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姨娘带着三个孩子匆匆走了,脚步有点仓皇。

    这突如其来的丧信显然震惊了她。

    翠翠也不知所措,把杨管家暂时安置去休息以后,回来问陆兰宜:“奶奶,现在怎么办?我看见姜姨娘往门边去了,应该想等大爷……我们要不要也叫个人去等着?”

    兰宜微微摇头:“把孝布拿出来,将家里布置起来吧。别的不用管。”

    可惜,她这口不知从哪续上的活气太弱,不知哪一刻又断了,她赌不起,不然,由着杨文煦多隐瞒几日,之后再设法捅到朝廷去,能直接把他这辈子的前程封顶。

    隐瞒丁忧,对官员是大忌。

    家里办丧事要用的物品各色都有——那些本来是为了兰宜准备的,翠翠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发酸了,忍泪道:“好。”

    她再度出去,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开了做库房使用的一间厢房,把摞起来的孝布搬出来一叠发放下去,又安排人将些喜庆类的陈设一概撤去,不多久,杨家这座小四合院就变了个样。

    展眼望去,一色白泱泱的肃穆。

    这阵动静不小,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来问,听闻杨翰林老家的母亲去世了,都纷纷表示同情叹息之意。

    左邻何太太问翠翠:“你家奶奶身子如何了?她也是命苦,本来就病重了,又要安排这样的大事。我们不便叨扰病人,你带话进去,叫她千万保重,别太劳累了。”

    右舍范大奶奶的丈夫也是位翰林,资历比杨文煦还深,范大奶奶跟着安慰了两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别客气,尽管遣人来说。”

    翠翠感激地点头,想回话,立在旁边的姜姨娘先一步福身行礼:“妾身替我们奶奶多谢太太和奶奶们。”

    何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客气而敷衍的笑意,便由小丫头扶着走了。范大奶奶倒是陪着多站了一会,和姜姨娘搭了几句话,眼神始终往路口的方向望着。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不涉庶务,翰林们尽可以清闲,但那有上进心的,忙到天擦黑才下衙也是常事。

    杨翰林和范翰林就都还未归家。

    这一会儿工夫,远一些的屋舍也陆续打开门来,或是主家亲自过来,或者遣下人来慰问,翠翠担心陆兰宜,已经返回正房去了,姜姨娘一人站在门边,接待各家来人,应对得宜。

    日头完全坠下,晚风中带了暮春寒意时,两道疲累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巷口。

    范大奶奶连忙向前迎去。

    姜姨娘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不过那两道身影一时还过不来。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一些比较低品级的朝廷官员,巷口第一家是太常寺的王典簿,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无节庆祭祀时是个闲差,王典簿早早回家了,此时拦住了身影之一的杨文煦,表情沉重地向他问候:“杨翰林,节哀啊。”

    杨文煦表情变了变,往家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到换了一身缟素的姜姨娘,觉得有了数,心下一沉,叹气拱手:“我才下衙,不知家里的事,可是拙荆——”

    王典簿冲他摇头:“不是,是令堂。”

    杨文煦:“……?!”

    他表情裂了!

    跟在他旁边的范翰林三十出头,本来一脸被过多公务围殴过后的麻木,忽然一下活了:“真的吗?老王,这可不能乱说,你没弄错吧?”

    王典簿板了脸:“范翰林慎言,我怎会无端诅咒别人母亲?杨翰林老家来人报的信,他屋里的姜氏在外招待迎候,亲口说的,一条巷子都知道了,怎么错得了?”

    姜氏?

    杨文煦再看了一眼那头的姜姨娘,表情更崩了,嘴角抽动了下,似厉似哀,想说什么,又用力忍了回去。

    范翰林跟着他往那边望了望,这一望望见了自己的妻子,他忙迎上去问:“杨翰林家的事你知道了?”

    范大奶奶走到了跟前点头:“知道,先头他家大奶奶身边的丫头翠翠也在外面忙活,唉,杨大奶奶真是不容易,自己都病得那样了。杨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摊子事还得你做主呢。”

    杨文煦僵立在原地。他好像被哀伤击垮了,一时竟然迈不动步。

    范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两声,掩口劝他:“快去吧,生老病死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要紧的是办好令堂的身后事。那些公务就别放在心上了,明日我替你向学士告个假,接手过来,你直接返乡也不妨的。”

    杨文煦盯了他一眼,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说出一句话来:“不敢劳范兄操心,我自会去寻学士说明丁忧之事。”

    范翰林连连点头:“也好。”

    杨文煦终于迈开如千钧重般的脚步,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范翰林在身后感叹:“唉,杨大人一定伤心极了。”

    王典簿站他旁边,低声道:“你快活极了吧。”

    “……”范翰林眉梢猛地一扬,“老王,你这是哪里话!”

    王典簿撇撇嘴:“左春坊那缺就你和杨翰林合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种把手拿下来,我不信你没笑,刚才当着杨翰林的面都差点没忍住吧。”

    范翰林矢口否认:“我那是着了风,咳嗽,咳嗽你没听见吗……”

    杨文煦踏进了家门。

    这是他在京中住了三年的地方,再熟悉不过,虽然窄小,但位置好,方便他去翰林院上值,当时花去了妻子一半嫁妆才买下来。

    这一刻却显得很陌生。

    无处不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生痛,明明是飞花季节,他却如一脚踏回隆冬之中。

    姜姨娘跟随他进来,轻语道:“爷累了吧?爷别太伤心了,大哥儿几个还小,没经过这些事,恐怕哭闹,我让乳母看在房里了。才有几家过来吊唁,知道我们不会在京里办丧事,提前把白包给了,我都替爷记下了,日后好回礼——”

    她温柔细致的交待终于停下,因为看见了杨文煦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既不悲伤,也没有被分忧的欣慰,而是充斥冰冷的愤怒。

    “谁叫你操心的这些事!”杨文煦毫不留情地质问。

    姜姨娘极少被他这样冷待,一时失措:“奶奶病着,爷不在家,杨管家忽然来报,总要个人出头操持——”

    自兰宜病倒以后,场面上的事她出头的本来也不少,一向是得杨文煦默许的。

    “那也轮不到你!”

    杨文煦冲口而出第二句训斥,姜姨娘受不得,眼圈红了。

    院子就这么大,家里人都听见了,大哥儿从东厢房探出半个小身子来,很快被乳母惶恐地拦了回去:“哥儿,长辈们说话,你别乱跑。”

    翠翠隔着正房窗棂也听得明白,颇为高兴地走回床边,向兰宜学话,学完道:“奶奶,你听,姜姨娘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白献勤儿,却惹得大爷发那么大火。”

    兰宜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早已不会为这种事动容。

    翠翠欢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来也不该姜姨娘管,奶奶又没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连人家给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样,怨不得大爷骂她。”

    杨文煦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发怒。

    兰宜躺着,这次唇角流泻出一点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气成什么样了。”

    二十四岁中进士的英才骄子杨文煦,因为出身贫寒,唯恐受人小瞧,极为讲究养气之道,等闲喜怒不形于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没多想,她也正想多看点姜姨娘的热闹,答应着就转身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见杨文煦从外间走了过来。

    翠翠下意识往旁边退了退。

    杨文煦走了进来。

    屋里的陈设倒没多少变动,陆兰宜病后不耐烦扰,本就布置得素净,她自己则卧病在床,连日水米都不大进了,再讲孝道,也没有把她这样重病之人折腾起来换孝服的理。

    杨文煦脚步顿了顿。他从前觉得这屋子死寂,这一刻却似找到了一个喘息的缝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还如常一样。

    陆兰宜看见了他,静静地望着。

    杨文煦也看向她。

    这屋里最苍白最没有生气的要数她的脸庞,搁在脸侧的发丝都跟着干枯,像开败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一朵过季残花。

    杨文煦眼神莫测,没有说话。

    陆兰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说。

    这么多年夫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大爷,”她恹恹发笑,“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杨文煦声音发沉:“你胡说什么。”

    陆兰宜没反驳,不再看他,眼眸无神地望向帐子顶,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说,他们都知道,用不着做无谓的争辩。

    “大爷不用着急,”她轻轻地道,“我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翠翠听不了这一句,“呜”一声哭出声来,杨文煦也终于有点动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亲的事我会安排,你安心养病罢,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陆兰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继续去挖他的心肝。

    这么一想,她甚而心平气和起来。

    杨文煦再站了片刻,无话可说,掉头出去了。

    兰宜才开口:“翠翠。”

    翠翠呜呜地哭到她床边:“奶奶。”

    “我之前收起来的一点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对吧?”

    翠翠抹着眼泪点头。

    嫁进杨家近八年,陆兰宜搭进了一大半嫁妆,仅剩的一点分了两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兰宜偷偷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涂了,没有来得及打算。

    “我死以后,那份就是你的,你拿着,别告诉一个人,自己出去过日子,听见了吗?”

    “……呜呜,奶奶!”

    这是在交待遗言了,翠翠几乎哭崩在床边。

    陆兰宜闭上了眼。

    拆了杨文煦青云路的一节台阶,没把嫁妆全葬在杨家,安排了身边人,这一日寿命值了。

    看不见明天的朝阳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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