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司内。

    俞星臣脸色微青地望着地上的死人。

    别说薛放惊愕,俞星臣也是没想到,苟七居然死了。

    原先杨佑维看护着他,也并没有就说他危重之类。

    不料薛放才走了不多久,门口的守卫听见里头有哼唧响声,进去一看,苟七竟从床上翻到地下,竟是断了气。

    俞星臣赶到的时候,杨佑维也被叫了来。

    只是杨太医似乎被惊吓到了,立在门口良久不愿上前。

    而在门外被惊动的,还有本来正在养伤的苏有旺,他直直地看着地上苟七的尸首。

    先前苟七被拉回来之后,苏有旺就知道了真凶被缉拿归案,只是他不太相信。

    俞星臣便叫人带他跟苟七照了一面。

    苟七昏迷着,并不可能再说什么,但苏有旺闻到他身上的那淡淡的臭气,便知道必是此人。

    “是他!是这个天杀的!”苏有旺挣扎着,眼睛通红,很想冲过去将苟七一拳锤死。

    但他自己的身体还没好利索,高声叫嚷了两句,立刻开始咳嗽,哪里还有挥拳打人的力气。

    俞星臣见他确认无误,便叫人将他带了回去。此刻苏有旺听说苟七死了,不顾劝阻跑了出来,望着地上那具丑陋的尸首,苏有旺的脸上似喜似悲。

    秦仵作的徒弟小孟本来已经歇下了,又给叫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赶到,看看苟七的舌头,眼睛,并没有什么异样。

    又去看他下面的伤……却已经分不清那是何物。小孟吓了一跳,忙后退,又对俞星臣道:“这是伤势太重加上流血过多才死了的。”

    俞星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老关当时也在身旁,提醒道:“孟仵作你可看仔细了,这还没检查过全身呢。”

    小孟不懂他的意思,老关只得替他决定:“把尸首抬去验房。”

    仵作怔怔地出门,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一个守卫从旁悄悄地说道:“你想好了再说,就算是伤势过重,你好歹也说的软和些,这伤可是十七爷在缉拿他的时候踹出来的……若是因为这个死了,怕十七爷又要被冯将军骂了。”

    小孟这才明白过来,忙擦擦汗:“可是伤的那样,总不会还有别的死因吧,而且,在咱们巡检司里,难不成还是给人害了的?”

    守卫吓了一跳:“这当然更不可能。”

    小孟愕然:“那该怎么说?”

    守卫嫌弃道:“你真是死心眼……白跟了秦仵作这么久,这苟七作恶多端的,又极凶恶,难道他就没有什么急病之类的?”

    小孟恍然大悟,又道:“可是现成的有个杨太医在,若有急病,难道杨太医不知道?”

    这时侯杨佑维脸色很不好,守卫说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难道没听说过?”小孟就闭了嘴。

    那边薛放押人往回,虽心事沉重,却又担心杨仪的身体受不了。

    “都这个时候了,府里必定也担心……”他靠近车窗,“你明儿还要进宫,不如且先回去。”

    杨仪道:“我都答应了,好歹叫我做完了再说。”

    薛放望着她,忽然伸手探了过来。

    杨仪也抬手过去。

    车内马上,四目相对,薛放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用了三分力,一笑。

    老关先行一步,告诉了俞星臣王家发生的事。

    俞星臣没想到今夜这些事竟然是两头夹攻。

    他立刻拿定主意,又叫了自己的副手来,吩咐:“不能把苟七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告诉他们,都把嘴闭紧!”

    幸而晚间值守在巡检司的人本就不多,老关他们分头行事,将消息封锁。

    薛放在衙门口扶了杨仪下车,看她一身单薄,夜风中萧瑟,很想抱她一把。

    杨仪察觉他的眼神,向着他一笑:“没事,我心里有数。走吧。”

    薛放借着给她整理衣袍的功夫,在她手背上轻轻地碰了碰。

    这才转身进门。

    入内,跟俞星臣碰面,又将去王家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时他嗅到一股血腥气,知道事不宜迟,便翻身而入,他们家里的屋门倒是没有上门闩,薛放直接开门进内,就听到里屋有些动静。

    他才进门,几乎就给绊了一跤。

    与此同时,黑暗中一道微暗的光向着自己掠来。

    虽然还看不清屋内情形,薛放却本能地闪身避过,觑着暗夜里的那影子,一脚踹了过去。

    耳畔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薛放喝道:“什么人?”

    那人倒在炕边上,战战兢兢:“你是谁……你跟那、歹人是一伙儿的?”

    薛放听出是吴氏,便道:“巡检司办差!”

    吴娘子惊呼了声:“巡检司……”

    正紧张,薛放突然听见细微的申吟。

    原来当时王大夫并没有断气。

    薛放一惊,垂眸看见黑影横陈于前,便摸索着想将他扶起来。

    王大夫嘶嘶的吸气,声音沙哑地:“你、你这……”

    那吴娘子却又尖叫起来:“丈夫!你没事!”

    她要扑上来,薛放喝道:“别动他!”黑暗中他摸了一手的血,黏糊糊的,情知王大夫受伤极重,不能随意挪动。

    吴娘子却仿佛失去了理智,始终尖叫,一直要往前靠过来。

    薛放不耐烦,用力在她肩头推了一把,妇人踉跄倒退,跌回了炕上。

    而这时侯,地上的王大夫也随之咽了气。

    听薛放说完,正外间吴氏被押了进来。

    俞星臣打量着那才进门的吴娘子,垂首低低地问薛放:“你是一个人进去的?没有敲门?”

    薛放道:“我怕耽误事,自然就翻墙进去了。怎么?”

    俞星臣瞥着那女子,摇摇头。

    薛放却又问:“苟七又是……”

    俞星臣忙抬手制止了他,薛放会意,心里很想去看看情形,可俞星臣要问吴娘子的话,自己必须在旁听着,毕竟他是第一个到达的人。

    俞星臣转回大桌后。

    吴娘子上前跪倒:“大人。”还没开口,泪已经先流了下来。

    俞星臣道:“吴氏,你莫要慌张,且把今夜案发经过一一说来。”

    吴娘子抽噎了会儿,道:“大人,今晚上……先生跟我早早安歇了,不料、我睡得迷迷糊糊,却看到屋内有个人影,我慌得要去叫先生,不料他竟给那人抓住,我吓得要叫,那人却逼我……逼我……如果我不从,就要杀了先生。”

    她心有余悸般掉了些泪。

    俞星臣道:“然后呢?你夫君如何反应?”

    吴娘子道:“先生自然也极害怕,说只要放过我们,愿意给钱,但那人竟不要钱,我见他想伤害先生,本想答应,谁知先生喝止我,说是宁死也不会叫那人碰我……谁知这话惹怒了那人,他竟手起刀落……”

    “继续。”

    吴娘子定了定神:“我当时吓呆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乎走了,我才挪下来想看看先生如何,就听到外头有些动静,接下来、接下来……就是这位官爷到了,我以为是那蒙面的贼人又回来了,便抓起地上的刀想跟他拼命……”

    俞星臣看向薛放,薛放面无表情,只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听着。

    “你可看清了那人的脸?”

    “只看到他蒙着面。”

    薛放突然道:“当时他来的时候,屋内可有灯没有?”

    “回大人,我们都睡下了,怎会点灯。”

    “既然没有灯,你是怎么看出他蒙着脸的?”那时候薛放进内,都要适应半天。

    妇人微怔:“他、他自己带了火折子,闪了一闪,我才看清的。”

    “这样,”薛放道:“你又是怎么找到地上那凶器的?”

    吴娘子顿了顿,拭泪道:“当时我慌了神,只顾着急胡乱摸索,不知怎么就摸到了。官爷,我知道不该对您挥刀,可当时我以为是那人去而复返、才差点误伤了您……您大人大量……”

    薛放一摆手。

    俞星臣早听出了薛放的意思。

    他并没有抬头,而是刷拉刷拉地在翻看面前的那些证供。

    薛放沉默之后,俞星臣问道:“吴氏,你跟被害的吴销是何关系。”

    吴娘子愣了会儿:“回大人,我们自然是表兄妹。”

    “你姓吴,他也姓吴,竟然是表亲?”

    “是……”吴娘子停了一会儿,终于道:“我父亲姓赵,家里还有个弟弟,我原本是随着我娘的姓。”

    “原来是这样。”俞星臣点点头道:“据说你没出阁之前,是住在吴家的?”

    吴娘子的脸色有些忐忑:“我们家里原本穷,就叫我来投奔表哥……我帮着他缝缝补补、浆洗东西之类的。表哥也对我很好。”

    俞星臣瞥了她一眼:“据说,是吴销成亲之后,你才出阁的?这门亲事是谁给你定的?”

    吴娘子深深低头。

    薛放在旁边打量,起初还不晓得为何俞星臣只管问她家里的这些关系,而且他竟也知道底细。这自然是归功于俞大人于那海海证言里抽丝剥茧的功力。

    吴家的事发之后,因为顺天府认定了是夫妻纠葛,故而要找人证实。

    故而问起证词,不管是吴家的四邻,还有马夫等,所说的都是围绕吴销跟其妻子之间的事情,其中最多的当然是夫妻两个的不和、争执等,甚至于有说吴销外头有人的,也有说是他的妻子管的太严的……不一而足。

    这要是个没耐心的人,自然不会把这所有看似言之无物的证词从头看到尾。

    可偏偏俞星臣就有这种能耐。他会从那些看着不起眼的话里,找到致命的真相。

    而直到这会儿,薛放隐约听出了一点意思。

    俞星臣道:“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吴娘子道:“并非如此,小妇人一时想起先前的事,这门亲事原本、是嫂子给定的。因为我先生常去看诊,嫂子说,当大夫体面,王家又是个殷实之家,好不容易给我选了这门好亲事。”

    好亲事?薛放想起先前听见王大夫在家里为一件新衣裳斥责吴娘子的事。

    俞星臣扬眉:“这么说,你很感激你那位表嫂了?”

    吴娘子仰头,望着俞星臣一笑:“当然。嫁给先生,是我高攀了。”

    俞星臣也跟她一笑:“可是在案发前,有人看见你跟你那位表嫂争执,她还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你可记得此事?”

    吴娘子脸色陡变,直直看了俞星臣片刻才道:“大人,我……并无此事、是谁背地嚼舌?”她虽然否认,但瞬间变化的神情,却没逃过俞星臣的双眼。

    俞星臣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吴娘子没法儿跟他对视,很快败下阵来:“也许、也许有过,但那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忘了。怎么大人问这个?”

    “不问这个,怎么知道你为何会对她起了杀心呢。”俞星臣轻描淡写地说。

    吴娘子的双眼圆睁:“大人,您在说什么?”

    “吴销之妻怀疑你跟吴销之间有什么苟且,故而百般刁难你,是不是?”俞星臣抓起一张供词:“这是吴家的马夫李二所言,你以为这种事情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传的最快!”

    吴娘子忍了忍:“那是、胡说的,没有这种事。我自然是清白的。”

    “那,你跟苟七呢?”

    “苟七……”吴娘子脱口而出,却又止住:“他、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

    吴娘子垂头:“没有。”

    俞星臣冷笑:“可是那苟七却已经招认了,说他早就跟你……”

    吴娘子仰头,死死地盯着俞星臣。

    薛放也觉着匪夷所思,脸上还要作出淡定自若的表情。

    “跟我怎样。”吴娘子的语气有点冰冷。

    俞星臣道:“你说跟你怎样?”

    吴娘子咽了口唾沫:“他在哪里,叫他跟我对质。”

    俞星臣道:“你说完了你该说的,自然有叫你见他的时候。”

    薛放觉着很佩服俞星臣,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登峰造极,自己该多学着点,至少以后不能被他轻易骗了。

    吴娘子的眼神几度变化,突然笑起来:“大人,你莫要吓唬我,我跟苟七毫无关系,他不过是吴家干活的一个下贱奴才罢了!”

    “你真的要本官说出来?”

    吴娘子嘴唇蠕动:“有什么可说的,他若是犯了王法,自是他的事,大人可别听一个狗杀才的话。”

    薛放道:“吴家案发之前,你在吴家住了三四天,有没有这种事。”

    吴娘子的手开始握紧:“我、不太记得了。”

    “据说你当时是病了,所以不曾回王家,你那位夫君确实对你很‘好’,这三四天里他只去过一次,他自己是个大夫,却并不理会你得了什么病症,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走了。这就是你表嫂给你说的高攀的人家。”

    吴娘子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头。

    薛放道:“因为你在吴家住了这些日子,你那表嫂更加看不惯,越发疑心你跟吴销有什么,天天指桑骂槐,你竟忍得了,我很不解,到底有什么病症,非得让你挨着人的嫌弃跟辱骂,瓜田李下地也要住在吴家,而不是回去叫你身为大夫的丈夫给你看病,或者说,你那根本不是病,是不能给你丈夫发现的……”

    “别说了!”吴娘子有些失控。

    俞星臣依旧面沉似水:“吴氏,实话告诉你,苟七早就招认了所有。”

    “不、”吴娘子目光游移:“不!”

    俞星臣眼见成功在即,便道:“本官之所以不点破,只是想看你演到何种地步,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他用力一敲惊堂木:“你还不招认,你是如何配合苟七干出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今晚上又是怎么谋害你丈夫的!”

    谋害了那庸医?吴娘子?

    薛放扭头看向俞星臣:此刻他竟怀疑,俞星臣这么说,到底有几分把握,是在故意镇唬吴娘子,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吴娘子的眼神一黯。

    她道:“我要见他。”

    俞星臣冷冷淡淡,不回答。

    吴娘子道:“为什么不叫我见他,跟他对质?”

    俞星臣心中一动,这女人竟比他预料中的更难对付。

    吴娘子望着俞星臣,突然眯起双眼。

    俞星臣道:“你还不将今晚上事发经过……”

    “事发经过,”吴娘子死死地盯着俞星臣,眼珠挪动又看向旁边的薛放:“好吧,大人既然看穿了所有,那我也只能说实话了。”

    俞星臣意外。

    “实话就是,”吴娘子望着薛放,突然一笑:“我今晚上明明跟先生睡得好好的,是这位官爷突然间破门而入,拉住我意图强/奸,先生要阻拦,却给他一刀杀了!”

    薛放几乎站起来。

    吴娘子笑的有些瘆人,她看向俞星臣:“之前说什么蒙面人,确实是我白天听他们闲话听来的,因为知道这位十七爷是巡检司的能人,我怕他报复、或者也杀了我灭口,所以才故意说蒙面人,想叫他饶我一命。”

    “你闭嘴。”薛放冷道。

    吴娘子咬了咬唇:“俞大人您看,他当着您的面儿就要威胁人了。”

    俞星臣屏息。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做足功夫,如今竟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虽然他相信自己方才的审问之中,不管言语措辞还是态度,都没有流露破绽,但吴娘子必定不知怎么看出了破绽。

    “你,”俞星臣定神:“以为这般乱咬诬陷,会有何用处?”

    吴娘子道:“我明明说的是实话,为何大人不肯听,果真是官官相卫!”

    俞星臣道:“起先,你捏造蒙面人杀了王大夫的说法,为何?因为你知道苟七被拿住了,你想给他传递消息,所以故意闹出这一件事,一来让街坊四邻以为,那蒙面歹徒依旧逍遥法外,以此可以向巡检司施压,让我们以为错拿了苟七,兴许还会放他;二来,若苟七知道此事,自然明白他更不能供出你来。是不是?”

    吴娘子不语。

    俞星臣又道:“可是如今你改了口,你居然说什么薛参将对你意图不轨……你不觉着你是太狗急跳墙了?”

    吴娘子冷笑。

    俞星臣道:“你为何突然改口?毕竟,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我们无处找寻那子虚乌有的蒙面人,你或许真的能逍遥法外,除非……”

    他目光暗沉地:“你猜出了苟七已经出了事。”

    吴娘子死死地咬住下唇。

    沉默片刻,吴娘子道:“他真的死了?”她看向薛放:“是被你杀了的?”

    薛放从开始到现在,大开眼界。

    “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他该死。”他满不在乎:“一个猪狗不如的货色,死一次实在便宜了他。倒是你,你怎么会跟他混在一起?那姓王的再不济,也是个有正经差事的,苟七算什么下作东西?就算他胁迫你,你难道不会报官?”

    吴娘子冷峭道:“报官?”

    俞星臣道:“她当然不敢报官。因为,她还得靠他报仇。”

    吴娘子听见“报仇”两个字,嘴角抽搐了一下。

    薛放问:“报什么仇?再说,那个苟七肯听她的?”

    俞星臣道:“你还看不出来,他们两个人之中,拿主意的是她!”

    薛放一震。

    吴娘子的唇边却露出一点讥诮的笑。

    俞星臣道:“只是让我意外的是,明明你最恨的是吴销跟他的妻子,杀了他们本可以住手,为什么你会一直干下去。”

    吴娘子还是沉默。

    她似乎知道只要沉默,俞星臣就奈何不了她。

    俞星臣并没打算轻易放弃,他道:“也许,是你在乡下的亲人。”

    “亲人”两个字,像是针刺中了吴娘子。

    吴娘子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了。

    原本还有些秀美的脸,透出一种恶毒的冷峭:“要怪,就怪吴销两口,他们引发了这一切。”

    此时,外头屠竹匆匆进来,在薛放耳畔低语了句。

    薛放即刻起身,来不及跟俞星臣知会一声就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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