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总助眉眼低垂汇报道,“不过八月底开学,沈小姐已经订了去美国的机票。”

    病房内十分安静,空气像是寸寸凝结了,听不到多余的声息。

    总助也是个机灵的,察言观色后补上句,“一小时后燕京去波士顿的航班,落地时间比沈小姐早十五分钟。”

    齐晟掀了掀眼皮,目光沉冷。

    难以言明的压迫感压在他肩上,总助呼吸微窒了下,掌心微汗。

    刚刚的话确实僭越了,揣摩上司心思可以,但决不该自作主张说出口。好在齐晟也没说什么,总助眼观鼻鼻观心,放下文件就退了出去。

    走廊里充斥着消水的气味,正打算过来擦药的护士迎面过来。

    快走到拐角,他身后一声惊呼:

    “病人呢”

    总助眉心跳了跳,三步并作两步往病房跑,回到特护病房门口,和外面看守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病房内空荡荡,只有正对面的推窗大开,冷风灌了人满怀。

    病床上哪儿还有人呐

    “少爷,”旁边看守的哥们挠挠头,难以置信,“少爷不会跳楼了吧”

    总助听得心惊肉跳,几个人快步冲到窗边,往下探了一眼:

    人来人往,一切正常,就翻了阳台,不是什么跳楼自杀事故现场。

    “没事,”总助轻咳了声,沉着地胡说八道,“应该是锻炼身体,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不必惊扰老爷子了。”

    这他妈是十九楼啊

    虽然特护病房之间有阳台,不算危险,可看着很惊悚啊

    而且齐老爷子禁齐晟足,火都没消,虽然他出主意去追,可人真走了,他们几个人怎么交代也是个问题。

    几个人对视了下,不约而同地达成默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此同时。

    旁边阳台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后,床上的病人错愕地看着一个年轻男人,堂而皇之地翻窗进来。

    他理了理袖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光明正大地走出病房。

    病人后知后觉一声尖叫。

    波士顿的秋天微冷,宽阔的街道两旁是红砖绿瓦的小屋,残余的绿与新生的红交替,秾艳而绚丽。机场内人来人往,说笑声和行李箱轱辘滚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十分喧闹。

    vvi私人休息室里,大屏幕正转播通道行人状况。

    齐晟在这里等了半小时。

    从柏林到波士顿的航班在十五分钟前落地了,但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也没见到想见到的身影。

    “人呢”

    齐晟身体微微前倾,手腕闲散地搭在膝盖上,屈指扣了下桌面。

    秘书起了一身冷汗,跟工作人员沟通过后,轻声解释道,“机场这边刚刚询问过柏林勃兰登堡机场,那边回复说,沈小姐确实在机场过安检了,不过在最后一刻没登机。”

    齐晟身体往后仰了下,面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学校呢”

    “十五分钟前,沈小姐已经和导师请假了。”秘书几乎不敢看他。

    空气在一瞬间冻住了。

    燕京到波士顿没有直达航班,在芝加哥转机后,整整二十个小时。

    他浪费了一天时间,在这儿又耐着性子等了半小时,然后她没来,还卡着点告诉他白来一趟。

    她是有多不想见到他

    看来沈姒太了解他了,她拿自己对他那份了解,耍了他整整一天。

    “咚”

    齐晟把手里的岩石杯撂下了,往外一推,冰块和玻璃相撞。

    他眉间攒着一缕淡淡的阴翳,眼是冷鸷的,唇是紧抿的,自始至终没什么过激的话,只起了身,嗓音淡而沉地低笑一声,“很好。”

    秘书一个字不敢说,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听到他微冷的嗓音:

    “回国。”

    燕京这几天都处在低气压,所有人战战兢兢,蓝核资本和华晟集团的中高层跟着受罪,生怕被挑出什么过错,撞到齐晟的枪口上。

    齐晟这人平时就杀伐气重,现在更是阴鸷得没一点人情味儿了。

    不过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他这样的脾气,没人敢犯他的忌讳。虽然先前还有人敢拿他和沈姒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但现在苗头不对,都不约而同地对“沈姒”这个名字三缄其口,就当没出现过这个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一转眼,便溜到了冬天。

    燕京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新雪清冽而明净,慢慢覆盖了整座城市。乾承会所私密性很高,入口偏暗,只有少数人知道,一辆黑色的hennesseyvenogt停在外面。

    一楼酒吧的音乐声震耳欲聋,香水气息和烟酒味冲撞,让人昏昧。

    包间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了,都是一个层面的人,家世背景相仿,倒也没人刻意打招呼。这样的场子,基本都聊成互通消息的局了。

    酒过三巡后,有人笑了笑,伸手拿烟点燃,“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过没速讯的副总就在这附近,我把他叫过来,你听听”

    “出来玩儿聊什么工作”齐晟轻笑,话说得刻薄,“你养的哪个情儿吹了枕边风,这么卖力搭桥牵线”

    对面的人也不计较,毫无道德地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行,卖你面子。”齐晟端起酒杯,身子往后靠,“十五分钟。”

    “我面子才他妈值十五分钟”对面的人笑骂了一句。

    玩笑而已,没人往耳朵里听。

    聊的是智能移动办公和视频会议一体的平台项目,速讯想利用聊天软件的客户量打开线上市场。对方有备而来,初设规划预案和市场评估等都准备齐全,也没什么废话,十来分钟时间,已经足够融洽。

    本来谈得好好的,邻近散场,反倒出了点不愉快。

    速讯的副总送了个女人过来。

    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再正常不过,接受或者拒绝,都看人心情,也不会有人介意。可这女的一进门,包厢里所有人都怔了下,静默了。

    “齐少,”女人捏着文件夹,指甲上是亮晶晶的钻石,款款地走过来,“我是速讯的人,过来送文件。”

    所有人几乎都在这一瞬间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女人打扮得很像沈姒,穿的是沈姒平时喜欢的旗袍,连发型都像。

    就是长相差太远了。

    “我操,怎么穿旗袍”有人低骂了声,“谁让进来的”

    先反应过来的人都没来得及阻止,就看着她朝齐晟过去。

    齐晟微眯了下眼,倏地笑了一声。

    他笑和不笑是两种气场,身上的阴冷和沉郁散了点,像三月山林初开的桃花,满目的轻佻和风流,让人生出一种温柔错觉来。

    女人恍惚了几秒,完全没注意旁边人使的眼色,还在朝他走。

    齐晟的笑容却淡了,踹了一下茶几,漆黑的眼底全是阴鸷的冷意。

    “谁他妈让你穿成这样”

    低矮的茶几被踹出大半米,边缘狠狠地磕到了女人的小腿上。台面上摆着的酒瓶和酒杯尽数掉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全是玻璃碴子。

    满地狼藉。

    女人的小腿磕出一块青痕,痛呼了一声,差点没站稳。

    合同还没签,但已经谈了十之,本来是走个过场,一两杯酒的事儿,但她听说他以前喜欢穿旗袍的女人,确实动了点心思。

    谁能想到这么个场面

    他毫无征兆的震怒把她吓到了,一时之间都忘了擦呛出的眼泪。

    “还不赶紧滚。”

    旁边的人扯了她一把,不完全是替她解围,也是怕收不住场。

    女人反应过来,顾不得什么,踉踉跄跄地就要出去。

    然后她听到一道阴鸷的声音:

    “脱了再滚。”

    齐晟漆黑的眼又冷又厉,视线像是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一身的戾气,情绪很差,近乎病态的强势,全然不给人留余地。

    女人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包厢里其他人也静默了。都知道他的脾气秉性,这几个月都没人敢提一句“沈姒”,但也没人想过,他会因为一件衣服,震怒成这样。

    “老三,”一直没搭腔的顾淮之突然出声,“跟她置什么气”

    过分压抑的氛围给人一触即燃的错觉,被人打断,才缓和了点儿。顾淮之淡淡一笑,抬了下眼,便有人明白意思,将人带了出去。

    齐晟一整晚都很阴沉。

    夜色浓重,车子驶回四合院,他醉意已经起了七八分。

    “少爷,怎么喝这么多酒”家里的阿姨接过他的外套,念叨了句,“外面下雪也不知道撑把伞,您可别睡,我去给你温醒酒汤和姜汤。”

    齐晟脚步一停,虚眯了下眼。

    一句话让他的记忆拨到三年多前,他从南城把沈姒带回来时。

    那一晚下了雨,风吹斜了雨丝,从下车到家不过几步路,他一手揽过她,一手撑着伞走回去,结果两人身上还是被打湿了大半。

    一进门家里阿姨就念叨这句。

    齐晟本来都走进去了,身后没了动静,不由得诧异,扭头看了下。

    沈姒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齐晟睨了她一眼,冷淡的语气显得有点不耐烦,“你站那儿做什么”

    沈姒扯了下湿漉漉的衣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动作非常的拘束,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她抬头,直勾勾地看他,很轻地说了句:

    “脏。”

    齐晟身形稍顿,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身上。

    她生了一张含情眼,眸色流转便楚楚可怜,肌肤凝雪,唇红齿白,弱柳扶风不盈一握的玲珑身段,平添了一种娇娜的媚态和易碎的美感。

    这样的皮囊,没人会嫌她脏。

    明明像谪仙一样,恍若在这红尘世间,只有她是一尘不染的。

    很熟悉,说不上来的熟悉,和记忆里的一个身影正慢慢相合。

    仿佛在印证他当时的不确定。

    原来没认错。

    齐晟漆黑的眼攫住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卑劣而变态的念头来,比今晚看到她第一眼时还要强烈:

    想得到她,想在她身上打上烙印,想让她染上独属于自己的颜色。

    他微蹙了下眉,甩掉了刚刚的念头,朝她伸手,“过来。”

    沈姒还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瞧。她睫毛轻轻一眨,忍不住小声嘀咕,“你能不能别这么凶我”

    “你说什么”

    沈姒缩了下肩膀,最后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遍,“就是很凶。”

    齐晟气笑了。

    他也没跟她废话,几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沈姒轻轻地挣了挣。

    “又怎么了”齐晟挑了下眉,记得她说的话,收敛了脾气。

    “不要这样拽我,攥得很疼,”沈姒抽开自己的手,重新牵住了他,轻声道,“而且你看着像人贩子。”

    “”

    齐晟不轻不重地拨了下她脑袋,被她磨得没脾气,“真麻烦。”

    他牵着她的手进了家门。

    彼时正当年少,称不上爱意汹涌,也算不得一见情浓,只是金风逢玉露,一场生涩又不确然的心跳加速。

    很奇怪的感觉。

    也许是他今晚喝多了,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回想她的一颦一笑,回想这些年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已经忽略的、无关紧要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

    她不喜欢他的坏脾气,他一高声她就会说他“凶”;她是个小财迷,会因为他带字画和宝石开心;她利用人的手段不少,但在他面前总是不太会撒谎,演技拙劣,全靠他肯信;她心虚的时候会格外乖软,像犯错后小心讨好主人的猫;她在浴池拉住他时,媚色入骨地喊了他一声“三哥”,勾得人心里发痒

    齐晟从没想过,原来这些小事自己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她真走了。

    跟以往任何一次离家出走都不一样,她态度决绝,不再回头,她想跟他断得一干二净。

    酒精从喉管一直烧到胃部,火辣辣的刺痛,绞得人难受。

    醉意浮上来时让人意识昏沉,很渴、很热,齐晟按了按太阳穴,有点烦躁地扯开了领带,骨节分明的手指攥得这块布料皱紧,他淡嗤了声:

    “别再落回我手里了,姒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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