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惊心,问那搭绊是什么意思。

    “就是”决明眨眨眼,又摇摇头。

    他似乎不知怎么解释,又好像觉着杨仪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极明白的。

    要用言语解释说明,反而变得复杂。

    杨仪跟他彼此对视片刻,知道他大约是不会说的。

    她望着纸上那些直线,从“俞星臣”身上转开,看向“王员外”。

    这一张纸上,围绕王员外的那些线最多,其次是俞星臣,望着在两人身边那些直线,想到那是一个个的人,真是啼笑皆非之余,有点不寒而栗。

    “对了,”杨仪定了定神,想起一件来“之前你去找王员外,说有黄皮子围着院墙转了三圈你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清楚是三圈呢”

    若是以前,决明恐怕又要说“就是知道”,但他觉着杨仪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决明认真地想了会儿,憋出一句“有三条线。”

    杨仪一惊“三条线在哪里”

    决明眨了眨双眼,缓缓道“围着王家,有三条线。仔细看就看见了。”

    他说的如此简单,但杨仪明白他口中的“仔细看”,只怕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那么那口铁锅呢”

    决明又努力想了会儿“我看到那条线断了。”

    “哪条是、铁架子那条”杨仪见他点头,便道“你能不能给我画出来”

    决明有些困惑,似乎不知为何她要提这样的要求,却还是答应了,重新拿了一张白纸,呆看了会儿,便又画了起来。

    那仍是许多线条组成的东西,倘若不是杨仪刚才问过,只怕永远都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

    这会儿她仔细辨认,只见纸上从边上到中间,都由许多竖线组成,就好像是排队一样。

    而在竖线尽头,一道横线,底下两条竖线,其中一条却是折了,就好像将折断似的,而在这些之前,又是几道竖线。

    杨仪屏住呼吸,半晌才指着那些排队的竖线道“这些都是那天领回元汤的人”

    决明赶紧点头。

    杨仪指着那两条竖线顶着的横线“这是锅跟铁支架”

    决明有点头,指着那弯着的一条“这里要断了。”

    锅子边的,自然是负责打汤饺的士兵等人了。

    杨仪吁了口气“就是说,你眼睛里看见的人、跟屋子都是这些这样的”她有点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甚至连她自己都有点不明白这话。

    决明道“是啊。”

    杨仪望着少年认真无邪的脸,他已经洗漱干净,之前江太监给他找了两身衣裳换上了,他本是个清秀的孩子。

    而这会儿杨仪心里想起的,是之前俞星臣跟她说假如薛放晚点出发,带上这少年,事半功倍。

    以及后来那句兴许不晚。

    一个想法在心里蠢蠢欲动,杨仪望着决明,忽然道“决明,你愿不愿意帮我去找一个人”

    决明懵懂“啊找谁”

    杨仪道“是是我最重要的人。”

    决明的眼珠开始左右转动,这通常是他要退缩的意思,他问“去哪里找要出城吗”

    “是要出城。”

    他抓了抓手背,半晌,才沉默着摇头。

    杨仪顿住“你不愿意”

    “我、我没出过城。”他简短地回答。

    杨仪的唇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

    决明先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他小心翼翼看向杨仪“你、你不高兴了”

    杨仪勉强笑笑“不、没有”她不再问下去,回头看了眼桌上的两张纸,慢慢地折了起来。

    安抚少年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她站起身来,看了眼里屋,并无动静,慧娘兴许是睡了。杨仪道“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到门口找他们就行。”

    决明眼巴巴看着她,杨仪一笑,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趴在桌子下的豆子也慢慢地跟上。

    杨仪前脚离开,里屋慧娘的声音道“决明。”

    决明赶忙跑了回去。却见慧娘靠着床边坐着,招手叫他到跟前。

    慧娘抱住决明,轻声问“方才,永安侯跟你说什么了”

    决明迟疑了会儿“永安侯要去找她重要的人,我不肯去,她就不高兴了。”

    虽然杨仪否认,但决明的直觉不会骗他。

    其实刚才慧娘当然是没睡,杨仪跟决明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决明,”慧娘抚摸决明的头发“你喜欢永安侯么”

    “喜欢。”

    “为什么喜欢呢”

    决明想了想“她不一样,她可以把坏的变好。”

    这话换了别人,自是不懂,不过慧娘可是决明的母亲,她笑道“永安侯是大夫,自然会把患病的人治好。”

    在决明眼里,病倒的人就是“坏”了,而杨仪可以妙手回春。

    不过此刻决明显然不仅仅是指的这个,他摇摇头。

    慧娘疑惑“还有别的”

    决明眨了眨眼,却没有解释,只是点头。

    慧娘望着决明看了会儿,就算是母亲,她有时候也弄不懂决明的意思,他的心思其实很简单,眼中的东西大概只有好坏之分,当初执意要进山打猎的王老爷子会“坏”,那作恶多端的王员外是坏的,烧酥了会折断的铁架也会坏所以决明这“把坏的变好”,除了治病外,竟不知何意了。

    只是慧娘仔细想了会儿,心中隐约一动。

    “决明,你听娘的话吗”

    “当然听。”

    “那你也听永安侯的话好不好”

    决明呆了会儿,迟疑着一点头。

    慧娘端详他的脸,忽然将他抱紧“永安侯那样好,你跟着她,一定不会再像是之前一样受苦所以,你得听她的话,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好好的做,让永安侯觉着你是对她有用的人,明白娘的意思吗”

    这有点超出了决明的理解范围“对她有用的人是什么”

    慧娘道“就是刚才,她叫你帮忙,你就要答应,帮她找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决明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但他又紧张“要出城的,娘,我怕。”

    慧娘抱着他“不怕,你跟着永安侯,是不会有事的”

    “那娘呢”

    慧娘眼神闪烁“娘会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来,好不好”

    决明想了想,摇头。

    慧娘愣住,慢慢将他放开“你不听话了”

    决明望着她的脸色,看出她要生气,忙点头“我听我听。”

    慧娘才又将他抱住,沉默了半晌,她喃喃道“决明,你要记着,娘是为了你好不管怎样,都是为了你好。”

    太守府。

    沈笙正自犯难,不知这王家的案子到底怎么了局。

    他是不想相信王圪是被“咒死”的话的,若认真闹起来,百姓们一定会传的沸沸扬扬的,弄出更多妖言惑众的事。

    北境本来就多事,再加上这种妖魔神怪的传说,越发不好办了。

    可王家竟不肯松口。

    正此刻,侍从报说“大人,俞监军派人来,请大人立刻往王家走一趟。”

    “往王家去”沈笙疑惑,“有什么事”

    侍从道“据说俞监军也在那里。”

    沈太守原本的狐疑一扫而光“快,快备轿”

    王家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

    毕竟从昨日起,这王员外离奇身亡的消息也随之传开,影影绰绰,已经有人在说决明是个祸害,会邪法,活活咒死了王员外。

    这种流言若不尽早扼杀,一旦成了势,再扑灭可就难了。

    之前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想看看如何了,不料却看到有一队官兵来至,不知何故。

    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来了很多看热闹的。

    俞星臣下车的时候,先打量向围墙边角,只因昨夜又下了雪,原先的痕迹已经看不清了。

    他才略站了一会儿,沈笙就到了。

    沈太守被人扶着,脚上还一瘸一拐的,笑道“俞监军,这是何意”

    俞星臣道“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结案。”

    沈太守眼睛一亮“案子可结是何真相”

    俞星臣道“莫急。”

    说话间,里头王娘子带了几名管事仆妇等,自门口走出来。

    先前她听说监军到场,不知为何,一时有些胆怯,但她毕竟是个泼辣妇人,知道人家已经到了,自己再藏头缩尾,反而弱了气势,索性出来。

    “两位大人,不知今日是为什么一起大驾光临不知害死我夫君的那个妖邪的决明,可被抓起来了”她一点也不怯场,反而开始质问。

    毕竟她也看到了,在场可有好些百姓呢,众目睽睽之下,当官儿的若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那只怕流言蜚语要漫天,他们这些为官做宰的,可跟她不一样,岂会不爱惜名声。

    俞星臣道“你说决明害了王圪,可有证据”

    “证据”王娘子哼了声“昨日七八双眼睛盯着看,还有监军府的一个小子,不也在这里瞧得明白么是那个决明当面咒我们爷,他才中咒死了的。”

    俞星臣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本官让决明跟你当面对质,如何”

    王娘子道“对质怎么对质”

    俞星臣转头,却见他原先停在路边的马车旁边多了个人,正是斧头。

    斧头回身,将另一个接了下地,这露面的,赫然正是决明。

    王府的奴仆跟围观百姓见状,因听过那些传言,不由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稍微往后退了半步。

    斧头握着决明的手,将他拉到了俞星臣跟前。

    王娘子盯着他“以为有了监军府做靠山,杀人就不用偿命了么沈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

    沈笙咳嗽了声,不知俞星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妇人,且稍安勿躁,不可胡言。”

    此时俞星臣看向决明,说道“决明,这王娘子指认你昨日咒死了王圪,你可承认”

    决明半垂着头,眼睛左右动着。

    王娘子冷笑“这可是死罪,他哪里肯承认。”

    俞星臣皱眉“决明,那你可真有那种咒死人的本事”

    斧头对决明道“别怕,回答大人的话。”

    决明“嗯”了声。

    王娘子眼珠转动,喜出望外“大人,你听见了,他承认了”

    沈笙也震惊地看看决明,又看向俞星臣,头皮发麻。

    俞星臣道“他只是个孩子,这种事情是眼见为实的,本官怎能轻易相信。沈大人,你说是吧。”

    沈笙虽不明所以,却立刻答应“是、当然”

    王娘子皱眉“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昨儿决明杀人的时候,他是在场的”她指了指斧头,“你不是看见了么”

    斧头道“我来的时候,王员外倒在地上,决明也倒下了,我可没看清他怎么做的。”

    王娘子冷笑“哟,听你这话,你还想再看一遍才承认。”

    斧头却道“这倒是个法子,不如让决明再试一试。”

    他扫过王娘子震惊的脸色,看向俞星臣道“大人,我是不信决明能咒死人的,你不如还用那个什么、在卫城时候案情重演的法子,叫他试试”

    王娘子匪夷所思,道“什么这怎么成,倘若他”

    俞星臣淡淡道“斧头言之有理。”

    沈笙起初心里没底,可是见俞星臣自始至终淡定自若,他便猜俞监军可能准备着后招。于是只按捺着静观其变。

    俞星臣看看决明,又看向王府门口众人,说道“那就叫决明按照昨日所言所行,再做一遍。”

    王娘子目瞪口呆“大人”

    此刻周围众人逐渐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都惊愕不解。

    斧头低低对决明说了几句话,决明的脚步挪动,又站住。

    俞星臣看向王府门边上,指了指其中一人,道“你就权做是王圪吧。”

    那正是王府的门房,半老不老的,闻言吓到“我”

    其他家奴虽然也未必全信,但其实还有点儿心里发毛,如今见可以看戏,乐得呢。

    俞星臣看了眼斧头,斧头握了握决明的手,道“你昨日是怎么做的现在只管做一遍。”

    决明犹豫了会儿,抬头看向前方。

    俞星臣则对那老仆道“昨日王圪说什么了你们也照旧做一遍。”

    王娘子心中已经认定了这当官儿的在胡闹,可惜好一个金玉的相貌,竟干这荒唐事。

    她索性不语,冷笑退后,看他如何。

    门边几个家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那门房哆嗦着说道“这、这个小子怎么在这里还不赶走”他是学王圪,可惜并不像。

    旁边的家奴忍笑,装模作样道“是,老爷”假装要上前。

    此刻决明在那里说道“你、看着我。”

    门房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看向决明。

    决明润了润唇,道“黄大仙、会来报仇,你、你会死”

    明明他的声音稚嫩,但昨日王员外就是在这句后,才突然发狂的。

    现场竟没有人出声,都只死死地盯着决明跟门口众人,不知将要如何。

    王娘子冷哼了声,觉着可笑。

    她正欲开口,忽然那老门房一阵颤抖“你你、你说什么”

    王娘子愕然转头,却见门房惨叫了声“啊什么东西,滚开,打死、打死他”

    刹那间,他竟当众发起狂来,浑身抽搐,乱挥乱打,像是在跟什么搏斗。

    众人都惊呆了,尤其那些家奴们,原本是看热闹,此刻都吓得后退,有几个退不迭的,竟倒在地上,连滚带爬。

    老门房却抬手抓向自己的脖颈脸上,叫道“这畜生救命,救”声音凄厉,而手底一阵乱抓,鲜血淋漓,脸上,脖子上,甚至胸前衣裳,都溅满了血迹,看着甚是骇人

    那些围观的百姓们也看的明白,有人吓得尖叫,有人拔腿想逃,可又不知究竟,瞪着眼看。

    眼睁睁地,那老门房跌倒在地,身子扭曲着,从抽搐到安静,竟死了过去。

    靠得近点儿的家奴看向他颈间,却见血肉模糊,顿时想起昨日王圪的情形,又惊又怕,扭头吐了起来。

    沈太守的眼睛发直,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形。

    他本是要来破谣言的,没想到目睹了一场妖邪做法。

    暗暗叫苦,沈笙呆看俞星臣,却见俞监军浅浅皱眉“原来他真有这种本事。”又瞥了眼不远处的王娘子。

    王娘子本以为一场闹剧,没想到这老家奴真如昨日王圪一般的死法她脸色大变,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决明看向她“你”

    王娘子后退半步,又站住。

    决明指着她道“你也是坏的”

    王娘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颈,略觉紧张“住口,我、我不”

    她看看决明又看向那老门房“你、你休要吓唬我我是不相信的。”

    斧头道“决明可是才咒死一个人,你也逃不了”

    决明幽幽地望着她“黄皮子会来报仇,报仇,你”

    王娘子身边的仆妇们吓得四散逃开,她慌张之下,跌倒在雪中。

    冰凉的雪在掌心融化,王娘子呼吸不稳,叫道“你吓不到我,这不可能”

    斧头道“怎么不可能,他先前已经咒死了王圪”

    王娘子昏头昏脑,看了眼决明,竟觉着他的眼睛里幽沉沉,像是有什么在窜动,随时会跃出来,抓碎她的喉咙。

    恐惧突然擭住她的心,她有一种预感,自己很快也将如王圪一样

    不,不对

    “不是”王娘子仿佛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似的“王圪不是被咒死的,他是喝了毒酒才死了的你你你、吓不到我我不相信你会什么咒法”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

    就在王娘子吼完之后,仿佛盯着她的那双极压迫人的幽深的眼,忽然消失不见了。

    王娘子愣住,回过神来才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周围更多双惊愕的眼睛。

    沈笙问“你你说王圪是喝了毒酒才死的”

    王娘子的脸色惨白,她看看决明,又看向俞星臣,最后看向门口心里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俞星臣道“你确实没有说错,决明的确不会什么咒法。”

    话音刚落,院门处一阵骚动,原来竟是那倒地的老门房慢慢地爬了起来。

    几个家奴不明所以,鬼哭狼嚎,以为诈尸,不料老门房抹抹脖子,不知抹下些什么来,擦的半是干净。

    又用袖口擦擦脸上的血渍等,竟毫发无损,站了起来。

    他走到俞星臣身前,躬身道“俞监军。”

    家奴跟那些百姓们看着这“死而复生”,痴痴傻傻有些聪明的,差不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沈笙尚且骇然。

    俞星臣则从头到尾地波澜不惊,因为这都是他事先安排的。

    扫过围观众人,俞星臣淡淡道“方才本官命人演了一场戏,众人都深信决明会咒法。只有王娘子你一直坚称他不会,因为就如你方才所说,你心里明白,确实不是他咒死王圪,而是王圪喝了你给他弄的毒酒,毒发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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