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会心疼的

    陈笺方脚下一滞,堪堪停在陈家老宅的大门门槛前。

    商贾家的门槛,不高,不过一寸些许。

    什么也拦不住。

    这世道就是这样,纵算家有宝塔夜明珠、坐拥城池半壁的商贾都不准门槛高过三寸,只有官宦与勋贵之家的门槛,才可以高得将那些平凡且低贱的人,拦在上等人的白玉锦绣之外。

    陈笺方低了头,脚轻轻踩在门槛上。

    老宅的门槛略有脱漆,红漆之下露出老朽的木纹。

    他思索良久,抬起头来,见小姑娘眸光纯良,清得像一汪山涧无鱼的泉,便勾起唇角笑了笑,“我?”

    说着便将目光转了出去,一脚踩过不高的门槛。

    “小时,与我同在私塾的儿郎,读完论语就回去砍柴挑担;府学时,我的同窗一天两个白馍,早上半个干吞,中午一个夹咸菜,晚上半个泡在盐巴水里发胀,胃里胀满了盐水和白馍,晚上才不会被饿醒。”

    陈笺方声音飘渺,如远山之外被风吹响的青松。

    显金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而我呢?虽无绫罗加身,却衣料舒适、干净,三餐两点,瓜果时蔬,我无需为银钱奔波,更不用为衣食担忧。”

    陈笺方笑着轻耸肩,“所有对我的期待,只有一件,读好书。”

    所以,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如三叔一般读不好书,会怎么样——将颠覆他十七年来一日一日、一时一时、一刻一刻堆叠起来的认知。

    二人并肩拐过老宅的街角。

    水西大街在右,青城山院在左。

    可陈笺方的话,分明还没说完。

    显金放慢脚步,等待他将后话道出。

    可等了半天,再没有言语传来。

    显金侧眸看过去,陈笺方低垂着眼眸,长长翘翘的睫毛映在下眼睑的卧蚕上,棱角分明的侧颜配上直挺的鼻梁,有一丝叫人意外的文弱感。

    嗯

    就是文弱感。

    就是前世,诸多花旦、小生,兵家必争的文弱感。

    如今见到这土生土长的旧时读书人,才知道文弱感,可不是在眼角点个痣,把腮红涂到鼻头,或者是戴个深棕色的大直径美瞳,就简单存在的

    这玩意儿,是天生的。

    是浸润在旧时光的书卷气中十数载,站在纵横交错的青砖大街上,头顶飞出一角瑞狮檐角的氛围;

    是读书人拎着一只泛白磨毛的布袋,布袋露出软毛笔小小红穗的点缀;

    是书生眼下长睫的暗影,

    更是大家族长房嫡孙肩上隐藏着的无法推卸的重担。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构成了文弱的破碎感。

    显金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不知作何感想,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字路口,人潮喧嚣,朝食与朝饮占据半条长街,豆浆的香、水磨汤圆的甜、菜粥的清与油果子的热闹、糖油粑粑的腻气混杂出一股复杂的人间烟火气。

    显金被这人间烟火气猛地一击,如梦初醒,手慌乱地指了指西边,“我我去我该去店里了。”

    陈笺方朝显金轻轻颔首,“去吧,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没见。

    显金加班。

    周二狗从小曹村拖了两骡车的纸张回来,肌肉男胸大无脑又粗犷蛮干,从小曹村库房搬上车时,没有分门别类;从骡车上搬到陈记库房时,也没分门别类,两百多刀纸,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堆在库房里。

    十文一张的玉版,旁边住着二十文一张的兰亭蚕纸;三十文一张的撒金四丈,旁边得意洋洋地躺着白送都不要的毛边,甚至,毛边还支棱个角盖在四丈宣上。

    就如同李嘉诚的邻居是要饭的。

    要饭的,还伸了条毛腿,搭在李嘉诚脸上。

    真正实现了一视同仁和众生平等。

    显金理解不了周二狗伟大的理想,并将他伟大的理想残忍地扼杀在了摇篮里,“.狗哥,您能不能稍稍按照价格,把刀纸理顺,靠近窗口与门口、易遭风的地方摆放稍稍物美价廉的纸张,靠里的、隐蔽又避光的地方摆放咱们店里值钱的纸”

    周二狗挠挠头,袖子快被突出的肌肉崩裂,嘿嘿笑道,“咱们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显金:“.”

    她当然记得,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她上次来这库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侧面还开着一扇窗呢!

    前些时日,既要与陈六老爷和那猪肉头缠斗,又要填上账面的欠债,实在分身乏术,如今稍有空闲,显金才感受到泾县作坊原先在陈六老爷的管辖下,如同一盘散沙,像极了一群闲散游兵,店肆作坊买卖进出皆无规章,全凭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个人做纸的不管卖,卖纸的不懂做,算账的只管吞钱,管事的.管事的最坏,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点。

    李三顺老师傅就不说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浑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还多了几分霸总最欣赏的倔强和单纯。

    接着就是周二狗大哥,憨憨的肌肉男一枚,能指哪儿打哪儿,但放他自己提枪,估计能给自己脚来上一下。

    跟着周二狗的几个郑姓小哥,像周二狗的腿部挂件,没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让显金切实感到并肩作战的就是头发没几根毛儿的董管事。

    还有一直企图在她嘴里炒盘菜的张妈。

    王三锁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会写不会看,暂时不具备战斗力,能顺顺利利把瘦脸吃成胖瓜子,显金就阿弥陀佛,算上天垂怜了。

    这支队伍啊,通身的问题噢。

    临到太阳从西边沉下,天色微醺,显金将账册与当日清单结余整理妥当放进柜台,正欲出门时,却见店肆后院的库房外还亮着灯。

    显金去看,库房里没有点灯,只能借门廊的光见飞尘四扬。

    周二狗背上一刀纸,胳膊下还夹着一刀纸,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靠在窗棂旁,又不敢开窗,只能借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光眯着眼看。

    显金探了个头,“狗哥,你在干啥呢?”

    周二狗被吓了个激灵,“.我在对着册子摆纸呢.”

    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你不是叫我按照价格高低摆放纸张吗?我这个脑子笨,只知道每种纸是啥,记不得每种纸的价格。今天一天摆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对大家伙有事要干,我不能总占人时间耽误工期,就请李师傅帮忙写了下来,这下总不至于忘记。”

    显金走进去,扫了眼那本册子。

    写得很简洁。

    “夹”代表“夹贡”,“毛”代表“毛边”

    显金指着一条“鱼”模样的画问周二狗,“这是啥?”

    “鱼!”

    周二狗一笑,八颗牙白灿灿,“玉版!李师傅是咱这儿最能认字儿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写不会,就只有画画。”

    果然。

    下面还有好多各式各样的画,比如代表珊瑚笺的“山”,代表澄心纸的“心”,代表月影纸的“月”

    显金将册子还给周二狗,道了句,“.好好摆吧。”

    便转头欲离。

    张妈说今天晚上吃锅子,烧的辣豆豉汤锅,会放她最喜欢的炸豆腐泡儿和白萝卜片,还会蒸一锅野菜土豆锅巴饭,一早就叫她按时回家吃晚饭。

    听着就贼带劲儿。

    显金走到门口,听身后嘟嘟囔囔,“.这是弯弯的.弯弯的什么?弯弯的月亮.月..月是”

    显金脚步停在了门口。

    脑子里两股力量疯狂战斗。

    再见了,我的野菜土豆锅巴饭。

    再见了,我的辣豆豉汤锅。

    再见了,我的油炸豆腐泡儿。

    显金终是松开拳头,转过身,认命似的向周二狗走去,声音有气无力,“.那是月影纸,八文钱一张的月影纸.”

    “算了,我来帮你吧.”

    这群人,通身的问题噢。

    但有一个共通之处,也是最大的好处,心地纯良、听话听劝。

    这已很难得了。

    第二日用了早饭,显金低着头,拿脚尖踹老宅的门槛,踹到第一百二十八下时,那个文弱书生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里。

    显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一声轻笑,“.还以为你一早就去铺子上了。”

    跨过门槛,放慢脚步,“昨天晚上,张妈嘟囔许久,说专为你做的辣豆豉锅,你却不在。”

    显金赶忙跟上,笑道,“铺子有事,回来不得。”

    还是找虐般,问一句,“好吃吧?”

    陈笺方眸色含笑,“好吃。三爷吃得痛不欲生,直说若张妈再做辣子,他就把小稻香的少东家请回家做饭,撬掉张妈的饭碗。”

    显金笑起来。

    陈敷是最标准的徽州胃,咸鲜清淡,要吃本味。

    显金上辈子祖籍四川,除了和熊猫一样喜欢吃笋,还爱一口辣子。

    张妈口味弹性很大,基本上她喜欢谁,口味就跟谁一样。

    张妈最近的心头爱是显金,桌子上的菜,就多放茱萸、胡辣和朝天椒,把陈敷吃得叫苦连天,据说一天蹲八道茅房。

    不过也没差。

    以前他也爱上茅房,不是在茅房,就是在去茅房的路上,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存货

    她前世的爹也这样,号称“蹲厕所是男人最后享受孤独的时光”

    显金伸伸胳膊,活动一下筋骨和手腕,装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颌。

    陈笺方敏锐道,“有事?”

    显金瞬时打蛇顺棍上,笑得极为标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想问问,您近来可忙?”

    陈笺方余光扫去,快到东西分界的拐角了,便刻意拖沓步调,“不算很忙,青城山院的乔师本也是我旧师,我热孝在身,不便跟班习课,乔师将我安顿在单舍,习学时间较为随意。”

    相当于,就是找了个环境好点的图书馆上自习嘛。

    只是这图书馆,还配了个国家级名师。

    显金点点头,话就在喉咙口,有点不好意思说。

    拐角就在眼前了。

    陈笺方索性停下脚步,温声道,“可有急事?”

    显金搓搓手,“是这样,铺子上的几位伙计没有开过蒙,只能认极为简单的几个字,稍稍复杂一些的字形便不知了。”

    “咱们陈记这个生意,较为特殊,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若都是些个大老粗,这生意便也没法儿做,这店子便也没法管。”

    显金昨天晚上,和周二狗一起盘纸到很晚。

    时间晚到陈敷气势汹汹地来铺子上接她,说是以为她“携款私逃了去”。

    她回去后,思索良久。

    做生意,必得有章程,无论掌柜的,还是小伙计,无论ceo,还是实习生,都必定要照章行事才得其法。

    她手下的兵,连字都认不得,咋个照章行事?

    靠周二狗发达的肱二头肌,还是靠李三顺如教科书般标准的倔强?

    她思来想去,还是要教会伙计们认字。

    无论是为了以后铺子的发展也好,还是伙计们自身的职业前景也好——认字可比睁眼瞎值钱多了。

    那么,问题来了。

    谁来教?

    她?

    她倒是能写会读,但她从怎么教?她与他们隔着好几个百年的鸿沟,她教他们“啊波此得”还是“诶比塞地”啊?

    且不说她自己写字都是一手的白话简笔,如今大家伙都是繁体字,她这么教出去,岂不是误人子弟吗?

    若是这个年代有成人夜校,她必定毫不犹豫地送这群文盲去扫盲。

    可,没有呀。

    倒是有书院,但是先生不一定愿意收这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和一群垂髫小儿一起开蒙。退一万步说,就算先生愿意,垂髫小儿那群交了学费的爹妈,估计也要持反对意见。

    显金一晚上都在琢磨这事儿,琢磨来琢磨去,总算是琢磨到考过乡试的陈二郎举人身上。

    反正他戴孝无事,若愿意来教,一定是件极好的事!

    显金见陈笺方半天没有回应,决定拿出杀手锏,“您放心,我们请夫子是有束脩的,我打听过了陈家孙辈郎君,未成亲的一月不过二两银子,我们五个学生,我给您开一月三两银子,您直管把常用字教会,不需教得出口成章。”

    陈笺方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

    显金还在劝,“我们铺子上的伙计年纪虽大,但是不笨,实在不行,您想打就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一下多五个儿子,可谓是此生之福”

    越说越离谱。

    陈笺方做了个手势,请她打住,“我去。”

    笑起来,“我去可以,但不能教得太晚,我还要回老宅吃饭——错过辣豆豉汤锅,会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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