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恭恭敬敬跪下:“皇阿玛请问,儿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家没有秘密。

    乾纲独断的皇帝也不知道什么叫隐私权。

    胤禛拿着信过来,求他着人代为转达。信上没有火漆封口,也就是不介意被检查的意思。

    康熙好奇近来越发沉稳的四儿子与阿灵阿家的如何交流,便信手打开一阅。

    再没想到,外表瞧着沉稳的他,实际上还是那么个小话唠。

    这絮絮叨叨反反复复的,哪里是外甥劝姨母?

    分明是舅舅在训导外甥女!

    难为阿灵阿家的好性儿,竟为了大行皇后的遗言,一直一丝不苟地照顾着他。

    寒暑不辍,也是不遗余力。

    上回老四跟老九起矛盾的时候,阿灵阿家的挺着硕大的肚子,健步如飞。死死地护在胤禛面前,甚至不惜对上宜妃。

    那个用心程度,康熙冷眼瞧着,竟比德妃这个生母还要真诚深刻些。

    当然康熙更在意的是其中一句。

    为了弄明白其中虚实,他都不耻下问了:“你不必惶恐,朕就是想问,你这表亲成婚或有碍子嗣之语,到底典出何故啊?”

    胤禛一愣,继而腼腆笑:“回皇阿玛的话,其实……其实这只是儿子的猜测。左传曾记,同姓而婚其生不蕃,盖因新娘新娘有着相同血脉、共同祖宗。”

    “时人不许堂亲成婚,却喜欢表亲间亲上加亲。结果光是儿子就听到不少姑表、姨表做亲,结果生出来的孩子或有不足、残疾甚至夭折等。”

    “所以儿子便等假设了下,以防万一。”

    再没想到他就有这么一说的康熙气乐:“你还以防万一,朕看你是以防小十!”

    这是可以认的吗?

    当然不。

    胤禛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为自己喊一个大大的冤字:“皇阿玛真的误会了,儿子又不是小十那般童真未泯。自然知道相差那么多岁,便此次姨母成功诞下小表妹,十弟也做不成钮祜禄家的小女婿。”

    “真只是突发奇想,便就写上了,皇阿玛您权且一乐就好。”

    康熙能把这事只当个简单的乐子吗?

    明显不能呀。

    毕竟先皇后就是他嫡亲表妹,她入宫后多年未孕。千难万难地生下个病怏怏的小公主,还没等着满月便夭折了。

    如今皇后大行,佟佳氏可又给他送来一个好表妹呢!

    瞧着皇父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胤禛的心里便定了下来。皇家多疑,帝王尤甚。但凡皇阿玛因为此事起了丁点疑心,那小佟佳氏便别想再得宠。

    呵呵。

    皇额娘尸骨未寒,她就肖想承乾宫正殿。更学着皇额娘梳妆打扮,频频与皇阿玛回忆皇额娘在时种种。

    迫不及待拿着亲姐姐当垫脚石往上爬的嘴脸简直丑恶极了。还有脸嫌弃姨母,试图取代她,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长辈?

    这要不琢磨琢磨一石数鸟,给她来个鸡飞蛋打,胤禛觉得自己都不配当皇额娘的养子,姨母的外甥!

    胤禛垂眸,完美掩盖住眼底的深沉。

    只一脸担心焦虑,直言皇额娘故去后,姨母就是最疼她的女性长辈。如今,听闻她在鬼门关前连着路过三次,当外甥的很难不心急。

    恨不得肋插双翼,即刻往钮祜禄家瞧瞧。

    否则阿大人一日不回朝当差,不与他做这个信使。他怕是一日无法静下心来,好生投入到学习中。

    自打那日一哭,胤禛是彻底领悟了那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果不其然。

    他这悲伤落寞的小眼神一出,康熙就想起早早撒手人寰的孝懿皇后。想起她临终前为胤禛万般绸缪,连死都不肯放心的样子。

    唏嘘感叹之间,自然心软:“去吧去吧!去瞧瞧,你也好歹放心,不枉阿灵阿家的对你照顾一场。但丑话说在头里,你这静下心来后,可得好生学文习武。尤其你这个骑射,可得下一番功夫了。”

    提起这个,胤禛脸上便是一红。

    他自来体弱些,又爱洁,不喜弄得浑身汗涔涔的。所以对武课上既不擅长,也不大热衷。但都已经被皇阿玛点出来了,他也只好乖乖跪下:“皇阿玛放心,儿子一定上心。”

    看他那一脸要被逼上梁山的小表情,康熙就忍不住笑:“你啊,可真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光知道你姨母是个好的,却不知道往你姨父那求援?他当年可是真刀真枪凭自己考的一等侍卫,弓马最是娴熟。”

    胤禛眼睛一亮,继而又有些为难地垂眸:“那还是算了吧。阿大人虽碍着姨母,每每替我们姨甥殷勤传信。但实际上,儿子怎么瞧他看儿子的眼神,都泛着股子淡淡的酸意。”

    “儿子好歹也是个皇子,再没有拿热脸贴冷屁股的道理。不就是骑射?他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皇阿玛?还能厉害得过太子?”

    不顺势结交权臣,只一心崇拜君父与他选定的继承人,聪慧的胤禛无疑又交出了张让父子俩都满意的答卷。

    康熙日理万机,且从不轻易偏颇太子之外的皇子。

    倒是胤礽端足了好兄长样儿,三不五时往武课现场指点胤禛骑射、布库等。那认真与仔细劲儿,简直让铁杆太子党的胤祉都酸涩不已,心中升起浓浓危机感。大阿哥皇长孙梦碎,福晋又开出了第二朵金花。

    原就心情郁卒,正打算将老四这个半嫡捧高些,跟胤礽斗一斗,享受下渔翁得利的快乐。结果计还未出,这半嫡就跟真嫡搅合到了一起,皇阿玛还乐见其成?

    这心简直偏到胳肢窝了!

    如今,胤禛还不知道自己这小计策能引起这许多涟漪呢。他只用最快的速度回了乾西五所,换上姨母前头让阿大人捎到宫中的衣衫鞋袜。

    带上自己这些日子攒的好东西,欢欢喜喜出宫往一等公府探望姨母与小表弟们。

    嘿嘿。

    曾忆康熙二十六年春,三月底。他软磨硬泡地让皇阿玛同意往一等公府参加虎威弟弟洗三,因缘际会间被他浇了一泼童子尿,也给他起了乳名。自此收获一个贴心贴肺的好弟弟,那么如今再给三小只起个乳名,是不是又要多三个好表弟?

    胤禛笑,眼角眉梢之间满是期待。

    结果车马粼粼,一路到了一等公府,却发现门庭冷落,大门紧闭?

    就算如今皇额娘一年孝期未过,不适合大肆办宴,也不该……胤禛沉吟,他可是见过钮祜禄氏那夸张的人丁兴旺程度的。

    不能,至少不应该。

    该不会?

    胤禛心下一沉,也不管什么礼品不礼品的了,上前就让门子赶紧通传,说四阿哥奉皇上口谕过府探望。

    门子虽未曾见过他,但认识他腰间的黄带子啊!

    赶紧磕头请安,然后飞速往正院传信。

    阿灵阿还没怎么着,虎威先兴奋到跳起来:“哥哥,是哥哥来看我了么?接着,小家伙就急急转身,用他那非同一般的速度往大门口跑。豆丁大的小家伙,硬用那小短腿倒腾出阿大人不运用亲身功法都轻易追不上的样子。

    等他到门口的时候,正看着自家小胖墩儿满脸灿笑,小炮弹似的砸向四阿哥:“哥,哥哥,你终于能腾出空来看虎威了么?”

    四阿哥虽因为这不可承受之重微微踉跄了下,但一直牢牢地抱着他。

    脸上笑容也明媚如雪后初霁的天空,干净、纯粹又温暖:“对,哥来瞧你跟姨母,还有三个小家伙,她们都还好么?”

    “不好哦!”虎威摇头,四阿哥的笑容即刻凝固在脸上。

    阿灵阿见状可不敢再继续旁观了,赶紧朗声见礼:“奴才阿灵阿见过四阿哥,给四阿哥请安。未曾远迎,还请四阿哥恕罪。”

    还抱着虎头的胤禛赶紧闪身避过:“姨父不必客气,方才虎威弟弟说姨母……”

    “嗐!”阿灵阿摆手:“阿哥爷莫听那臭小子胡说,福晋好着呢。虽生完三胞胎后有些力竭,睡了一昼夜。但因太医尽心、嬷嬷们尽力再加上太后赐的那棵五百年人参故,产程顺利、母子均安。”

    “刚刚福晋还喝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吃了四个乌鸡蛋。连太医都说福晋底子好,恢复得特别快……”

    知道皇上特别重视皇阿哥们的课业,四阿哥能出来这么一次必定万分艰难。

    所以阿大人难得体贴,交代得特别仔细清楚。

    荣获四阿哥的感激眼神一枚。

    可没等他骄傲呢,好大儿便又拆台:“才不是呢!额娘流了好多血血,脸色白白的,虎威怎么都叫不醒她。只能在她鼻子底下探啊探,手手上摸啊摸。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等到额娘醒来。当时虎威可怕了,怕变成没有额娘的孩子……”

    说到这儿,小家伙就吧嗒吧嗒掉泪儿。

    说哥没有皇后娘娘,还有额娘疼着。要是连额娘都没有了,谁疼咱们哥俩啊?还有弟弟们,那么小、那么丑,继母肯定不喜欢的吧?也许会故意使下人虐待,让他们无声无息就没了。

    阿灵阿胤禛:!!!

    齐齐震惊又愤怒,偏还得温言软语地哄着他。积极套话,看是哪些个混账竟如此大胆,在小主子面前说这些诛心话。

    虎威再如何聪明,也还只是个虚四岁的孩子。

    又天然相信自家阿玛。喜欢四表哥,对他们俩没有防备之心。稍稍探问两句,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清清楚楚。

    阿灵阿微笑,很是夸了一番儿子的好记性。

    但熟悉他的一看便知,他那星眸中都已经蓄起风暴了。甭管是谁,身后又站着谁。但凡敢把爪子伸向他妻小的,这个人都没了!

    胤禛见状轻笑,让他但有所需便开口。

    他一定竭力相助。

    阿灵阿谢过他好意,但却绝不会让这等污糟事儿牵扯到孩子身上。

    胤禛扶额,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儿来的错觉,竟认定了他是个简单纯澈的。可实际上,连被皇阿玛、乌库妈妈、索额图等人联袂护着的太子都懂得耍心计,更何况是他?

    真正单纯良善之人,早就黄土一抷,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几丈高了!

    只姨母住的正院已经近在眼前,胤禛可不希望她月子里还操心这些个破烂事。赶紧转移话题,问及今儿明明是三个小表弟洗三的大日子,怎府中竟冷清到如此程度?

    阿灵阿也不瞒着,又把自己的重重考量说了一回。胤禛点头:“姨父思虑果然周详。”

    眼看着阿灵阿又要苦口婆心,胤禛忙说我相信您对府上的掌控力。

    阿灵阿:……

    以前他倒是也信的,但影响胖儿子那些个胡言乱语一出,他可就没那么确定了。看来,还是福晋有妊,雅利奇掌家的这段儿太稚嫩、也太松散了。

    亏得贵妃派来了白嬷嬷,德妃派来了红芍。

    这两大高手加上林嬷嬷硬把正院弄成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否则的话……

    那后果严重到让阿灵阿不敢想。

    见他这恨不得立即撸胳膊挽袖子大干一场,把所有威胁消灭殆尽的急迫狠绝,胤禛才算满意一笑。

    如此,才不枉姨母几度踏在鬼门关前替你生儿子!

    说话间,正院已到。

    淑宁又欲向虎威那时一样,使人把孩子们抱到侧间去,让大外甥往侧间瞧孩子。

    可那次宫中一别到现在,胤禛都已经小半年未见她了。又惊闻她力尽昏迷的消息,想念加上悬心。让他毫不犹豫地将皇父口谕拿出来说事儿,请淑宁容好歹容他一见。

    他惦着淑宁,淑宁又何尝不惦着他呢?

    闻言思虑片刻后,又让人往侧间多加了几个火盆子,她换了衣裳后也过去小坐片刻。

    如此,既不违背圣意,也不用阿哥踏足月子房。

    可以说两全其美。

    胤禛还要再劝,可她坚持若非如此,就豁出去抗旨不遵了。拼着被皇上责罚一顿,也不让大外甥冒任何不吉的风险。

    可把胤禛给感动的哟!

    当即温暖又甜蜜地答应了下来,于是,时隔小半年未见,淑宁头一眼就看到他如融融春风般的笑脸。

    淑宁绕着他转了两圈儿,特别欣慰地道:“高了,也瘦了些,但更有少年郎的俊气了。再过两年往街上一走,都得遇着不少闺秀丢手绢、赠香囊。”

    再没想到她竟说出这么两句的胤禛脸色爆红:“姨母又调侃我!皇阿玛以孝治国,最讲究礼法。如今连八旗闺秀都开始讲究女红、女德了,哪儿还有那般特立独行的女子?”

    “便有,暗中保护的人手也断不会让她近到我跟前。”

    淑宁:……就调侃两句罢了,至于这般正正经经解释么?至于么?

    胤禛淡笑,言说涉及到姨母的事儿,对胤禛来说都不是小事。接着就如刚刚淑宁瞧他一样,他也绕着淑宁转了好几圈。

    恨不得将他们爱新觉罗家祖传的丹凤眼化为透视镜。

    为防淑宁涂脂抹粉地掩盖不佳的气色骗他,他还指使虎威用沾了温水的帕子往她脸上擦了擦。

    淑宁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额头:“你啊你,怎小小年纪就忒多心眼儿?”

    胤禛笑:“闻听姨母曾昏睡一昼夜,我这心里实在担忧。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姨母海涵。”

    淑宁抬手捏了捏了自家好大儿的小胖脸:“你啊你,简直就是个小漏斗!大门到正院这么点距离,竟也可以泄露那么多?亏得来人是你四表哥,否则你怕是把你额娘卖了,还得帮着对方数银子呢!”

    “怎么可能?”虎威亲亲热热地抱了抱他四表哥的大腿:“哥是哥哥,又不是别人,自家人不需要防备。”

    胤禛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一家人。

    淑宁简直要给胖儿子跪了,怎么就那么会啊?

    竟总能轻易地戳在大外甥的心巴上。

    简直天赋流。

    万般羡慕后,姨甥两个长话短说。方到一炷香功夫,淑宁就被阿大人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回隔壁卧房继续坐月子去了。

    小主人虎威则负责跟他哥介绍自己的三个丑弟弟:“看吧,我是不是没有说谎?弟弟脸红红的,皱皱的,像是没牙的小老头。脸上还毛绒绒的,可丑。”

    “额娘非说小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长着长着就变好看。唔,这就叫男大十八变。可是……”小人儿纠结皱眉,小心翼翼探问:“虎威小时候也这么丑?额娘说我的小名都是哥哥取的,那你一定记得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儿吧?”

    “那当然,咱们虎威是天下间最俊俏的小婴孩。白白胖胖的,小手小脚特别有劲儿,一脚能踢坏包被……”

    胤禛含笑勾唇,细数小哥俩头一遭见面。

    虎威却只哀叹,完了完了,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

    只要够疼、够爱,再怎么丑都是好看的。反之,就是不够疼不够爱。哥疼他,爱他,所以把丑小孩儿当成俊弟弟。而他不够爱,所以看着弟弟也是丑小孩儿。

    不称职的新手兄长开始虚心求教,问他哥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好哥哥。

    胤禛答:生活上疼他、宠他,学习上严格要求他。

    成为他的榜样,然后教他学文、习武、练字、作诗、满蒙汉三种文字,几何、天文、地理些个西学知识。总之越疼越爱,才越不能让他图一时爽快堕落成个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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