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远侯府。

    昨日,薛侯爷是过午才回来的,人已经喝的酩酊大醉。

    艾夫人大惊,薛搵身上有疾,之前大夫叮嘱过要少饮酒,今日却如此。

    驸马府的人送了进内,才告辞而去。

    薛搵胸口翻涌,甚是难受,艾夫人命人速准备醒酒汤,勉强灌了半碗。

    扈远侯吐了一阵,昏睡过去,直到晚上才醒来,依旧不适。

    薛放叫斧头来打量了两次,见酒力未醒,只得随他,何况自己也要养伤。

    到了晚间,扈远侯总算恢复了几分清醒,艾夫人叫他喝了汤,又吃了半碗养胃的绵粥,就问他为何竟喝的这样。

    扈远侯皱眉道:“外头应酬的事情,你不用管,只把家里弄妥当就行了。”他说了这句,又道:“对了,今日不是请了那个什么……”

    略一想:“杨三小姐过来了么?你看着到底怎么样?”

    艾夫人思忖着说道:“若说相貌,这三姑娘确实是没什么可挑的,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不太懂事,当着我们的面儿就跟十七斗起嘴来了呢。”

    扈远侯转头:“哦?斗嘴?”

    艾夫人笑道:“可不是么,她健谈倒是健谈,就是缺了点稳重。”

    扈远侯皱眉:“才十五岁,家里又向来宠爱,恐怕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吧,不免有几分娇纵。”

    艾夫人“嗯”了声:“我看十七本就是个难以管束的性子,倒是该给他找个……稳得住的,不然两口子将来谁也不让谁,只管鸡飞狗跳,也不是常法。”

    扈远侯想了想:“那十七是个什么意思?”

    艾夫人道:“我倒是看不出来,回头侯爷或许亲自问他,自然知道。”

    扈远侯道:“我听说他今儿回来了?”

    “一大早就回了,几乎是杨家姑娘跟二少奶奶才来不久,他就回了,我起初还以为是他听说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艾夫人又忖度道:“另外,十七似乎闪了腰、又崴了腿之类的,我也没听真切,打发丫头去问,他只说不妨事。”

    扈远侯就叫人去把薛放叫来,一会儿功夫果然来了,因为昨夜一整宿没睡,今日无事,薛放索性睡了大半天,先前才醒来吃了饭。

    薛放上前行礼,关怀备至地:“给父亲请安,您身体没事儿吧?好好地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扈远侯正吃茶,闻言几乎喷了,抬眸看他循规蹈矩的样子:“你今儿怎么了?”

    薛放笑道:“没怎么啊?”

    扈远侯拧眉望了他一会儿:“那你今日怎地这么早回来了,不去巡检司了?”

    “这毕竟是我的家,”薛放叉了叉腰,他消消停停养了这大半天,伤口总算有愈合的迹象,只越发不敢乱动了,“我当然是得回来住着。”

    扈远侯只顾瞪他,几乎忘了吃茶,艾夫人见状便道:“十七,你来的正好,你父亲正也有话要问你。”

    薛放道:“什么话?”

    扈远侯把茶盏放下,清清嗓子:“你老大不小的了,自然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只问你,今儿来的杨家三姑娘,你觉着如何?”

    因为杨甯提醒过,薛放才有心理准备,可听他说出来,仍旧哑然失笑:“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

    扈远侯听这般轻飘飘的口吻,问:“怎么,你没看上她?你……”

    艾夫人见他瞧了自己一眼,就起身往外去了。

    扈远侯见她走了,才道:“你不是说你心里有人了吗?难道不是杨三姑娘?”

    薛放愕然,旋即点头叹道:“幸亏你没去摆摊算命,不然得叫人打死。”

    “少口没遮拦的,这是对父亲说的话?”

    薛放忙又笑道:“父亲大人息怒,我这次回来,也正想给您商议这件事,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要赶紧去提亲才是。”

    “跟谁提亲?你说明白。”扈远侯指着他,着急。

    薛放道:“也是姓杨,但不是杨三,是……杨家的大小姐,杨仪。”

    “杨……”扈远侯疑疑惑惑,才唤了这个字,突然道:“杨仪,就是那天在付逍那里见过的?杨侍医?”

    薛放笑眯眯地说道:“就是她。”

    扈远侯张口结舌,脑中拼命回想那日跟杨仪见面的情形……先前他进门之时,楞眼看见个相貌秀美的“少年”立在付逍跟前,身着内医院服色,还以为是宫内哪一位太医来了。

    当时付逍跟他介绍说:“这位是杨仪,最近受封太医院的杨侍医。”

    又对杨仪道:“这就是扈远侯薛侯爷。”

    杨仪本就觉着这名武官的相貌气质,仿佛有点儿眼熟之意,听了这话才知道是十七郎之父,急忙行礼。

    可就算她开了口,付逍又介绍了,扈远侯一时竟还没回味过来那就是“杨仪”,杨家的那位大小姐,好歹彼此又说了几句话后,才恍然明白。

    “可是她……”扈远侯震惊地望着薛放:“她根本不像是个女子,你怎么会喜欢她?”

    薛放一怔:“人家就是女子,什么叫根本不像?”他觉着扈远侯的话实在可笑:“再说,我喜欢她,跟她像不像女子有什么关系?按照你的说法,是个女子我就该去喜欢了?”

    扈远侯急得一摆手:“住口,你……你之前说的你心里喜欢的人就是她?”

    薛放道:“除了她,还有谁?”

    扈远侯越发呆若木鸡:“可、可你看上了她什么?”

    “什么都看上了。”薛放觉着扈远侯问的越来越奇怪了:“我不是跟您商议,是来告诉您,我想跟她成亲,所以才回来知会父亲一声,挑个好日子,先订了亲吧。”说到最后一句,他不由又露出了笑容。

    “不约,你当真的?”扈远侯不信地追问。

    薛放皱眉:“您怎么了?我像是在说笑么?”

    “杨仪、杨仪……杨侍医,杨家大小姐,”扈远侯揉着额头:“不行,不行。”

    薛放没想到会听见这两个字:“什么不行?”

    扈远侯愁眉不展道:“这女孩子,又不是正经闺中教养长大的,据说先前流落在外,谁知道经历了什么,如今又跟男人一样在外抛头露面……”

    “父亲!”薛放没等他说完,便沉声打断了。

    扈远侯抬头,目光变化,终于又道:“原先我以为你看上的是杨三,虽然……倒也还过得去,没成想竟是杨侍医。你……我也难猜你的心,只是这件事情……我觉着不妥。京城内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不知多少比她强……”

    薛放总算也明白了扈远侯的意思,他盯着侯爷:“这么说,您不答应?”

    扈远侯叹气:“这个不行,另选一个吧。”

    “你以为这是挑菜买衣服?这个不行选另一个?”薛放盯着他,匪夷所思:“我还就看上了她了,这辈子只要她,您要另选,自己选去,横竖别沾我。”

    扈远侯抬头:“你又说什么!为父也是为了你好,婚姻之事岂是儿戏?”

    “你要真为了我好,那就痛快点儿答应,把事儿办了。我自感激你一辈子。”

    扈远侯见他一副不由分说的架势,突然疑惑起来。

    此刻回想那夜在付逍家里所见,薛放一进门就站到了杨仪身旁,而且又迫不及待跟着杨仪去了……

    “你莫不是跟她……做出什么事来了吧?”扈远侯疑惑地问。

    薛放道:“什么事?”

    扈远侯的眼珠转动:“你、你可跟她有过那种……”

    薛放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真是……这也能想的出来!”

    扈远侯见他这种语气,这才放心:“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什么叫‘没有就好’?”薛放十分听不惯这种口吻,简直恨不得“有”给他看。

    扈远侯道:“你要是做出来了,这杨家也算有点头脸的,她又是个太医院的人,只怕必须要娶她了,如今没有这回事,自然可以有回旋的余地。”

    薛放怀疑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定了定神:“父亲,我问你一句话。”

    扈远侯道:“你说。”

    “我想娶杨仪,只要她做我的妻子,你答不答应。”

    扈远侯道:“这不是儿戏!”

    “谁跟你儿戏了。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我不答应。”

    薛放走前一步:“真的不答应?”

    “不约……”扈远侯叹了口气,“一来这杨姑娘的出身不妥,二来,我看她的身体,也不像是个长寿的人,你何必……”

    薛放听到那四个字:“你说什么!”

    扈远侯听他声气不对,蓦地抬头,却见薛放的眼睛都泛了红。

    “我……”扈远侯的唇动了动:“我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难道不是吗?她那身子骨单薄一把,据说又天生弱症,你要为自己长远打算。”

    薛放的手一动,又死死握住。

    他咬牙道:“你真该庆幸,你是我爹。”这样的话,他才不能跟他动手。

    扈远侯喝道:“十七!”

    薛放道:“不过就算是你,也不能一而再地在我面前说她。我告诉你,管她什么出身,什么别的,她在心里就是最好的。我的妻子只能是杨仪。别人都不配!”

    “别太放肆!”扈远侯呵斥了声,又狐疑:“你这样跟中邪了似的,难不成是那个杨仪,她用了什么手段勾引迷惑于你?”

    薛放窒息。

    他没想到自己会从扈远侯口中听到这些混账胡话,他本该一走了之,但想到以后,竟还是忍了一口气。

    忍了怒气,薛放平静的说道:“我不管父亲在外头听了什么流言蜚语,杨仪是个正经人,跟你所想象的不沾边!你把她想歪一寸都是亵渎。且她虽是女子,做的却是令许多男人都望尘莫及的事,身体柔弱,可自有无可摧折的骨气,她医术超群,心存仁善……身上那么多好处,我看上了她有什么奇怪?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女人浓妆艳抹,妖娆鬼魅,或者擅长勾引的,我才能看上?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么肤浅!”

    薛放一口气说了这么些,仍是意犹未尽:“我能跟她相识,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之事,我只想求她做我的妻子,做我相伴一生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取而代之。”

    扈远侯惊呆了,良久不曾出声。

    薛放深深呼吸,单膝放地,又双膝跪倒。

    扈远侯愕然:“你、你干什么?”

    薛放跪的端正,沉声道:“我恳求父亲,求你答应这门亲事!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二次求你,第一次你没有答应,这次,就当你为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吧!”

    扈远侯怔怔地望着他:“你、你……”

    薛搵知道这对十七郎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这么恳求,便是铁了心绝不会再更改了。

    “要是,我不答应呢?”扈远侯盯着地上的薛放,惊怒交加。

    薛放抬头,双眼通红,有薄薄的泪光浮动:“父亲当然知道你不答应会怎样,只是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回来,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我。”

    扈远侯后退两步:“你这个……”他低低咳嗽了几声,往后坐回了罗汉榻上。

    薛放盯着他:“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答不答应。”

    扈远侯一拍罗汉榻上的小桌:“闭嘴!”

    “好,好,”薛放心凉彻骨,冷笑了两声:“真有你的!你唯一能为我做一件好事的机会,你也不肯选,那成!你是在逼我。”

    他缓缓起身,转身要走,薛搵怒道:“你站住!你要去哪儿!”

    薛放道:“我愿意去哪都成,就是绝不会留在这种地方。”

    “你敢!”

    “哦,你能拦我?”薛放扭头:“这次我就不该回来,大概让你觉着我回来了,你就仍是一位好父亲,觉着能管我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以前管不了,以后也管不了!”

    扈远侯道:“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跟你爹反目?!”

    薛放大笑:“是啊,又为了个‘女人’,在你眼里、不管是我娘还是杨仪,都不算什么是不是,可我告诉你,如今这个女人,比一百个你还更重要!”

    扈远侯气急,一巴掌甩了过去:“逆子!”

    薛放没有闪避,脸上狠狠地吃了一记,嘴唇都给扇破了,咸腥的血在唇上蔓延。

    十七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在扈远侯打完后,慢慢地回头看他。

    薛放什么也没说,满不在乎地抬手把嘴角的血迹一抹,冷笑了声,转身向外。

    扈远侯怒道:“薛十七!你给我回来!”

    薛放置若罔闻。

    扈远侯上前狠狠地将他拽住。

    “滚!”薛放挟怒摆手。

    扈远侯竟禁不住这般力气,整个被他甩的倒退,身子砸撞在旁边的太师椅上,一阵乱响。

    艾夫人在外听见声响不对忙赶进来,却见扈远侯跌在地上,嘴边呕出血来,脸如金纸,呼吸微弱。

    “十七!你干了什么!”艾夫人大惊失色,扶着扈远侯呵斥,“再怎么样也是你父亲,你竟敢动手,不怕天打雷劈吗!”

    偏偏这时候,外头起了风,一阵阵的闪电乱射。

    电光照在薛放脸上,映出他如雪般的脸色。

    诚然,薛放对扈远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了。

    但他没想过跟扈远侯动手,方才就算扈远侯说了好些关于杨仪的不中听的话,他也仍是忍着。

    薛放没料到自己会把扈远侯撞晕过去。

    紧急请了一名大夫来看,这大夫因听说了了扈远侯“摔倒”,便判定是有了内伤,还恐怕是伤着了肺,这样的话那就十分难治,仿佛绝症。

    艾夫人吓得色变,当场哭了起来。

    薛放在外听着,稍微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的手劲,那一下子又带怒,万一真的把扈远侯弄得重伤……这却是他不想见的。

    屠竹小声道:“十七爷,叫我看未必是这大夫说的这样,还是再请个好的来看看。”

    于是又请了一位,这人问起扈远侯是素有喘嗖的旧症,就说是病在肺腑,累积成变,故而咳血,他倒没说是给撞伤了的。

    艾夫人六神无主,却稍微安心,只能先叫人把两副药都熬上,喂给扈远侯喝。

    只因为时候不早了,商议明日再去请太医来给看看,今晚上只能暂且守着。

    薛放回到下榻处,只觉着心里燥热,把外衫都脱了,迎着风站了许久。

    他在担心扈远侯的病情,也在想以后该如何自处。

    本来他打算,今日既然谈崩了,那这个家自然再也呆不下去。他是绝对不会听从扈远侯的看法,去娶什么别人的。

    为今之计,要么是离开京内,要么是自己请人提亲礼聘,可不管哪样,都是委屈了杨仪。

    而以薛放的性子,他心想,兴许可以跟杨仪商议,离开这里……

    然而杨甯说的那句话却又刺着他的心,什么……“难道要带着她私奔”。

    薛放不愿意私奔这两个字,跟杨仪沾边,但他真想就索性带着她一走了之。

    如今扈远侯还不知怎么样,薛放只觉着满心茫然,此刻他竟很想见到杨仪。

    他只顾天马行空的乱想,冰冷的雨丝打落头上都不觉着,还是斧头跟屠竹发现情形不对,忙冲出去,把他从雨里半拉半拖地劝回了房内。

    是夜,薛放便也发起热来。

    屠竹跟斧头两人,一夜不眠照看薛放。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斧头先耐不住了,也没有跟屠竹商议,自己就带了豆子,叫了个家奴陪着,跑来找杨仪了。

    杨仪赶到扈远侯府,正见到两人狼狈逃窜而出,其中被扶着的一个,略微脸熟,颧骨处还带着伤。

    斧头不知如何。那人却看见了杨仪,惊道:“杨侍医?”原来此人也是太医院的一名太医,认得杨仪的。

    杨仪忙问:“出了何事?”

    那太医战战兢兢道:“府里的小侯爷……简直是病疯了,我连脉还没碰到,就给他掀飞了,瞧我的脸,跑的慢一步还给打死了呢,太过吓人!”

    他要走,又不放心叮嘱杨仪:“杨侍医,你这身子骨单薄的,哪里禁得住那一拳,趁早儿别进去讨晦气。”

    斧头嚷道:“你赶紧走,胡说什么!”

    杨仪皱眉,只叫斧头快快领路。

    那太医回头看了眼,叹口气,摇头去了。

    门口的薛府家人望着杨仪,一个个十分惊奇。

    此时,扈远侯因休养了一夜,已经醒了,只是肺腑之间仍是隐隐作痛,十分不适。

    听说薛放病倒,正也暗暗生闷气。突然听说斧头引了个太医服色的人来了,喜出望外。

    扶着小厮走出来,迎面一看竟是杨仪,扈远侯的脸色顿时青了。

    昨夜父子两人几乎反目,又相继发病,说来正是为了此女,扈远侯几乎忍不住要问一句“你来干什么”。

    杨仪却是一如平常,微微欠身:“侯爷。”

    扈远侯哼了声。

    斧头泪汪汪地说道:“侯爷,我请杨侍医来给十七爷看看!那些庸医不中用的!”

    扈远侯张口,又闭嘴,只一摆手。

    斧头领着杨仪,几乎拔腿飞奔,豆子也在前头领路。

    小甘扶着杨仪,一边儿怕她受不了飞步行走,叮嘱道:“慢些别急。”一边也恨不得快点去见着薛放,很担心他的情形。

    此时在薛放的屋内,屠竹也不敢近身,站在门边上,不知所措。

    方才那位请来的太医才靠近床边,就给薛放准准地一拳撂了出去,吓的头也不回,连滚带爬跑了。

    十七郎病的迷迷糊糊,几乎连屠竹都有些不认识了。方才屠竹上前给他喂水,还给他一把攥住手腕,几乎捏断。

    正在忧虑,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豆子跟斧头在前,小甘扶着杨仪在后,正进了门。

    屠竹一看杨仪,如同见到了救星或者亲人,顿时也委屈巴巴:“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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