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吃惊不小,忙问那将军是何人。

    江公公道“我也问那个人,他说这件事在威远那边儿还压着不肯叫传开呢,所以具体消息不知,总说是个厉害人物。”

    俞星臣诧异“为什么不肯叫传”

    江太监道“说是威远那边官员的意思,我猜测这多半是当官儿的怕丢了颜面,影响士气之类。”

    杨仪立刻就要想赶路,俞星臣劝住“何必着急,你细想想这里的气候,跟京内不同,如今启程,距离下面的卫城至少两个时辰的路,天寒夜黑,之前又赶了长路,别说人,就算是马匹也禁受不住。”

    杨仪听他一说,勉强把心思按下,江太监道“大人别急,我立刻再去探听。”

    眼见天黑,越发冷了,呼出的气都好像能瞬间凝固成雾。

    店家准备了饭菜,热腾腾的一盆白菜炖肉锅子放在桌子中间,骨碌碌地冒着热气。

    北地的风味跟中原自然也是不同,可见如此粗犷,仍叫人咋舌。

    隔壁胡太医用筷子插住锅子里的一块肉,说道“这里的人都是这么吃东西的”

    张太医笑道“入乡随俗吧。毕竟比不得中原之地的繁华,不过这儿还算好的呢,我想等真的到了定北城左近,只怕越发不知怎样。”

    胡太医啃了一口那肉,被涂了满嘴的油,他觉着自己被噎着了,赶紧放下“我可消受不起。”

    张太医却淡定地吞了一块,嚼着道“你瞧瞧外头,这天色阴阴,保不准会下雪,所以他们这里才弄的这样大肉大菜的,不多吃点儿大油之物,如何御寒闭着眼吃些吧。”

    胡太医舀了些汤喝了,热乎乎下肚,倒是觉着受用。

    当天晚上,便在这客栈里歇着。小甘伺候着杨仪泡了脚,又用汤婆子把被褥暖了,将炭炉放在室内地上。

    她知道杨仪必会为薛放担心,便守在床边,说些宽慰的话。

    杨仪向里靠了靠,道“你别在这里蹲着了,赶紧上来,咱们两个挤在一起睡,还能暖和些。”

    小甘也忙钻了上去,她的身子比杨仪的可暖多了,像是个小炭炉。

    杨仪摸摸她的身上“你比那汤婆子还热乎呢。”

    手指所及,暖暖软软的,又不禁羡慕她的珠圆玉润。

    小甘忍着痒痒,笑了会儿,又故意提起京城里众人的情形,免得杨仪只想薛放。

    说了半晌,只听到外头的风声更响起来,厚厚的窗纸发出吁吁的响动,时不时还夹杂着啪啪的声音。

    这客栈并非那种京内那种昂贵讲究的地方,自然简陋,不知哪里隐隐透风,吹的桌上的烛光时而摇曳。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敲门。

    小甘赶忙爬起来“一定是江公公。”

    “外头冷。”杨仪忙道“披我那件大毛的。”

    小甘便拿了那件大氅裹住,过去开门,果真是江太监。

    江太监扫了扫头上的雪花,笑说道“下雪了我怕永安侯受冻,要不要叫他们再送一个炭炉进来”

    小甘惊讶,回头笑看了眼杨仪,道“怪道方才听着窗上声音不对,不用再加了,方才姑娘说了,热气太盛反而不好。公公也早点歇着吧。”

    江太监道“不忙,我盯着他们把燕窝粥熬好了再说。”

    虽然是出了京,饮食之上自然不像是在侯府那么便利,但是江太监身边却仍是带着些人参,燕窝,鱼胶,虫草等各色适宜杨仪的补品。

    至少每天都要让她喝上一碗燕窝粥,毕竟这长途跋涉的,再不紧着补益,那可不妙。

    江太监又小声叮嘱道“你跟永安侯说着话,一会儿就好了,好歹喝了再睡。”

    吩咐了小甘后,他便转身走开。

    江公公的房间就在杨仪的身畔,隔着他,便是俞星臣的房,再往下才是胡太医等人,侍卫们有的在一楼,有的于别的客栈落脚。

    江太监发现俞星臣的房间也还亮着灯,他便走了过去。

    才到门口站了站,房门便被打开,灵枢问道“公公有什么事吗”

    江公公知道他耳目过人,便道“我看着俞大人房间有灯光,知道没睡,最近我看大人的脸色也不佳,没什么事吧”

    灵枢道“您放心,没有大碍,只是一时也不适应这北地的冷。”

    江太监咋舌“谁说不是呢,简直恨不得把眼睛鼻子都捂住了,时候一长,怕还给冻掉了呢。”说笑地提了这句,又皱眉“可还不到武威,就已经这样,难道武威比这里还要冷真是难以想象。早知如此,怎么也要劝着大人别来才好。”

    灵枢黯然“谁说不是呢”

    江太监指的自然是杨仪,听灵枢如此答应,他一愣之下,笑道“你是为了俞大人担心了”

    灵枢往后看了眼“不,不是。公公不必多心。”

    江太监打了个哈欠“既然这样我不打扰了。快劝着大人歇息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这天冷的这样,早上起床简直是酷刑。”

    嘀咕着,他下楼去了,正赶上姜斯带人巡逻了一遍,正进门上楼,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搓着手掌,手指都给冻僵了。

    灵枢看了会儿,把门扇关上。

    小甘那里陪着杨仪睡,灵枢倒也想陪着俞星臣,不过到底是两个男人,不太方便。

    就从小店里要了个板床,自己在板床上。

    倒是小乖,自自在在地趴在床边,蜷缩成一团靠着俞星臣。

    听着外头风吹雪,灵枢也听见了俞星臣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的呼吸,他知道主子这会儿必定心神不宁。

    起初不想贸然开口,但过了半晌还是这样,灵枢不由道“大人还是好生睡吧,不要多想些事了。”

    沉默片刻,俞星臣道“你又知道什么。”

    “我猜也猜得到。”灵枢叹了口气“为什么巴巴地要到这个苦寒地方来明明家里都不同意还惹得大老爷那样,我从没见过大老爷对你发脾气。”

    俞星臣不语,只轻轻地用手指抚了抚小乖,狗子乖巧地把嘴巴搭在他的手上。

    他感觉那点毛绒绒的依偎过来的暖意,心里略微受用。

    当时俞星臣在京内说要自请到北境的时候,俞鼐确实不答应。

    对于将士来说,亲临杀场建功立业,是彪炳史册的事,但对于从少年时候便浸淫朝堂、甚至路都铺好了的文臣来说,去那种战乱之地,除非是昏了头。

    一来容易出力不讨好,二来,不免性命之忧。

    俞星臣是俞鼐从来看好的人,最近吏部已经在做调动,俞鼐早得到了消息,吏部是要将俞星臣从巡检司调回去,若无意外,便是右侍郎。

    在兵部再做个一两年,以他的人品能耐,官至六部尚书,不在话下。

    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直升而上,在这个关键时候,他却要主动请缨把自己弄进一个前途未卜的混沌境地。

    俞鼐起先是惊心,继而是失望。

    正是因为看重俞星臣,所以对他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乃至不顾俞家前景的任性选择,实在失望透顶。

    俞鼐见无法让他回头,只说了一句“我毕竟不是你父亲,管不了你,哼就随你吧”他拂袖而去。

    但这句话,已经足够诛心了。

    而接下来的,是知道了消息的俞鼎,俞鼎可没有俞鼐那样“含蓄”了,他先是质问,见俞星臣仿佛铁了心如此,俞鼎暴跳如雷。

    俞家有个俞西骁在外头,已经足够了。而俞星臣又是被看好的继任俞鼐的人,如今他竟自己想不开,干出这仿佛自毁前程的事,而且还惹了俞鼐不快。

    俞鼎气急之下,命人将家法拿来,不由分说,砰砰啪啪,狠狠地在俞星臣身上打了几下。

    他已经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没有这么暴怒过,毕竟俞星臣也不是当初可以随意打两下的少年了。

    如今气怒攻心,不由分说,骂道“我索性打断了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去”

    要不是灵枢在外头忍无可忍地跑进来拦着,俞鼎一怒之下只怕真的会把俞星臣打出个好歹来。

    可就算是冒着不孝的罪名,俞星臣还是不改初心。

    直到次日,忽然听说了永安侯要离京的消息,正卧床养伤的俞星臣不消说十分错愕,但如此一来,家里不免就有人误会了。

    比如徐夫人。

    相比较俞鼐跟俞鼎,徐夫人是知道俞星臣心思的,她听说杨仪要去北境,而偏偏这么凑巧,俞星臣也执意要前往,还一反常态地连俞鼐的话都不听了。

    徐夫人震惊不已,认定了俞星臣是为了杨仪,私下质问。俞星臣虽否认,但知道母亲是不会相信这确实是个“巧合”。

    当时在乐阳县,俞星臣询问杨仪为何不去送薛放,若自己出京会不会送的时候,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离京的。

    可他哪里想到,当时杨仪心里也早有主意。

    而且比他还快一步这也是造化弄人。

    便在次日,端王殿下召见俞星臣。

    俞星臣被俞鼎打了两下,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淤青是不免,走起来隐隐作痛。

    端王之所以传俞星臣,却是问了个令他意外的问题,正是关于乐阳县瞿家庄之事。

    原来近日钦天监观天象,发现京郊有气涌动,曾派专人前去查看。

    自然早已知道了瞿家庄私建陵寝的事,只不过才禀告了皇帝,那边俞星臣就叫人停了工。

    端王道“先前皇上召本王,问知不知道此事本王自然一无所知。皇上便让本王查清楚,到底这是谁的意思。”

    俞星臣没指望此事就偃旗息鼓,一风不透,何况自己都知道消息了,若说皇帝的眼线一无所知,那才是低估了。

    他显得有些惊慌,但其实是镇定之下故意做出来的恰到好处的慌张“臣罪该万死,此事,乃是臣去乐阳县的时候发觉,是瞿家庄的瞿尽忠,一时愚钝,私自而为,臣觉着不妥,便立刻训斥过他,他一再恳求饶恕,我念他年纪一大把,便未再追究。”

    端王道“这奴才该死,自己作死,却要拉着别人。可知他差点害了你们府本王自然是相信你的,可皇上那边不知如何,今儿皇上可是召见了老尚书。到底怎么发落,且看着吧。”

    俞星臣道“伯父自然也是毫不知情。王爷明察。”

    端王道“老尚书向来忠心耿耿,料想皇上不至于会如何吧对了,你的脸色不佳,是怎样”

    端王并未苛责,反而安抚了俞星臣数句。

    当天傍晚,俞鼐回到府里。

    他召了俞星臣到书房,沉吟半晌,说了今日面圣的事。

    相比较端王的“和悦”,当时皇帝的表情可没那么好看了。

    皇帝直接就阴阳怪气“听说尚书给自己找了一块儿好风水地啊。”

    俞鼐一听便知道事发,立刻跪地。

    皇帝道“怎么了,乐阳县那个小龙脉,还是不错的,你百年之后入了那里,你们俞家的子孙里兴许也能出几个越发了不得的、更在你之上的人物呢。”

    俞鼐先是请罪,又将昨日俞星臣去往乐阳之事说明“此事臣也被蒙在鼓里,差点被家奴所累,坏了一世清白,求皇上明鉴。臣一把年纪,只愿安然度日,岂能另生什么异心,臣虽愚钝庸碌,却也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才笑了“朕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朕当然知道老尚书的为人,何况你俞家钟鸣鼎食,累世簪缨,想必也不会做那种狼子野心,自毁百年端正文声之行径。”

    俞鼐道“皇上英明”

    “至于那个什么瞿尽忠,听说他昨晚上暴病死了,倒也罢了。”皇帝轻描淡写。

    俞鼐面色不变“此奴才十分糊涂,本要追究他的罪,可念在他年纪大了,其子又出了意外所以才如今他死了,多半是自惭做错了事,羞愤交加一命呜呼。”

    皇帝竟表示赞同“俞星臣这件事处理的还算得当,不过,朕怎么听说昨儿俞鼎把他痛打了一顿呢据说还打的不轻”

    俞鼐俯身,只得将俞星臣要主动请缨往北地而去之事如数告知。又道“他乃文臣,又不懂军事,如此不知体统不知轻重,臣等自然不乐。”

    皇帝哼道“只要不是去当大将领兵,自古监军,没有哪个是身经百战懂什么军事的。难得的是有这份忠勇之心。”

    俞鼐听口气不对“皇上”

    皇帝道“你们都不愿意俞星臣前往,朕反而觉着他是个可用之人,也是个福将,岂不见先前的海州之行他能平倭寇,北原之乱,朕也相信不在话下”

    俞鼐还欲劝阻“皇上,只怕他难当大任,万一他有个闪失倒是罢了,如果对军机上有什么纰漏疏忽,岂不是大周的罪人还请皇上慎重。”

    皇帝笑道“爱卿果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你怕俞星臣做错了事朕会不饶他是么这样吧,俞星臣去北边,就当作是代端王监军,这样的话,纵然他有错,那也有端王跟他一起担着。”

    皇帝进可攻退可守的,说的有来有去,显然不是临时决断的。

    俞鼐无话可说,只能领旨。

    将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俞星臣,俞鼐道“到底皇上是怎么知道你想去北地的”

    俞星臣道“我确实不知,我并未对任何人透露,昨日只对伯父说了。”

    俞鼐叹息“只怕这府里也难保不过,我原本担心乐阳县那事迟早会爆出来,如今倒是去了一桩心事。至于你既然你去意已决,又有皇上的旨意,我一介老朽,恐怕已经不能与时俱进,就索性急流勇退吧。”

    俞星臣跪地“伯父。我深知伯父是疼惜之意,所说也都是金玉良言。只是”

    “只是怎么”俞鼐其实也不懂,明明俞星臣不是个好打好杀的,为什么就固执地看上了北境。

    俞星臣沉声道“北境安危,关乎朝廷安危,北原人存心歹恶,若今日不把他们挡于定北城之外,他日只怕这些蛮夷将踏破中原,涂炭生灵”

    俞鼐屏息。

    以他的老辣,本来该当俞星臣这些话虽有“远见”,但也有些“杞人忧天”,可是俞星臣的语气跟神情,让他无法出声。

    俞星臣道“前有薛十七郎不计个人得失生死,后有永安侯义无反顾慨然赶赴,伯父我也是真的想为朝廷社稷、臣民百姓做点事。”

    俞鼐为官多年,正如皇帝所说,是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了,但是听了俞星臣这两句话,他不知为何竟有点心潮涌动“你”自己的侄子,是真的“忧国忧民”,在为着大周着想。

    这让俞鼐不由想起了当初他还是小学童时候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记得当时自己初入学塾,跟着先生念诵这话时候,那种热血翻涌,犹如滔滔江河之感觉,此刻这种感觉穿越时空又回到了他的体内,让他整个人忍不住有些微微战栗。

    良久,俞鼐仰头长叹了声“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该做的事吧”

    俞星臣把自己能说得出口的理由告诉了俞鼐。

    他也知道,这是俞鼐最抗拒不了的一个理由。

    至于那不能出口的,只能嚼烂了放在心里。

    风裹着雪花一阵阵打在窗上。

    客栈里渐渐地沉寂。

    一楼处,斧头带了豆子,跟几个侍卫睡在大通铺上。

    半夜,“嗷”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了几声狼嚎。

    豆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向窗外。

    与此同时,原本正欲歇息的姜统领猛然翻身坐起,他的耳力惊人,隐隐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正迅速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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