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甘原先去黎渊那里探了一头,屠竹陪着。

    见下雨,屠竹找了一把伞送了小甘回来。

    “正好,”杨仪对薛放道:“回去吧,好生歇息,明日事多呢。”

    薛放盯了她一会儿:“雨下的这样大,今晚上你别出去……小梅那边儿我去看看。黎渊……”他看向小甘。

    小甘立刻会意,忙道:“他也很好,之前姑娘开的药也都好生喝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要睡着了,很不用担心。”

    薛放便笑道:“听见了?不许熬夜,早点睡。”

    杨仪眼睛看着他,温声道:“知道了,你去吧。好生留神脚下。”

    四目相对,窗外的雨声都突然缠绵了起来,好像无数的雨丝织成了线,捆住了他,不肯叫他离开。

    薛放狠狠心,还是转身跟着屠竹出了门。

    过游廊,出院门时候薛放回头,见杨仪站在门口上,清瘦超逸的影子,像是一棵深山溪谷中伶仃独立的雪兰。

    见他回头,杨仪便轻轻地摆了摆手。

    随意的一个动作,在他看来,竟是这样美不胜收令人心动,纤细的手指尖似乎都正划过他的心头。

    这一个凝眸,一记摆手,薛放心里已经满满地。

    随着屠竹下台阶,大颗的雨点打在油纸伞上,满天匝地的聒噪,耳朵都要给震聋了。

    屠竹看着脚底下横流的水:“这雨怎么这样大的,给人个措手不及。”

    “先去看看小梅。”

    薛放吩咐着,心里却想起杨仪说的,关于海潮跟堤坝的事情。

    这些正事上她从不说多余的话,偏为这件事,又重之又重地叮嘱。

    虽不知缘故,薛放却相信必有其事,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日必定要亲自前去侦看。

    小梅那边,之前已经睡了一觉。

    被雨声雷声惊醒,感觉手臂上的疼痛,正在哑忍。

    忽然听到外头响动,依稀有薛放的声音,本正不信。

    直到房门打开,薛放抖着衣裳入内,却把小梅惊了一跳,不顾自己重伤便要坐起来。

    薛放忙上前伸手摁住他:“别乱动!”

    小梅惊喜地望着他:“十七爷……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薛放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杨侍医一天几次的看我,”小梅凝视着他:“简直叫我过意不去。”

    薛放翻看了一下他的伤处,又看看他的脸色:“不要说这些话,她的心意跟我的心意是一样的,只要你快些好起来。”

    小梅双眼闪烁:“十七爷……”

    薛放将他的伤口小心地盖住,沉默片刻,开口:“我自然知道……你虽然不说,心里未必能真的过得去。”

    小梅微震,嘴唇动了动,未曾出声。

    薛放道:“你毕竟是个武官,如今断了一臂,你必定会想以后将如何过活。别说是你,我也想过了。”

    小梅慢慢地咬住唇,眼中已经有泪涌了出来。

    薛放呵了声:“在京畿巡检司里,到底好些,什么生生死死,见的毕竟少,当初我在羁縻州的时候,局势没安稳之前,哪天不打打杀杀,哪天不死几个人?断肢残骸,更是时常见惯。”

    小梅听到这里,才小声问:“那……那些残疾了的……兄弟们,又是如何了?”

    薛放并不讳言:“一些伤重的、比如双腿残疾不能走动的,多数不能再呆在军中,发一笔钱,叫他回家。一些稍微轻微不妨碍行动的,便编入后备,不似前锋军中那么辛苦。狄将军对于手下并不苛刻,所以他们的生计还是都能保证的。”

    小梅咽了口唾沫,小声地问:“十七爷,那、那我呢?”

    “你?”薛放一笑:“你听我说那些人得了钱,没之前那么辛苦,你就心动了,也想那样?”

    “不、不是……”小梅是真的不是,只是难以启齿。

    薛放见他枕边还放着之前送来的清凉糕,便捡了一片往他嘴里塞了进去。

    小梅被迫含着,眼睛还望着薛放。

    “吃吧。赶紧好起来。”薛放轻轻地拍了拍小梅的脸:“你啊,就给我先安心养着……等你好了,还得给我鞍前马后的操劳,少用不了你!你年纪轻轻地就想去养老?未免想的太美了!”

    小梅双眸微睁,泪一涌而出。

    他方才不敢出口的,就是想问薛放自己还能不能留在巡检司,留在他身旁。

    他的身体正在恢复,没有性命之忧,但残疾了……细想想,仿佛前路渺茫。

    只是小梅不敢开口。

    没想到薛放都已经替他想到了,以十七爷的性子,既然开了口,那自然是铁板钉钉,不至于叫他无路可走。

    而且还能跟在他身旁……小梅的心愿便是如此,顿时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薛放把他的泪擦去,又哼道:“别这样啊,我不爱看。”

    似嫌弃地说了一句,薛放又道:“本来这些话,我也不愿意都说出来。但我看你还是早点儿去掉心结为好。”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你肯舍命护她,就是舍命为我,你说这份情分得多重?你十七爷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小梅眼中有泪光,却笑了,抬手探向薛放。

    薛放把他颤抖的手握在掌心里,稍微用力攥了攥:“赶紧睡吧,给我把心安稳放在肚子里!”

    “嗯!”

    出了小梅房中,往回走,却看到一个意外的身影。

    薛放抬眸:“姓黎的!”

    原来那竟是黎渊。

    薛放踱步过去:“大半夜不睡,你鬼鬼祟祟在这晃什么?”看看前头方向:“你想干嘛?你要去哪儿?”

    黎渊上下扫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管我去哪儿?”

    屠竹以为这句话又要点燃火引子了,正紧张地准备拉住薛放灭火。

    不料薛放突然皱眉,转头看向身侧雨幕。

    黎渊哼了声,扭身又走。

    薛放竟无反应。

    屠竹大为惊讶,看黎渊去的方向,显然是往杨仪的房中,薛放不会看不出来,怎么竟不阻止?

    “十七爷,他好像……”他赶紧提醒。

    薛放拧眉,忽然喃喃:“如今他在,反而更好些……你也去吧。”

    “啊?我?”屠竹惊愕。

    薛放把伞拿了过来:“你去杨仪那里,今晚上别往其他地方去。”

    屠竹发愣,起初以为薛放是让自己去盯着黎渊,可又觉着并非如此:“十七爷你要去哪儿?”

    “有点不对头,”薛放道:“我去看看!”

    就在雨声最大的时候,薛放隐约听到一声惨叫。

    他不太确信是不是真,更不确信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但还是凭着本能一路向验房靠近。

    中间倒是遇到两个巡逻的衙差,见是他,不知何故,慌忙避让。

    薛放一路来至验房。

    验房的门是半开着的,里外漆黑。

    他嗅到了一点很淡的血腥气,但却又被浓烈的水汽跟验房内的臭味儿遮掩,无从追踪。

    身后脚步声响,是那两个巡夜的衙差走来:“十七爷,什么事?”

    薛放正向验房内打量,微光之中,空无一人。

    他正欲转身,突然觉着哪里不对。

    忙回头再度看去。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闪电掠过,把验房内上下左右照的通明。

    薛放身后的两名衙差齐齐叫嚷出声,手中的灯笼乱晃,其中一人更是拿不住,灯笼落地,烧了起来。

    十七郎站着没动。

    而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验房的地面。

    方才闪电掠过之时,他们都看清楚地上的一物。

    那是一个雪白的骷髅头,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被闪电一照,这骷髅头仿佛是在狞笑。

    如今闪电过后,连串雷声,更添了无限恐怖气氛。

    地上的灯笼正在燃烧,光芒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把那骷髅头照的时明时暗,好像每次光芒变化,骷髅头的表情都不一样。

    两个衙差已经魂不附体,不敢再看。

    幸亏薛放在他们身前挡着,不然的话,只怕他们定会夺路而逃。

    就在两人乱嚷之中,薛放走上前去。

    俯身,将这骷髅头拿了起来,沉甸甸、凉浸浸。

    他皱眉转身四顾,走到验房里间门口,确信里外无人。

    望着门口两个哆嗦成一团的衙差,薛放走过来:“你们之前见过这个东西没有?”

    两人汗毛倒竖,只见十七郎手中擎着那可怖的骷髅头,近在咫尺的,他们哪里敢正眼看,忙缩着脖子道:“没没、从没见过。更不知哪里来的。”

    薛放疑惑,思忖了会儿:“牛仵作住在哪儿?”

    其中一人向后一指,薛放道:“去请他来。”

    两个衙差勉为其难,挑着唯一的灯笼离开。

    验房里外又恢复了之前的黑暗,手中的骷髅却隐隐地泛着森然的白光。

    薛放转头四看,留意到验房墙壁上挂着的一盏破旧灯笼。他确信白天来的时候,这里并无此物。

    探手入怀中将火折子掏出来,重新点燃了这只灯笼。

    出了验房,他站在廊下,听着急切的雨声,目光从黑沉沉的天际向下,一寸寸掠过院子,最终,他的眼睛停在了东南角的那口井上。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是那两个衙差跑了回来,有些惶恐地说道:“十七爷,牛仵作不在房里。”

    一声雷响自头顶炸开。

    杨仪送走了薛放,听着那雷声滚滚,心里不安,她还是想去看看黎渊。

    谁知还没动身,外头黎渊便踏雨而来。

    杨仪格外惊愕:“是不是伤处有碍?怎么冒雨过来,伤口不能沾水。”

    “没事儿,”黎渊把斗笠摘下,道:“不过是因为今晚上……雨太大了,我睡不着。”

    他睡不着,就跑到这里来?

    杨仪疑惑:“是不是……有事?”

    黎渊道:“没事,或者,你不愿意我在这里,怕薛十七生气?”

    小甘听着这话,只觉着黎渊是故意来给薛放添堵的:“你既然知道还来?”

    杨仪制止了她:“十七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不过他有时候喜欢说些玩笑话,你别放在心上。”

    黎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在你心里,他自然什么都好。”

    杨仪无言以对,便跟他道:“你别这样坐着,你那伤禁不得如此,既然你过来了,那就委屈些,睡小甘原先的外榻可好?”

    黎渊哼了声,他不出声,就是赞同了。

    杨仪又对小甘道:“你跟我睡。”

    小甘去掩了门,回头看黎渊,果真已经安稳躺在了自己那张小床上。

    她无声地向着黎渊扮了个鬼脸,自己到了里间,悄悄地对杨仪道:“姑娘,平白叫他在这里,我有点不放心,再说,要是给十七爷知道了……那个醋坛子还不打翻了?”

    杨仪道:“别胡说。小黎在这里必定有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杨仪啧了声:“你最近胆子越发大了,再敢胡说,自己打嘴。”

    小甘才忙撒娇笑道:“我只是为姑娘着想罢了。哪里有什么坏心。”

    伺候杨仪脱了外衫上榻,小甘就在外头,想了想,问:“先前吃饭的时候,听见有人弹琵琶声,这知县还请了乐工?”

    杨仪因一时没有睡意,就也轻声道:“哪里是乐工,是这府里的巫小姐。”

    小甘说道:“是知县的小姐?那曲子弹的可真真是好,我以前……咳,见过的琵琶教头,也不过如此了。”

    杨仪道:“是啊,巫小姐生的美貌,人也谦和有礼,可以称得上是才貌双绝了。”

    小甘不服:“这就叫才貌双绝了?那我也差不多可以称得上……可哪里算得上数?要说真的,姑娘才是真才貌双绝呢。”

    小甘说这话是有来历的,别说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她自己出身亦如是,从小各种教养不说,等家里犯事她进了教坊地,更少不了的就是吹拉弹唱,只要不是太蠢笨的,她所认得的那些女孩子,几乎个个都被迫成了“才艺双绝”。

    杨仪道:“你越来越会胡说了。赶紧睡吧。”

    先前巫知县请杨仪过去吃饭,杨仪因为毫无食欲,又想他是请俞星臣他们,自己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不料巫捣衣亲自过来,竟是个言语极为温和,神态极为婉娈的女子,让杨仪觉着自己若还推拒,简直不近情理。

    小甘不言语了,杨仪一时还睡不着。

    听着外头雨声哗然,心里还惦记着河堤的事。

    忽地又想起自己在京城内跟杨佑持商议、发往海州给俞星臣的那封信,却不知道到了没有……

    看俞星臣那样平静,难道是没有收到?亦或者就算收到了也没在意?

    又或者,先前他在沁州出了事,那送信的人会不会以为……俞大人没了,那信自然也就……

    杨仪思来想去,突然间又想起今日在席上,听琵琶曲的时候那种异样心境。

    当时薛放陪她离开,俞星臣突然起身,那一会儿,杨仪竟有种奇异的错觉。

    就仿佛两人并不是在今生,而是在前世……彼此通明。

    那种感觉让她情何以堪,所以竟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怎么会呢?杨仪抬手摁在胸口:为什么会有那种怪异的感觉!

    就在杨仪朦胧将睡的时候,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杨仪跟小甘自然毫无知觉,外间的黎渊虽躺着不动,眼睛却瞥向了门口。

    脚步声停在门边上,然后轻轻地叩门:“杨侍医……”是个丫头的声音。

    黎渊纵身而起,悄然来到门口,把门打开:“怎么?”

    他悄无声息过来,声音压低,身子遮在门扇后面,把那丫头吓了一跳。

    定了定神后,还以为是“小甘”,忙道:“我们知县大人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雨下的大请不到大夫,不知能不能请杨侍医……”

    黎渊道:“不行!睡下了!”

    丫头呆住,黎渊把门一掩,回头,却见杨仪披着一件外裳,她问:“怎么是巫知县有事吗?”

    黎渊道:“不用管,睡觉。”

    杨仪本来就没睡沉,起初还朦胧,听到那丫头开口,就醒了。

    此刻道:“别这么不近情理,何况病症有轻重缓急。”

    她说着就穿好了衣裳,回头见小甘才醒来,便道:“你困着不用起,就劳烦小黎吧。”

    她知道黎渊必定会跟着,故而这么说,可小甘哪里放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赶紧下地跟着过来:“我才是姑娘的丫头,他又不是。”

    风吹着雨,廊下都是一片淋湿了。

    小甘紧紧地搀扶着杨仪的手臂,生怕她不小心滑倒。

    黎渊跟在身后,却不停地转头看向廊外雨幕。

    正往知县院子走去,却见有一队人正从前方经过,杨仪隐约瞧见一人竟是陈献,不由道:“十九!”

    隔得太远,雨声又大,陈献竟没听见,还是小甘扬声道:“十九爷!”

    陈献蓦地回头,见是杨仪,赶忙打伞跑了过来:“仪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出来做什么?”

    杨仪道:“知县大人有疾,我去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陈献拧眉,终于叹了口气:“牛仵作被人杀了!”

    “什么?”杨仪心头一震:“牛仵作?”

    先前薛放叫人去牛仵作的居处找人,一无所获。

    薛放觉着事情不对,本想吩咐衙役,多找些人遍府搜寻。

    但目光所及,薛放将插在门口的灯笼取下。

    单手撑了伞,踏水走到井边。

    这口井,正是之前牛仵作存尸首用过的。

    井口不大,黑洞洞的,灯笼的光有限,竟看不清什么。

    廊下,两个衙差挤在一起,不知他要如何。

    只听薛放道:“把灯笼拿过来。”

    衙差战战兢兢靠前,总觉着没有好事。勉强把灯笼跟着探进井中。

    电闪雷鸣。

    其中一个衙差好奇且又心怀侥幸地、壮着胆子向内看了眼。

    他看见的,是在雪亮电光之下,一张双眼瞪大、惨白的脸,他缩在井内,似人似鬼,又似乎要随时跃出。

    那衙差白眼上翻,一声不响地往后倒下,竟是活活吓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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