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说完之后,端详薛放。

    薛放露出一点惊讶之色“不会吧他不是个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人吗怎么这都算不到”皱起眉头,他又发高论“我看他不会是因为东窗事发,所以偷偷地弄了个障眼法,跑了吧”

    俞星臣道“是不是真的,难道褚统领看不出来”

    “就算是真的,那他也未必就能死,他还会元神离体呢,必定没那么容易死,指不定游神到哪里去了。”薛放见他不吃那个红豆饼,就自己拿了一个“你不吃这个可是好东西新烤出来的,难买着呢。”

    俞星臣见他胡言乱语,便道“你当真是去买吃食了”

    “啊”薛放仿佛想起一件事,脸色有点呆住。

    俞星臣问“怎么了”

    “俞大人,这实在不好开口,我之前只想着买东西,都忘了自己身上没带钱,所以我”薛放忽然面露笑容,笑里竟然透出几分讨好的意思“我就留了你俞大人的名字,回头若有人上门来讨钱,我想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俞星臣有点窒息“你”

    薛放嘿嘿笑道“大不了你先把钱给了,回头到巡检司报账就是了,反正老葛说了,小猷吃住是在巡检司的,出外差给报账也是天经地义。”

    廖小猷听着,也嘿地一笑。

    这边还没说完呢,外头夏统领赶来,满脸疑惑地“俞大人,不知为何,门上来了好几个店铺的伙计,说是十七爷之前买了东西,特意交代了让来找您拿钱。”

    俞星臣拧眉瞪向薛放,见他正把那个红豆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点头道“又香又软,好吃好吃。”

    廖小猷赶紧又摸了一个枣泥酥饼给他“这个也好,甜丝丝的。俞大人你吃不吃”

    俞星臣扫了眼廖小猷跟前那满桌子的东西,方才他只看见了,却没心思在意。

    现在看到这许多东西又看看两个仿佛变成了糕点鉴赏大师的人,他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之前俞星臣命把县衙跟巡检司的人都传了来。

    俞星臣想的总是快人一步,他早已经查过了任家在甑县的亲戚。

    齐夫人的娘家不在本地,路途有些遥远。

    任家在甑县,倒是有一个堂族亲属。

    任秀才死有余辜,俞星臣既然不想轻饶齐夫人,判个流放也是有的,既然这样,康儿难免失了父母怙恃,得给她找个靠得住的亲族抚养才是。

    除了陆默相关,任家这里,俞星臣交代县衙的人,让他们协助任家堂支,把府里的杂事料理妥当。

    包括老太太跟两个孙子孙女的下葬各种,交代妥善处置,不得有任何疏忽轻慢。

    如今陆默进京途中出事,只怕京内很快也要传他们回去。

    此处事情已经不能再耽搁。

    而且陆默出事的消息虽然如今城内不知,但难保消息走漏。

    百姓的反应如何,也令人担忧。

    俞星臣心中盘算,正欲叫人,忽听见门外传来乱糟糟的响动。

    他止步侧耳倾听,隐隐听见说是什么“油角糖糕两斤”,“枣泥酥饼二十个”,“五香肘子两个”,“卤牛肉三斤”等等,花式报菜名一般。

    俞星臣起初发怔,不知道怎么竟弄起吃的来,但即刻转念想起薛放跟自己说的

    他倒是很会买。

    不过,薛放当真是去买东西了

    俞星臣不知道,也并不想特意派人去查证。

    但这么多店铺都派了人上门讨账,可见他跑的不止是一家两家

    薛放为何有这般闲心去给廖小猷买吃的

    俞星臣呵呵了两声。

    正要去厅内清净一会儿,眼角余光,望见前方角门处人影晃动。

    俞星臣略微思忖,迈步。

    杨仪好不容易才带了康儿出来。

    康儿泪眼婆娑,问她“姐姐,娘为何给关了起来”

    杨仪没法回答这个。

    康儿问“婆婆怎么了我爹呢”

    杨仪没有办法,她想到薛放那句“俞星臣擅长干这个”,也很想就搪塞一句,让康儿去问俞星臣。

    她万万不想亲自去伤一个孩子的心。

    可是又一想,叫康儿去找俞星臣

    俞星臣会怎么告诉她真相

    会不会直接说你父亲跟母亲合谋杀害了弟弟妹妹,如今祖母跟父亲都已经不在,母亲也即将流放。

    就算不这样,俞星臣难道会有那个哄孩子的耐心吗他会在意康儿的感受吗

    之前自己想要让康儿跟齐氏见面,他还那样不近人情,甚至说她妇人之仁等等。

    何况,杨仪方才可是听人提过,说是俞星臣已经在跟县衙的人交代,如何处置任家的后续事宜。

    甚至任家的亲戚都来了。

    他办事可真是一等的快速。

    杨仪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由自己开这个口。

    把康儿带到小院“家里,发生了一点变故,康儿很聪明,该猜到几分了吧”

    康儿绞着小手,点点头。

    杨仪试探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康儿道“菁菁、跟君君他们不会回来了”说了这句,就已经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把杨仪抱紧。

    杨仪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有一件,已经足够压垮一个大人,何况康儿只是个小孩。

    杨仪道“那你知道婆婆怎么了吗”

    “婆婆、病了,仪姐姐说过的。”

    “是啊,婆婆病了但婆婆不是坏人,她还是疼你们爱你们的婆婆。”

    康儿的眼睛瞪大,含着泪,看着杨仪“真的吗”

    “真的,”杨仪擦擦她的泪道“你晚上看见的螳螂妖怪,其实就是婆婆,她因为生病、脸才变了的,但是她心里很爱你们,所以害怕有坏人来害你们,她跑到你房间外头,就是为了保护康儿。”

    康儿的鼻子抽了抽,又抱住杨仪哭了起来“婆婆”

    杨仪深深呼吸,说道“康儿别哭,婆婆这么疼你,一定想要康儿开开心心的。”

    康儿听了这句,猛地咬住了唇,流着泪点点头。

    杨仪望着孩子逐渐镇定下来的面色,决定说一个违背她心意的谎话。

    “你方才问为你的父亲,你父亲也病了,只是他的病在心里,他病的比婆婆还要厉害,康儿明白吗”

    她不能告诉康儿真相,至少不是现在。

    康儿流着泪“可是、他们没说过”

    “因为有的病症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甚至得病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病了。”杨仪温声道。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任秀才确实是病了,那是一种比老夫人更严重的“心病”,鬼迷心窍,蒙昧至死。

    康儿小声地问道“那,仪姐姐能不能救救父亲”

    杨仪摇了摇头。

    康儿的小嘴动了动,却并没有哭出来。

    她只是担忧地凝视着杨仪“那我娘呢”

    说起来,康儿对于父亲的感情,并不如对祖母的深厚,当然,她最依赖的人,还是齐夫人。

    杨仪说任秀才病了,康儿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但要她接受,也并不难。

    最困难的当然就是齐夫人。

    就算失去了所有,对康儿而言,不能失去的恐怕就是她的母亲,那是她最后的倚靠跟恋慕。

    就如同一个母亲同样不能失去子女。

    杨仪握着康儿的小手,她已经说了一个天大的谎,虽然是为善意。

    但接下来的话,她不知怎么圆。

    领着康儿,送她回到灵枢屋里,让斧头照看她。

    杨仪庆幸俞星臣带了斧头跟豆子过来,他们两个陪着康儿,总算能够稍微缓解康儿的苦闷

    出门向外,杨仪找到了县衙留在此处的一名主簿。

    他正在跟任家的亲戚商议棺木等事宜。

    杨仪默默地在门边听了会儿,见他们停了,才问道“这两个孩子的要如何安葬”

    县衙的一名主簿知道她的身份,便忙道“回杨太医,任家有一块祖地,就想安葬在那里。”

    杨仪道“把这两个孩子,跟老夫人葬在一处吧。”

    主簿忙道“回杨太医,俞大人也是这么交代的。”

    杨仪愕然“俞大人,俞巡检吗”

    主簿道“是,正是俞巡检大人,他已经特意交代过了,让我们把丧事办的体面些,我们正商议着再请和尚道士念几天经呢。”

    杨仪无话可说了“好,好那你们商议吧。”

    她出了院子,心中犹豫,一抬头,却见俞星臣站在对面廊下,正望着她,不知是偶然看见,还是早就等候。

    目光相对,杨仪微怔,继而向着他走了过去。

    先行了个礼,还没开口,紧张地润了润嘴唇。

    俞星臣道“怎么了”

    杨仪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俞星臣转身进了厅内“说罢。”

    杨仪垂着头,不敢看他“那个康儿的娘亲,你审过她了么如果她没有动手,只是知情能不能”

    俞星臣道“你是在给她求情”

    杨仪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但想到康儿“是。”

    俞星臣道“为什么”

    “康儿、太可怜了,”杨仪的声音很低“若再没了娘亲,她”

    “那你想没想过,就算留着齐氏,她又到底能不能把康儿教好”俞星臣盯着杨仪“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几乎神智失常的她,会是一个称职的娘亲”

    杨仪听出他并不是直接回绝了自己“求情”的话,她慢慢抬头“她疼爱康儿的话,就会就会好起来。”

    “你确信,”俞星臣盯着她的眼睛道“别以己推人。”

    杨仪讶异,竟不懂这四字之意。

    俞星臣却又转身“我的意思是,世人有百种,别动辄拿你来衡量他们,呵,要拿你来衡量,只怕有一大半都称不上是好人,剩下的那点儿,也都堪称是圣人了”

    杨仪似懂非懂。

    俞星臣道“比如康儿的弟弟妹妹之事,如果是你,你会坐视不理”

    这句杨仪自然是懂了“俞大人”

    俞星臣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觉着康儿跟着齐氏,对她好”

    杨仪顿了顿“是”

    俞星臣沉思片刻,道“那也成,反正任秀才已死,她再怎样只是个知情不报,我可以酌情处置,不过要如何判定,还是得经过刑部。”

    杨仪没想到他真的肯松口“多谢”

    俞星臣问“你为什么谢我”

    杨仪想起先前县衙主簿说的,他交代把两个孩子葬在祖母身边的话,以及这令人意想不到的松口。

    “多谢你的周全。”

    “你觉着我周全”

    “有时候你虽然不近人情,但”杨仪冥思苦想,谨慎而诚恳地回答“也许我对俞大人的了解,尚且不如自己所想的多。”

    杨仪没看俞星臣的脸色,所以没发现他在这一刻,脸色有何等精彩。

    午后,京畿巡检司有人来催。

    俞星臣已经料理妥当,正欲启程。

    杨仪给齐夫人诊了脉,她只是先前受刺激太甚,一时气血逆行神志不清,服了药,又见了康儿,情形稳定了好些。

    杨仪又交代了县内一名大夫,把要用的方子等都给了他,让按时给齐夫人诊看,保证无恙。

    临行之前,杨仪见了齐氏一面。

    杨仪不喜欢这个女人,曾经甚至想过要质问痛斥她一番。

    但杨仪更想要齐氏能够对康儿扛起责任,至少别叫那个孩子一无所有。

    齐氏听说俞星臣决定网开一面,跪地不住地向杨仪磕头。

    杨仪扶她起来“我只希望夫人日后好生地照看康儿,康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千万、千万别耽误了她。”

    齐氏流着眼泪道“我知道,多谢姑娘多谢俞大人。”

    在出宅子之时,堂下几口棺材整整齐齐,已经有亲戚在烧纸钱。

    齐夫人抱着康儿跪在旁边。

    俞星臣拿着一样东西走到火盆前,随手扔了进内。

    杨仪看见上面是一幅画,正是那副“郭巨埋儿奉母”。

    那拿着铁锹的男人,被烈焰吞噬。

    这祸害人的东西,终于付之一炬。

    火光照着旁边的齐夫人跟康儿,那火苗在康儿的眼中亮亮地跳动。

    门口处,杨仪先看着廖小猷上了车,自己也入内。

    薛放将上车之前,拉住俞星臣问了一句话“那个神棍的事情你跟杨仪说了没有”

    俞星臣道“并未。如何”

    “没什么,还是先别告诉她,她最近操心操的也够多了。”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对,意义不明地哼了声,上马去了。

    薛放笑道“你哼什么好端端地哼人可有些失礼啊”

    车厢中,杨仪先给薛放检查过了手臂上的伤,却见伤口周围有些发红。

    “怎么好像动过似的,你没用力吧”杨仪狐疑地问。

    薛放道“没有。不过之前不小心在墙上撞了一下。”

    “多大的人了,”杨仪一惊,又赶紧再细看了回,又诊他的脉,果真有些快,她略有些慌“你好歹给我小心些,还说我把话贴在你耳畔了,都听哪里去了”

    一边抱怨,一边翻出一颗大红丸给他塞进嘴里。

    薛放笑道“我没事儿,别担心。来”

    拍拍自己的腿,让杨仪靠过来。

    杨仪略一犹豫,终于靠到他身旁斜躺着。

    薛放单臂抱着她“寅时就醒了,这会儿还不赶紧养养神睡吧。我当你的垫子。”

    杨仪定睛看着他在面前的眉眼,想了想,还是把自己跟俞星臣求情、保住齐夫人的话说了。

    “十七,你觉着我做的过分了吗”杨仪忐忑地问。

    薛放回答的很快“不过分。”

    她惊奇“为什么”

    “要真是过分的话,俞星臣不会答应。他既然肯答应,那就有他自己的打算,在他那里必定也说的过去。”

    杨仪本来以为他是要从“律法”或者康儿的角度来说,却没想到竟是说俞星臣。

    杨仪道“我是想问你,你觉着这样对康儿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还用说”薛放抚着她的脸“我虽然也讨厌那女人,不过女人吧,要是被丈夫压制惯了,不敢吭声也是有的,而且任家的人都死了,那康儿未免也太惨了,她要能陪着康儿,让那孩子好好的比干净杀了她倒是强。”

    杨仪握着薛放的手,把他的手拉到腮边。

    听了这几句,她的心更踏实,困意不请自来地就涌上“十七”喃喃地,杨仪合眸道“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马车从官道上驶过。

    杨仪轻易地就入了梦,这让她很觉惊奇。

    好像只要薛放在,她就容易睡着,而且会睡得很好。

    朦胧之中,她依稀看见有模糊的两个人影,若隐若现。

    其中一个说道“君君别过去,那个哥哥好可怕”

    另一个道“他不会害我们的,姐姐别怕。”

    杨仪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也从未见过面,可突然就知道了这两个是谁“菁菁君君”

    她这么一唤,模糊的影子慢慢地清晰,她看见一个清秀漂亮的女孩子,跟个可爱的眼睛很大的男孩儿,两个惊喜地望着她。

    杨仪见他们没动,就快步跑过去“你们怎么在这里,太好了,你们没事”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然后看向她“仪姐姐,你真好。”

    杨仪本要拉着他们走,可他们竟不动,杨仪心里转念,突然意识到

    “你们”

    她原先糊涂,以为两个孩子还好好的,现在猛地意识到真相,眼中顿时涌出泪来。

    菁菁轻声细气地说道“仪姐姐,不要哭,我们跟婆婆在一块呢。”

    她一句话,杨仪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是任老夫人站在那里。

    只不过她不是那种可怖的样子,而是个看着面相慈和端庄的老太太,正向着两个孩子招手。

    杨仪咬着唇,只觉着心里有什么涌动,想要大哭又忍住。

    君君道“仪姐姐,我们要走啦,特意跟你告别的。”

    杨仪深深吸气,忙拉住他们两个“菁菁,君君,下辈子,一定要挑个对你们好的、能护住你们的娘亲”

    君君天真问道“就像是你一样吗”

    杨仪本来不懂这句话,突然间一震,泪顿时涌了出来“不、我不是。”

    “你是的呀,我们知道。”君君说道“弟弟说你是的。”

    杨仪心痛如绞,听了这句,以为他说的是菁菁,但菁菁是姐姐,难道是小孩子一时嘴快说错了

    旁边的女孩子拉拉他“嘘”

    君君吐舌一笑,也跟着“嘘”了声。

    杨仪疑惑“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弟弟”

    两个孩子嘻嘻笑着,手拉着手跑远。

    杨仪忙叫“君君,菁菁”

    “杨仪”

    呼唤声从后传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迅速模糊。

    “杨仪”

    杨仪猛地一震,从梦中惊醒。

    在她面前的,依旧是薛放,他正紧紧地盯着她,双眼中满是惊疑“你怎么了梦见了什么”

    杨仪眨了眨眼,眼中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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