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俞星臣也同样愕然。

    江公公跟小甘,姜统领几个都是满脸错愕。

    人人都在心里琢磨“和离”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哪两个字。

    只有斧头突然想起自己在来的路上,曾同决明说起过王家种种,还给他解释过什么是“和离”,难道就现学现用了但也用得不对啊

    江太监先疑惑道“决明,你在说什么”

    决明扭头“一对夫妻过不下去了,可以商议着”

    他在背诵斧头给他解释的话,甚至一个字不差。

    斧头目瞪口呆。

    杨仪却提高声音“决明”只叫了一声,她已是难以自已,猛地咳嗽起来。

    小甘将江太监双双上前,捶背的捶背,安抚的安抚。

    决明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呆呆地有些无措。

    杨仪嗽了两声。

    其实别人不晓得决明的意思,她明白。

    不由扫了眼旁边的桌上。

    江公公姜斯等人,都以为杨仪是因为决明“童言无忌”而又冒犯,所以才这样羞恼的了。

    但俞星臣却隐隐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决明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天分,假如决明没有再多加那一句解释,他兴许会以为决明是随口乱说,但他明明解释的很清楚。

    那就是他知道自己跟杨仪之间

    俞星臣心中之震惊,无法形容,而又不能全信,毕竟太过骇异。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杨仪竟瞧了眼桌面。

    这本是极细微的一点动作,江公公跟小甘离的最近都没有留意。

    俞星臣眉峰微动,顺势看向桌上。

    桌上确实放着几张纸似的,他假装无意地往旁边走开了四五步,靠近桌面,垂眸。

    俞星臣看到了镇纸压着的,看起来仿佛是小儿学字乱划出来的一张“图”。

    俞星臣微怔,扫过周围,除了一本千金方,再没有别的了。

    唯一可疑的就是这两张纸,何况,假如真是小儿乱划,为什么杨仪会放在这里,还特意用纸镇压着。

    但就算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仍是看不懂这图究竟何意。

    趁着杨仪被人围着,他无法按捺好奇,把纸镇取下,掀开另一张。

    底下那张,比前一张更像是鬼画符。

    俞星臣扫了眼,毫无头绪。他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将纸放下的瞬间,他却又有种奇怪的感觉,重又看向纸上,望着那些看似纵横交错的直线,极不和谐,横七竖八,乍一看杂乱无章,如同乱涂,但是再看,却竟透出一种奇妙的构造,不似信笔而已。

    俞星臣盯着那张纸,正欲凝神,便听到杨仪道“俞大人。”

    他蓦地抬头。

    杨仪望着他“怎么俞大人对这些信手乱划的东西感兴趣”

    俞星臣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偷看”别人的东西。

    但方才他实在

    不过既然给说破了,他索性大方些“这是什么是你画的”

    杨仪并未回答。

    她不大会说谎,也不想扯谎,所以这一沉默,俞星臣立刻知道,另有其人。

    可是谁会弄这些呢他看向了决明。

    这时候,屋内陷入了奇异的沉默中。

    杨仪知道他聪明,恐怕已经看出了什么,但也无妨。

    她转头看向决明“你方才说,要跟着我,是何意”

    决明刚刚被她高声喝止,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会儿蹲在地上不敢出声。

    听杨仪询问,才道“我娘说,让我听永安侯的话,只能跟着永安侯。”

    杨仪看了眼俞星臣“那,让你跟着别人出城去,可行不行呢”

    决明开始摇头。

    俞星臣明白了她的意思。

    决明自有天分而性情怪异,慧娘不知是怎样做的,才让他答应跟着杨仪。

    忽然叫他跟着别人,只怕真不能够,而别人也未必能够安抚住他。

    俞星臣轻叹了声,想起决明方才的和离,对杨仪道“你是非去不可吗”

    杨仪垂眸“是。”

    俞星臣忖度片刻“你可知道,自从你来了武威,每天散回元汤饺后,据衙门里的记录,路上倒毙以及每日冻饿死的人数大大减少,更不用提卫城跟威远那里何况你不是说,还要在别的地方也尽快施行的。”

    杨仪不知他为何说这些“我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你提这些,是有什么建议”

    俞星臣道“我的建议是,你留下来,只有你留下来,才是对百姓好,才会救更多的人。而你去,只能是以身犯险”

    杨仪这才明白“我说我已经做了交代,就算我不在,张太医胡太医,还有江公公他们也会继续做下去。”

    “不止是这个,杨仪,你不知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俞星臣没有再口称“永安侯”如何,他望着杨仪“你所做的,完全不亚于我跟薛不约所做,你留,才是更好的选择。”

    杨仪垂首,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而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俞星臣有些许窒息,良久“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杨仪抬眸。

    俞星臣看向江公公跟小甘。

    江太监略一犹豫,终于对小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慢慢地退到了门口。

    杨仪道“怎么,有什么不能当着人说的。”

    俞星臣道“那次从海州回来,我跟薛放同车,说起了杨甯。”

    杨仪双眸微睁,继而淡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俞星臣道“当时他以为我喜欢杨甯,怂恿我将她抢回。”

    杨仪确实不知,讶异地看着俞星臣。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

    当时,俞星臣曾问薛放“假如杨仪喜欢别的东西胜过于小侯爷,甚至愿意为了那些而放弃小侯爷,你会把她夺回来”

    薛放道“杨仪才不会那样。”

    他让俞星臣不要拿杨仪跟杨甯比较“杨甯喜欢当王妃,可是杨仪不会那样,在她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你”杨仪没料到会听见这些话“你说这个干什么”

    俞星臣凝视她“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我本来不懂。”

    “什么话”

    在车内薛放又思忖了半晌“不过,她心目中确实有比我更重要的”

    他没有说完,俞星臣询问是什么,他还故意地卖关子不说,让俞星臣自己猜。

    本来俞星臣是猜不到的。

    直到现在。他却隐约明白薛放那没说出口的。

    “你不明白吗”俞星臣望着杨仪“对于薛放来说,他觉着他在你心中未必是第一位的。而第一位的是什么,你自己该最清楚。”

    杨仪先是疑惑,迎着俞星臣的目光,她隐约有所察觉。

    眼神恍惚了片刻,杨仪转开头。

    俞星臣听见她轻声道“你何必跟我说这些。”

    “我只想你改变主意。”

    “那换了你,你会改变主意么”

    俞星臣疑惑“什么”

    杨仪咽了口唾沫,很慢地说道“你改变主意了么”

    俞星臣汗毛倒竖,仿佛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杨仪的双眸突然间清冷如冰,盯着他“你不也曾经为了一人,怒发冲冠,不顾一切吗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做什么”

    俞星臣的瞳仁陡然收缩。

    他感觉自己好像猛地被戳了一刀。

    门口的江公公跟小甘两个,竭力竖着耳朵想听里头在说什么。

    但同时,两人又不住地窃窃私语,无非是商议该怎么办。

    姜统领站在旁边,垂眸,显得很安静。

    灵枢看了一眼他,欲言又止。

    斧头跟决明站在另一边儿,决明忐忑地“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没有。”斧头否认,却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说仪姑娘跟俞大人要和离呢。他们又不是夫妻。”

    “不是吗”决明疑惑地。

    斧头道“当然不是。”

    决明似懂非懂“哦”

    他毕竟是个不能以常理测度的孩子,所以弄错了“和离”,这些人也并没有怪罪他。

    也并没真的当回事。

    正在等候之时,就见俞星臣从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他丝毫都没有停顿,就好像走的慢一些,就会大难临头似的。

    灵枢急忙跟上。

    初十四因为喝多了困倦,错过了热闹。

    醒来后,无意中听斧头念叨,说是俞星臣跟杨仪吵架了。

    他急忙去找俞星臣“你跟永安侯怎么了”

    俞星臣不理他。

    初十四端详着他如雪一般白如玉一般冷的脸色,道“你不告诉我,我可就去问永安侯了。”

    他才把手中的公文放下“别多事。”

    初十四道“你向来都是很为了她着想,难不成这次也是演戏”

    俞星臣佩服他的异想天开“嗯,也许吧。”

    初十四看出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真的闹了别扭我听说,你还特意把江公公他们都指使出去了,有什么话得瞒着外人,还惹了她不高兴的”

    俞星臣皱眉,把目光从公文上移开“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初十四笑道“一旦想到有我不知道的热闹事,我就难受,心里跟猫抓一样。”

    俞星臣道“抓的轻了。你若无事,且出去抓钱是要紧,不必在这里嚼舌。”

    初十四瞥着他“算了,那你忙吧。”他迈步向外走。

    俞星臣不放心“你去哪儿”

    初十四道“我去看看永安侯。”

    “别多嘴。”俞星臣目光沉沉“有些事情就算是你也不能置喙,别自作聪明。”

    初十四哼道“我是个识趣的人,再说,永安侯又不是你,我难道对她死缠烂打刨根问底”

    此刻在后衙,杨仪正在慧娘的房中。

    她因为要带决明出城,怕慧娘担心,便来同她交代几句。

    慧娘倒是很爽利痛快,又说道“永安侯要怎么做,就吩咐决明,他有时候呆呆的,你不要见怪,他不是故意,你多说两句,他就懂了。”

    杨仪道“决明很好。你放心”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这次出去,怕会有危险,我”

    “决明跟着你,我放心。”慧娘没等她说完便道“永安侯只管带他去。无妨的。”

    杨仪听了这话,心里忽地有些难过。

    想到俞星臣先前说的那些话,她确实不惮自己去冒险,但是带着决明,去那种未知的险境,是不是过于自私。

    慧娘可只有决明一个孩子,之前且吃了那么多苦,此刻总算安定,却又要母子分离。

    思忖片刻,杨仪道“你的身体还在恢复,我想还是让决明留下,有他在身边,你的心情能好些,恢复的兴许也能快。”

    不料慧娘闻言,满脸慌张“永安侯,你不要决明了是嫌他笨么”

    “当然不是,”杨仪忙否认“我是怕此行艰难,且不知何时回来,还是让他留下好。”

    慧娘有些哀哀地看着她“永安侯,你若是不嫌弃,就带了他去吧,他是个好孩子,他很喜欢你我也知道永安侯一定会对他好,一定会比我对他更好”

    杨仪觉着这话略怪。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兴许慧娘只是让自己对决明好些罢了。

    从慧娘房中出来,杨仪心中左右为难。

    这两日她发现,慧娘的身体竟没大有起色。

    杨仪怀疑是自己没摸到症结,但是方才一再诊脉,确定没有弄错。

    兴许是因为慧娘的体质过于弱了

    想想病去如抽丝的说法自己好似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正又在想到底该将决明如何,初十四到了。

    进门见豆子趴在门口,低头摸摸它的头,初十四对杨仪道“在忙什么”

    杨仪摇头,问道“最近你也没打听到十七的消息”

    初十四道“没呢,这个小子,一旦放出去,就跟活龙似的,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无所不能。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他又不是没经过事的。早先在羁縻州,比这光怪陆离诡异惊险的情形他不知遇到过多少呢哦,你该知道吧”

    杨仪苦笑“好些事他根本不同我说。”

    初十四笑道“他是怕你担心是了,我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倒是没顾得上问你,你身体好些了”

    杨仪道“我多数都是这样,难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

    初十四道“你有给别人调治的功夫,多在自己身上费费心也行。”说话间,他道“听说你因为想去藏鹿山,跟俞监军起了争执”

    杨仪不语。

    初十四笑笑“我说句公道话,俞监军对你,实在是没话说。不管他的话难听还是刺耳,都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他的心思深想的也深,该听他的时候,不要赌气呀。”

    杨仪苦笑“你是来做说客的”

    “他叫我不要多嘴,”初十四抓抓头“你是个最大度仁慈的人了,怎么一遇到他就喜欢钻起牛角来了有什么说不开的十七现在在外头你跟他,就该好好的才是。何必先闹得不快可记得那句话家和万事兴这督军府也像是个大家子了,自当劲儿往一处使。”

    杨仪听见那五个字,隐隐刺心,索性沉默。

    初十四细看她“我自忖是个会看人的,但对你跟他,总是看不真。这越是看不明白吧,越是想凑近了瞧”他叹了口气“我知道说多了你嫌烦,横竖你是个最明白的人,自己想想吧。”

    终于,杨仪安排了府内事宜,预计明日一早启程。

    这一夜,她早早地歇下,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

    还是披衣起身,裹了斗篷向外。

    江公公疑惑“这么晚了,去哪儿”

    杨仪不语,向前走了一阵,果真看到那书房里还亮着灯。

    瞧着那一点眼熟的昏黄灯光,她一瞬间就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京城,仿佛回到了前世,他也总是深夜不寐,尤其是遇到紧急公务,难以处置的政事,或者是重重心事。

    灵枢其实劝了两次了。俞星臣总是不为所动。

    直到灵枢听见外头轻轻地脚步声,小乖先迫不及待迎了出去。

    灵枢看到杨仪,大为惊愕“永安侯”

    案桌后的俞星臣几乎以为他是诓骗自己,抬头,却见江公公挑着灯笼,杨仪站在门边儿上。

    淡淡的烛光中,她袅袅地扶着门边站着。

    只一瞥,他没法久看这一幕,甚至没法对上她的眼神。

    只是很慢地站了起来。

    杨仪独自走了进来,灵枢也识趣地没有入内。

    起先他们两个都没有开口。

    片刻,杨仪道“我想了又想,之前我说的话,似乎太过了。”

    俞星臣拢着手。

    杨仪并没看他,垂首“其实我早不怪谁了。过去的事也不用再提。”

    俞星臣抿了抿唇“你”

    杨仪终于抬眸,眼神幽幽地望着他,道“不过,三爷,我现在倒是很能明白你的心了,毕竟,我也是感同身受。”

    她顿住。

    杨仪所指的,当然是前世俞星臣为了杨甯“冲冠一怒”。

    但是现在她为了薛放,又何尝不是不顾一切。

    相比较而言,她已经够冷静的了,毕竟她不似俞某人,当时他可是成了亲且有了

    杨仪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否则容易搅乱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

    “所以你如果也明白我的心情,那就别再别再拦阻我,”杨仪不再看他,依旧浅浅地垂了眸子“毕竟像是三爷这样睿智聪慧的人都过不去的关卡,我,跌在这上头应该也不丢人。我也想跟你一样,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做一次。”

    “我不是”俞星臣脱口而出。

    杨仪微怔“什么”

    俞星臣盯着杨仪,他的眼睛竟也有些微红“你不懂,我不是”

    杨仪莫名“不是什么”

    俞星臣的喉结滚了几滚。

    他沉默,只是极沉郁地望着她,神情隐约竟透出几分悲悯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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