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子云的那名副手是狄闻将军府的人,名唤高胜,比他受的伤要轻些。

    杨佑维先前也已给高副将处理过,今日恢复的差不多了。

    薛放去探望过一回,他跟此人倒也认识,只是泛泛之交。

    高胜先问了隋子云的情形,又对薛放道:“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设计,只是我看那些人未必肯放过子云,如果能够替他应了,我早就开了口,可偏偏这不是个人能应下来的事。”

    毕竟这是刺驾谋逆,只能咬死不认。

    倘若有一个人认罪,那狄闻自然也是有罪的。

    薛放看出他有些愧疚之色,便道:“跟你无关,跟隋子云也无关,既然有人设计,找到那背后的人就行了。”

    高胜垂眸思忖半晌,对薛放道:“其实我临行前,狄将军曾吩咐,倘若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无法收拾,那就尽量拖一拖,兴许会有转机。”

    薛放那时候不知这是何意,不过,今日看到狄小玉赶到,却有点明白了。

    本来薛放只是怀疑皇帝公报私仇,被江太监点醒后才知道,原来皇帝真的要隋子云死。

    对他而言,这也太“小肚鸡肠”了,可有道是“君心难测”,谁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想什么。

    假如狄闻真的要让狄小玉来破这个局,那就证明他也是没有别的好法子了。

    薛放且走且想事情,却见小梅跑来:“俞巡检请您快去,说朱弘想见您。”

    朱弘昨夜,伤情反复。

    早上醒来后,便要见薛放。

    薛放赶到的时候,俞星臣已调了两个主簿,齐齐等候。

    见他来了,俞星臣低声道:“他好像要招认什么,你且小心应答。”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

    进了里间,朱弘已经起身下地,看见薛放,便站直了些:“十七爷。”

    薛放摆摆手:“不必多礼,咱们又不是平常相见,你又有伤在身。只说正事吧,你见我想如何?”

    朱弘看向他身旁的俞星臣以及那两个主簿,见他们正在桌上铺开纸张,准备动笔墨。

    “昨日十七爷骂了我一顿,我幡然醒悟,觉着不该连累他人,所以想向十七爷跟俞巡检坦诚一切。”他拧眉说道。

    薛放道:“那敢情好,你说。”

    朱弘笑了笑:“我之所以肯对您坦诚,也是因为您替我做了一件事。”

    “哦?”

    “先前您在南衙,把那个王太监摁在火盆上,可知我听见此事,暗呼痛快。那个阉人手上沾了多少血腥,又是我的仇人,不料也有今日。”

    薛放讶异:“他是你的仇人?怎么说。”

    俞星臣咳嗽了声,道:“这个,跟你刺杀皇上有何干系?”

    朱弘转向俞星臣,哼道:“我刺杀皇上,起因正是这个王太监,他在南衙为非作歹,我之前有个叫云儿的喜欢的宫女,因为伺候皇上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只杯子,就给押送到南衙,被他折磨而死。”

    薛放惊愕。

    俞星臣颔首道:“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给那个宫女报仇,才计划了刺杀皇上?”

    朱弘道:“我本来都已经想好了,以后云儿出宫,我们便成亲……不料一下子没了希望,我又没有了其他家人,云儿就是我最后的希望,如今被他们毁了,我自然心中恨极。”

    俞星臣问道:“那么,羁縻州的那名侍从,又是怎么回事?”

    朱弘抬眸,似笑非笑道:“是我……串通了他。”

    “串通?”

    “或者说那不叫串通,是我对他用了点伎俩。”朱弘的目光瞥向薛放:“就是先前,花魁被杀案里,小闻公子用的手段。”

    薛放听到这里,差点站起来:“什么?”

    朱弘肩头一沉,眼皮一垂:“总之就是如此了,我能交代的已经交代明白了。”

    俞星臣回头看向那两个主簿,两人一起点头,显然已经都记录妥当了。

    杨佑维进来为朱弘查看伤情。

    薛放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只跟俞星臣走到外间。

    “你觉不觉着他的供述,有点古怪。”薛放道。

    俞星臣道:“哪里怪?”

    “哼,”薛放冷笑着道:“我虽然不懂医学,但我知道不是谁都能用针控制人的吧,连杨仪先前都不敢轻易尝试,怎么他就会了?”

    “这谁能说得准,也许他跟小闻公子一样呢?”俞星臣反应平静地,道:“何况阿嘉虽已经死了,但他狂性大发是人所共见的。”

    薛放凝视着他:“南衙的尸格上,没提阿嘉的头顶有针。”

    “他们并没有验尸,只是略看了伤而已。”俞星臣显然做足准备。

    “可是……”薛放欲言又止,换了一句话:“你可亲眼看过那尸首上的针?”

    俞星臣泰然自若:“我当然未曾,只是拜托了秦仵作查看,确实是有。”

    薛放抿了抿唇。

    南衙移交那太监跟侍从阿嘉尸首过来后,他仔细看过。

    本来并不会特意看头顶,可是才经过闻北蓟的案子,故而多留了点心。

    薛放确信,并没有从阿嘉的头顶看到过什么银针。

    可是现在居然……有了?

    而且朱弘昨日明明一副不肯招供之态,且说的话似有玄机。

    怎么一夜之间,突然一反常态决定招认,最重要的是,他还把阿嘉刺杀一节给一块儿揽了下来——用银针入顶的法子?

    薛放越想越觉着蹊跷。

    终于,薛放盯着俞星臣道:“俞大人,我听说你昨晚上,去见过朱弘。”

    “是,我担心他的伤势,故而去探看过。”

    “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俞星臣淡淡道:“他那时候不太清醒,难以正常交流。”

    薛放歪头看他。

    俞星臣本要走开,见状抬眸:“小侯爷还有疑虑?”

    “嗯……”薛放沉吟。

    “最好不要吧,”俞星臣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负手道:“这样不好么?两件事,一起解决了,你想保住隋特使,而我想要结案,让巡检司顺利度过这一关。当然,还有那些无辜的禁军众人。”

    “你、”薛放按捺不住,他不是个爱藏掖的人,尤其是在这件事上,他终于问道:“是不是你真的跟朱弘说过什么?”

    俞星臣沉思片刻,并未回答,而只是说道:“我想,江太监大概跟小侯爷透露过,皇上有意要隋子云的命吧。”

    薛放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这倒不是有人告诉俞星臣的,他自己当然能看出来。

    俞星臣道:“刺杀的人是特使随从,无法辩驳,而把隋特使他们从这件事上干干净净摘出来的唯一办法,只有证明那侍从身不由己,被羁縻州之外的人操控。我想这不用我多说。”

    薛放道:“道理不用你说,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串通了朱弘……而他方才所说的刺王杀驾的原因,是不是真的。”

    “你要真想知道,容我稍后再向你解释,至于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这份结案折子递进宫内。”

    薛放冷笑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俞星臣道:“因为打铁要看火候,这份折子必须在……”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仪姑娘见太后之前送到。”

    薛放越发震惊:“什么?为何又跟杨仪有关?”

    这日,杨仪晨起进宫,向太后谢恩。

    杨佑持送到宫门口便停了等候,杨登亲自陪同。

    太医院之中,林院首也专门等着她,见人到了,交代了几句要注意的,以及太后这两日的情形,便陪着去太后寝宫。

    乍见了太后,杨仪便发现她的脸色确实比先前初见时候强多了,至少没有那种倦怠憔悴之感,多了些精神。

    而原本鼓胀的肚子,也肉眼可见地小了些。虽然还未完全消退,但按照这样下去,痊愈指日可待。

    她只顾打量太后,竟忽略了就在太后身边,除了女官丹霞之外,还另外多了一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身着宫制衣裙,正好奇地望着她。

    杨仪同林院首上前行礼,太后微笑道:“免礼,平身吧。”

    林院首笑道:“娘娘今儿的气色越发好了。想必也是因为见到了杨侍医,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太后笑说:“林大人,你越发会说话了。”

    林琅叫杨仪上前为太后号脉。

    杨仪正有此意,上前听了后,忍不住也露出几分笑意。

    女官丹霞见状笑道:“杨侍医,太后的情形如何?”

    杨仪道:“原先臣女还担心太后懒怠吃药,而那药偏偏是不能放下的,如今却放心了。”

    “你该把那自称改改口了,”太后呵呵笑道:“这还用说吗,林院首跟丹霞两个,一里一外,每天到了时辰就催促,一顿也落不下。”

    “是,”杨仪道:“照这样,不出一个月,情形将更有好转。就是……”

    林琅正也满面笑容,听到“就是”,脸色微微一僵。

    太后也敛了笑:“怎样?”

    丹霞跟她旁边的少女也担心地望过来。

    杨仪这才发现了那少女,望着她秀美的容貌,略略诧异。

    又忙回神道:“哦……这补中益气汤很好,只是六味地黄丸补肾之效略轻,臣女、臣想着,须再多加两味调和方好。”

    林院首差点给她吓死,闻言才又道:“原来是这个,不知要加什么最好?”

    杨仪道:“简单,一样是冬虫夏草,还有一样……”她想了想:“怕是宫内并没有的。”

    太后先问:“你说,是什么?”

    杨仪垂眸:“金钗石斛。”

    太后沉吟,抬眸看向林院首。

    林琅微怔,继而说道:“冬虫夏草,此物正归于肺,肾经,有补肾益肺的功效,果真合用,倒是金钗石斛……极少用到,不知如何?”

    杨仪道:“此物跟黄连,地黄一般,性微寒,益气除热,归于胃、肾经,有滋阴清热生津的功效,《神农本草经》中记载:主伤中,除痹下气。《别录》记载:补内绝不足,平胃气。所以这金钗石斛,比先前所用之药更加管用,就是难得了点儿。”

    林院首听她如数家珍,满眼赞赏:“妙,我也算是看过些书的,却不似你这样广闻博知。金钗石斛……似乎确实不曾有,这是南边儿才有的稀罕东西吧?”

    太后蹙眉道:“你的太医院里集天下之长,怎么连这个好东西都没有?”

    林琅语塞,其实太医院的药物再多,也未必样样都齐全,只是不便跟太后对嘴罢了。

    不料丹霞在旁边眼珠转动,忽然道:“我听着这个名字熟悉,好像这两日在哪里听说过。”

    太后跟林琅都看向她,丹霞正冥思苦想,冷不防旁边的少女道:“是不是先前羁縻州的特使来京,上贡的东西里头有呢?我好像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姐姐念诵过单子……记得是有冬虫夏草,跟金钗石斛的,皇后娘娘那时候还说了一句‘不知道太后用不用得着’呢。”

    丹霞道:“对!就是这个了,我记得羁縻州送的东西,除了人参灵芝,还有好多稀罕难得的补药,冬虫夏草之类都是新鲜上好的!我怎么几乎给忘了。”

    太后听说有,脸色稍缓和:“有就罢了,羁縻州进贡的东西?呵……狄闻那个老家伙倒是有心了。”

    丹霞看向杨仪,杨仪却正在打量那个美貌少女,心底猜测她的身份。

    她便故意笑道:“还是小郡主记性好,不然我们明明有这个东西,却不知道用,可笑倒也罢了,岂不耽误了太后娘娘的症?”

    一声“小郡主”,让杨仪知道了这少女的身份。

    这少女,正是早年战死的大皇子之女,紫敏郡主,她一直住在宫内,被皇后娘娘抚养着,虽是郡主,却如同是公主的待遇,极之荣宠。

    而在杨仪寻思之时,小郡主也正盯着杨仪,两只眼睛乌溜溜地,满是好奇。

    当即林院首亲自带人,先去调取金钗石斛跟冬虫夏草配药。

    太后打量杨仪:“你这一身官袍,看着倒是很合身。听闻你之前在外头,经常以男装示人?”

    杨仪并未隐瞒:“是,有时候男装走动,较为方面些。”

    太后笑道:“怪道穿这套格外合适,瞧这这风流雅贵的,比那些太医们穿着更好看。”

    丹霞对杨仪道:“这是太后娘娘亲自吩咐尚衣局给赶制的,按照侍医的身量,竟丝毫不差。”

    杨仪垂首谢恩。

    这时,紫敏小郡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在外头真的会穿男装?那些人……认不出你是女子吗?”

    杨仪看太后面带微笑,便回答道:“大概是习惯了,极少有人能够认出。”

    小郡主认真地打量她:“你果然是个难得的人,就是太瘦弱了,若胖些会更好。”

    杨仪听她言语天真,微笑:“是。”

    太后道:“郡主听说你今日进宫,才特意过来。”

    说着又和颜悦色对紫敏郡主道:“这里都是药气,莫要熏坏了你,你人也见过了,也该回皇后那边去了。”

    此刻一个内侍快步进来,跪地道:“娘娘,巡检司那边薛小侯爷进宫,据说已经查明了先前的刺驾案子,亲来回禀皇上的。”

    杨仪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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