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看着闻北宸,犯了难。

    闻北蓟从进了巡检司,横竖没说几句话,等杨仪来了,他总算才肯张口。

    可惜王蟾偏又垂危,这一系列事下来,竟没给俞星臣询问的机会。

    虽然他对于审问闻北蓟本也不抱太大希望,因为俞星臣也看了出来,这小闻公子,是个不能以常理测度的人。

    偏偏闻北蓟的身体又是这样差,对于俞星臣来说,简直如同捧着个易碎的薄胎瓷罐,他知道里头藏着东西,对着明光甚至能隐约看得到,可就是打不开这罐子,因为稍微用力,这罐子就碎在手中,不可收拾。

    现在,又来了个保护这瓷罐的人。

    而唯一能够有希望打开罐子的,却被薛放揪了去。

    闻北宸观察过闻北蓟的情形后,便开始兴师问罪:“俞巡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只能先撇清责任:“此事我们也正是不解,先前小公子说自己出了问题,就跟那王六一般……都是病了。我并不相信此话,不料就在大夫来到之时,小公子突然晕厥。闻公子,小公子先前可有这般旧症?”

    “没有!舍弟虽则身子不好,但家里一向照料妥当,从不曾有什么昏厥之症。至于说的那些话……”闻北宸断然否认,“怕是他年纪小不懂事,突然来到这里,被吓坏了,自然说了些胡言乱语。”

    俞星臣看了眼闻北蓟:“那小公子可学过医术?”

    闻北宸道:“不曾。”

    “先前小公子指点杨家的大公子跟仪姑娘,救治了之前百会穴中针的王蟾,在小公子出手之前,王蟾已然垂危,如今那王蟾的情形却正转好,不知大公子对此如何解释?”

    闻北宸一惊:“当真?”

    俞星臣察言观色,却发现闻北宸对于此事也是相当意外:“若是不信,可先问杨家大公子。闻公子该是认识的。”

    杨佑维在太医院,跟京城内的贵宦门户常有往来,闻北宸自不陌生。

    闻北宸只一顿,便道:“我不知这是为何,倒是奇怪,为什么俞大人竟放心让一个孩子指点他们救人?这不是太儿戏了么?”

    “因为当时王蟾已是将死之人,连仪姑娘也毫无办法,而……”俞星臣盯着闻北宸:“是令弟亲口说,他能够救王蟾。”

    闻北宸哂笑:“俞巡检就这般轻信了?”

    “大公子不想问令弟为何要救王蟾么?”

    “为何?”

    “因为他跟杨仪姑娘承认,是他杀了那些人。”

    这里俞星臣故意打了个马虎眼,闻北蓟所说的“杀了那些人”,显然不是听来这么简单,因为在闻北蓟跟杨仪说了这句话后,他解释了关于王六的病情,说明了自己并不是故意要害王六等话。

    闻北宸脸色骤变:“什么?”

    俞星臣道:“我想,红绡阁以及寻芳楼两处案发的时候,令弟恐怕不在府里吧。”

    闻北宸这才明白:“俞巡检,你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因为令弟应该就是两处血案的……罪魁祸首。”

    闻北宸牙关紧咬,片刻他才说道:“我不信。”

    俞星臣问:“那在两地案发之时,令弟人在何处,公子可知晓?”

    闻北宸盯着他:“他当然……”话到嘴边,闻北宸冷冷一笑:“京城内几十万众,是否每个给不出具体行踪的人,都会被认定为疑犯。”

    “这倒不会,”俞星臣摇头:“除非他们也如令弟那样亲口跟巡检司的差官承认过杀人。”

    “承认过杀人的又何止一个,之前的那个霜尺,不也承认了么?俞巡检又何必再节外生枝。”

    “霜尺不过是为令弟顶罪而已。”

    “她自己可这样说了?”

    俞星臣眯起双眼。闻北宸哼了声:“恐怕未必,一切不过是你们一面之词,要么是霜尺招认,要么是……”

    他回头看了看榻上的闻北蓟,“只是,我希望俞大人有些分寸,别逼出大事来才好。”

    闻北宸又道:“何况,昨夜是舍弟主动要求来到巡检司,若是巡检司实在没什么真凭实据,请尽快放舍弟回府。”

    俞星臣极少受人这样的气,偏偏人家还说的还义正词严。

    他本来看在闻侍郎面上,还想给彼此留些余地的。

    此刻杨佑维走了过来,他跟闻北宸相识,彼此见了礼。闻北宸问道:“杨太医,我弟弟如何?为何一直不醒?”

    杨佑维将情形说了:“之前我跟……给小公子针灸,可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患有头风痼疾,就不敢轻易下针了,毕竟怕引发不可知的症状。”

    闻北宸皱眉:“我弟弟并无旧症。”

    杨佑维极为谨慎,也并不愿意得罪闻北宸,便只一点头,进内去了。

    剩下俞星臣望着闻北宸:“闻公子的情形玄妙而蹊跷,他从小到大如此,绝不可能不惊动人,至少太医院里一定有人知道什么……”

    闻北宸眼神一暗:“俞巡检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其实闻公子不必担心,我也不用更惊动别人。倒是无意中听说了府里的一件旧闻。”

    闻北宸微微警惕。

    俞星臣道:“听说令弟,原先在怀胎之时就曾被诊断有疾,后来,请了一位高人救治,才总算保住了,但也因为这样,竟又延迟了数月之久才……这个,闻公子难道是忘了,或者是家里并未告诉过你?”

    闻北宸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时竟不曾出声。

    俞星臣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之久,知道的人当然不多,但只要有心打听,总是有迹可循的。这些年来,闻侍郎不曾让小公子学文习武,只是放任他自在嬉戏,京内众人只以为侍郎是纵容爱子,据我看来,是另有隐情吧。”

    闻北宸似乎想反驳,嘴角抽动,却只轻哼了声。

    俞星臣道:“大公子也不必如此,我只是职责在身,并不是有意为难谁,何况……据我看来,大公子应该对于闻侍郎的决定,并不以为然吧。”

    闻北宸一惊:“你说什么!”

    俞星臣道:“闻侍郎爱子心切,一力纵容,昨夜我带小公子离开府里的时候,侍郎全然不顾忌别的,只生恐我为难闻北蓟。我有一事不解,当时,你跟小公子低语的那几句话,是什么?”

    闻北宸喉头微动。

    俞星臣知道他当然不会说,道:“其实猜也能猜得到,小公子行事偏邪,但心思并不复杂,他如果有心隐瞒,之前就不会对薛小侯爷吐露实情了。但就在你跟他耳语之后,他到了巡检司,便开始一言不发,我想,你必定是叮嘱了他,叫他不要供述,我说的可对?”

    闻北宸当然是否认的。

    俞星臣上前一步,目光温和而辛辣,如同闻北蓟所说的“桂枝”之气。

    他缓声道:“大公子,我想要提醒你,知情不报,可视作同谋。”

    闻北宸眼中的惊骇夹杂着怒意,一泻而出。

    巡检司后厅,小甘站在栏杆前,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料到薛放把人带到这里,未必有什么“好意”,但偏偏杨仪并没有怎样。

    好似是默许着什么。

    小甘忖度她心意,就不敢贸然打扰。

    可等了片刻,她还是按捺不住,偷偷地探头往那边一瞧,却吓了一跳。

    薛放从后把杨仪抱在怀中,正低着头,大有轻薄之态。

    小甘赶忙回身,手死死地摁着胸口。

    正在镇定,耳畔好像听见前方院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小甘越发吃惊,后退两步,冲着那边低低地咳嗽了声。

    杨仪听见了小甘那仿佛是提醒的声音。

    望着薛放交握在她腰间的手,杨仪忙敲了他一下:“快放开。”见他不动,杨仪道:“我扎你了!”

    薛放正觊觎那点雪白,偏给小甘咳嗽打扰,哪里肯再放手,听见杨仪说“扎他”,才疑惑:“扎我?”

    杨仪见他还是不动,便从领口抽了针,在他手掌下侧轻轻刺落。

    薛放抖了抖,本来这点儿刺痛跟蚊子叮咬一样,他是不打算放手的,可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自动松开了。

    杨仪赶忙整理衣裳,又打量周围,如做贼怕被人发现。

    薛放揉着手,细看,连伤口都瞧不出,但心里又委屈又不信:“你用针扎我?”

    杨仪道:“我告诉过你了。”见他满脸不高兴,杨仪把针别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就只……没闹够,何况前面还不知道怎样,说两句就行了……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薛放听出她的安抚之意,心里喜欢,面上却还道:“要不是因为两天没见着,又叫我担心,我……我只抱了一抱,就扎我,赶明儿我要是……”

    杨仪瞪着他,不知他又将说出什么来。

    薛放打住,毕竟怕她真生气,便道:“你方才扎我哪了,我的手怎么一下子就松开了?”

    杨仪微微一笑:“是指麻穴,刺中后,手上筋脉牵动,会觉着酸麻脱力。只是不会对你有碍的,反而会有醒脑开窍的功效,有时候人昏迷了,还可以用这个来……”

    杨仪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若有所思。

    薛放没留意,只道:“好啊,真真能耐,竟把这个用到我身上。”

    杨仪瞥着他:“若你规矩些,自然用不着。”

    薛放道:“那罢了,随便你用,宁肯你把我浑身都扎一遍。”

    杨仪没细想他这话的意思,因为她心里在惦记另一件事:“之前闻公子说、昨夜如何,昨夜到底怎样?”

    薛放听她问起来,便将昨天晚上夜探闻府,中了他的曼陀罗花香等等跟杨仪说了一遍。

    杨仪听到他被花香所迷,虽然他好端端在跟前,她心里却甚是紧张,不由握住他的手:“这次果真凶险,如果闻北蓟有什么歹心,那如何是好?”

    薛放看着她牵着自己的手,双手将她合围在掌心里:“知道了,以后会加倍小心。”

    杨仪心里却想着薛放说闻北蓟会闻到人身上气味一事:“你刚才提,闻公子说你的味道是什么?”

    “是……”薛放一想:“什么、山顶上的风。”

    杨仪一震。

    薛放问:“怎么了?”

    杨仪咬了咬唇。

    曾经不认得薛放之前,她以为他是个让人退避三舍的冷酷可怖之人,谁知认得了,彼此相识相知,竟然全不是。

    她习惯了跟他相处,算不上如沐春风,但给她一种极为自在,不可或缺的感觉。

    杨仪一直没意识到,薛放给她的那种感觉是什么,现在听了他所说闻北蓟的“味道”,竟好像说的是她心里的话。

    他的行事不羁,性情洒脱,果决自在,岂不正如一阵高岭之风,时而浩浩荡荡,时而徐徐吹来,时而荡涤人心,时而清扫一切。

    无物可以束缚,无物可以羁绊。就仿佛天地的樊笼都管不了。

    他所有的,正是杨仪所渴盼的。

    不过……现在的薛放对她而言,当然已经不仅是山巅清风了。

    薛放见杨仪不答,便道:“你说他是不是很怪,偏偏又不是说谎。我知道世间能人奇士极多,只是如他这般,还是第一次见,你觉着这是为什么?”

    杨仪回神,她慢慢地指了指自己的头。

    薛放道:“脑颅?”

    杨仪道:“还记得当初我画的那张有关脑颅的图么?就如同人的五脏六腑,脑颅里自然也有不同的效用区域,人的七窍,眼耳鼻口,都与脑相通。”

    薛放喃喃:“这跟闻北蓟有何干系?”

    杨仪道:“佛家有五感六识的说法,五感是指“形,声,闻,味,触”,眼所见为形,耳所听为声,鼻所嗅为气,舌所尝为味。”

    “还有个触觉?就是……”他握了握杨仪的手,捏捏指头:“这个?”

    杨仪不由笑了,又道:“还有个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以及意识。”

    要是别人跟他说这些,薛放恐怕早在数里开外,听了杨仪的话,却津津有味。

    “那闻北蓟说的他能闻到人身上的味道,难道就是‘味’感,鼻识?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对了,你说‘意识’又是什么?”

    杨仪道:“这就是我想给闻公子这种能力的另一个解释。”

    “嗯?”

    杨仪道:“就是‘意’识。这是脱离了单纯的七窍五感,或者在这众者之上的一种所感所知,具体如何得来并不知道,也许……”

    “怎样?”

    “跟他所说的他的病症有关。”

    薛放认真想了会儿:“你的意思是……他的脑子有病,所以才导致了他的‘意识’出众?”

    “嗯。”杨仪点头。

    “那这倒不是个坏事,我是说如果他不滥杀人的话。远远地就能闻见人身上的气息,甚至能闻出对方是身体康健还是有恙,甚至连患病原因都能找到,这不是神人么?”

    杨仪见他似向往之,忙道:“这可不是好事。”

    薛放看杨仪脸色凝重:“为什么?”

    杨仪道:“这叫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在闻公子身上也同样是应验的,他虽有这些常人不能企及甚至无法理解的能力,但他……假如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患病且如王六一样,那他剩下的日子只怕……时日无多了。”

    薛放变了脸色:“他会死?”

    杨仪摇头,心里好像卡着什么:“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

    薛放问:“你也没有办法?”

    “我对于人的脑颅,知之甚少,不然就不会连如何救王公子都没有把握。”

    薛放握紧她的手:“你做的已经够好了,要你是个完人,那我可就要害怕了。”

    杨仪总是很喜欢听他说话,心里甜丝丝的,本是不想笑,唇角的笑意却仿佛春日必开的花,到底绽放。

    薛放看她展露笑容,那才按捺下去的心又乱动起来:“姐姐……”

    杨仪“嗯”了声,心里盘算着该回去了。

    冷不防薛放道:“给我亲一下吧。”

    杨仪抬头:“你……”

    薛放厚着脸皮道:“姐姐亲我也行。”

    杨仪啼笑皆非,想要拒绝的,但是望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心里竟一动。

    转头看了看周围,静悄悄,并无人。

    小甘也不知在哪里。

    杨仪深深呼吸,终于扶着薛放的肩头,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下。

    跟上次相比,长不了多少。

    只是一碰,她便双足落地,有些害羞地准备转身。

    不料薛放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把她一拉。

    一手环住她的腰,他俯身。

    杨仪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一仰头,这个姿势却更合他意。

    薛放亲了个正着。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

    他半是急切,半是凶猛地,想要一雪前耻似的压了过来。

    香软的唇瓣,是他没试过的新奇的触感。

    薛放想起杨仪方才说的“五感六识”,什么形,声,闻,味,触……

    他终于碰触,知道了她的“形”,吞噎着她的声,闻到令他渴盼依旧的香,也终于尝到了从未尝过的甘甜跟蜜软。

    此时此刻,她是他的五感,也是他的六识……薛十七郎已经忘乎所以,满心满身,都是杨仪。

    杨仪慌乱不能自持,睁大双眼,却见少年垂着眼帘,神情极为迷醉。

    她两世为人,就算前世跟俞星臣行过周公之礼,但像是这样近乎放/浪形骸的放肆亲吻,她还是第一次。

    薛放表现的仿佛要把她吃了一样,甚至让她觉着恐惧。

    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战栗。

    她站立不稳,全靠他的手撑揽着腰。

    他的手掌或轻或重,揉搓而不足够,竟要把她往身上揽。

    直到小甘的咳嗽声再度响起。

    杨仪如梦初醒,用力在薛放肩头捶了一下。

    他恍恍惚惚地将她松开,眼神还是意犹未尽,不曾餍足。

    杨仪震惊地发现,他的唇上还挂着一点透明的……水渍?那是、唾液!

    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而只是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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