂害死。

    “常五病得不轻,像是得了痨病。”又有人道,“已经半个多月没上工啊。那孩子没钱啊……”

    语气既惋惜又心酸。

    “常五是个好孩子,要不咱们几家凑点钱,让他去梁氏药铺抓些药。梁家的药最是实惠……”那个老人又提议。

    人们顿时就不说话了。

    好半天,才有个中年女人嘀咕道:“痨病嘛,吃药也是白费的……”

    然后,人们就散开了。

    顾辰之将他们的话听在耳里,不由生气。

    “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顾辰之道,“做点好事还要被这样猜忌……”

    “人心不古嘛。”林翊倒挺能理解的,“有些地方也散药,却是简单便宜的药,而且要收些诊金。像咱们这样,诊金药费全不要,自己赔,图什么呢?不怪旁人起疑。”

    “咱们开善药堂,就是为了给走投无路的人嘛。”顾瑾之笑着道,“又不是为了给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像常五这样,已经无路可走,反正都是要死的,还是会来的。咱们救了他,咱们开这药堂的意义就足够了。何必在意旁人多言?”

    顾辰之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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