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来给付逍看诊的消息,给一些眼尖的人瞧见,顿时又传了出去。

    付逍听到门外有说话声音,便跟薛放道“以后还是不要直接让仪姑娘到这里来,一来人多眼杂的,难保会有歹人。二来,也确实有些身上染疾无处寻诊的,她那慈悲性子,见了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怕累坏了她,何况长远下去,竟不知到何时为止了。”

    薛放道“那你的病怎么是好”

    付逍笑的有些复杂“我本来是一心等死的人了,你们偏又撞了来,弄出这许多事,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死不了的。我以前不愿意往外头去,如今已经不同先前,等我再吃几天药,我自然就进内城去,或者找你,或者找她,就行了。”

    他本就有点愤世嫉俗,得罪权贵被退之后穷困潦倒,先前未遇良医病情恶化,又加上萧太康之死的刺激,才自暴自弃又开始饮酒。

    若不是杨仪跟薛放及时来到,只怕就真的死在屋里了。

    如今一切情形改变,那消极的念头也渐渐地散了。

    薛放道“那当然是好。你要是自己能多保重,比别人耳提面命的都强。”

    里屋传来说话的声音,薛放侧耳听了听,是岳屏娘在说什么鞋袜,薛放便悄悄问付逍“你跟那女子怎么回事”

    付逍微怔“你说屏娘自然是邻居。”

    薛放自己的事情当局者迷,对于付逍的事儿却火眼金睛“你少说这些,她的年纪快当你女儿了,居然叫你付大哥好生亲热。”

    付逍咳嗽了声“那又如何,少来挑刺。”

    薛放道“你把自己每个月的钱都给了他们娘儿俩,无亲无故,是想怎样我看她倒算是个能干勤快的人,也没那种妖娇之状,像是个过日子的,又给你送吃食,又给你缝衣裳你是临老入花丛了”

    “什么胡话”付逍老脸一红。

    薛放叹道“没什么,我就是说,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再说,他们娘两个家里没个男人,生活也艰难,你要真的有心,倒不如给人家一个名分,当然,要是她没这个意思就算了。”

    付逍欲言又止,低头“你也说我这把年纪,都快当她爹了。”

    薛放笑道“那更好办了,不做夫妻,你就认她当干女儿,也一样能照顾人。”

    “你这浑小子”付逍喝骂了声,咳嗽起来。

    薛放啧了两声“看你这反应就知道,你们有事你方才跟我说什么尽快之类的,你自己呢”

    付逍脸色微变。

    岳屏娘才搬来两年不到,她颇有点姿色,又带着个看似异族的孩子。

    这外城龙蛇混杂,自然也有些闲人盯着,不怀好意。

    屏娘初来之时,还有人狗胆包天的,做出些白天堵门,晚上爬墙的举动,但屏娘性烈,动辄厉声怒骂,拿着剪刀要拼命,而隔壁的付逍若是听见动静,便会出外相助。

    他虽年纪略大,但毕竟行伍出身,身手又好,对于一两个汉子都不在话下,何况那些地痞无赖。

    打了几次,终于安分了些。

    岳屏娘很是感激,又见他只身一人,便常常过来帮忙打扫房子,缝补浆洗衣裳,有时候做了好吃的也叫儿子送来。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坊间也有好些关于他跟岳屏娘之间的流言蜚语。

    薛放总算扳回了一局,见屏娘从内出来,便走到门口“咱们走吧”

    杨仪答应着,带了小甘往外。

    还没出门,就见之前治好了的石大娘,同她儿媳一块进门,见了杨仪就要磕头,杨仪忙制止,屏娘赶紧搀扶住了。

    原来他们也是听说杨仪今日来到,故而还想过来道谢。

    还没闹完,又是之前来磕头的老者,牵着病愈的小孙女儿来叫她磕头,那小孩子已经不是那样病的昏迷之态,活泼可爱,跪在地上向着杨仪恭恭敬敬磕了头。

    老头子笑眯眯地说道“姑娘真是神人,之前才吃了一剂药,就大好了,我跟这孩子说,她是有观音娘娘照应的人,福气必在后头呢。”

    杨仪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柔嫩的脸蛋,叫人爱不释手。

    薛放怕还有人来,便道“时候不早了。”

    不料才出院门,却见有两人扶着一名形销骨立的四五十岁男子,见了杨仪,其中一个青年忙上前拦住“请问可是杨大小姐家父喉咙里生了肿疮,各处求医无效,听说大小姐在这里,还求救一救吧。”

    杨佑持见薛放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道“妹妹,还是得尽快回去。”又对那人道“京城里名医甚多,我大妹妹又不是开诊挂牌的大夫,这若看好了倒无妨,若是看不好岂不是她的罪过恐怕又让你们落了抱怨,先前我不跟着,便没管着她,如今我跟着了,自然不能看她胡闹。”

    杨佑持知道薛放不想让杨仪被这些人绊住,何况看了这个万一又来一个呢,上次就是好容易才走的。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料那青年含泪道“爷有所不知,我父亲得了这症状,嘴都不能张开,药都吞不下,已经足足三四天食不下咽了,再这样下去怕会活活饿死之前听说大小姐在这里治过病,可惜我们没赶上,偏偏如爷所说,大小姐不是挂牌开诊的大夫,如果真有个开诊的地方我们早去了虽知道杨府所在,但也不敢就直接跑到门府上去,只能等死如今竟巧在这里看见了,竟如天意,还求发慈悲救一救吧”他说着也双膝跪了地,重重磕头。

    杨仪岂能见死不救,便对杨佑持道“哥哥,我就看一看。”

    她开了口,杨佑持自然不语。

    杨仪走到那病者跟前,诊了脉,又看他喉咙,果真肿的脖子都见粗了,而且牙关紧咬,嘴巴不能张开,可见那青年的确不是危言耸听。

    青年含泪道“先前大夫说什么用防风通圣散,可这若是别的症状,总能吃进点药,像是父亲如今这样,别说药,一滴水都难进入。”

    他们在家里当然什么法子都用过,甚至于硬去要掰开患者的嘴,可把腮都捏出了血,牙关却仍是开不了。

    那患者看着杨仪,呜呜有声,却因喉咙被肿痛堵住,嘴不能张开,竟说不出话来,看着甚是可怜。

    “总有法子。”杨仪沉声道“莫慌,这个可以用针灸对之。”

    她只稍微一想,就要找自己的银针,忽然薛放咳嗽了声,把那个搭帕递过来。

    杨仪一愣,脸颊微红,接过搭帕从内翻出自己的旧针囊,多日不见,如今重回手中,想到经历过的那些事百感交集。

    杨仪抽出一支银针,叫抬起患者的手,只刺他拇指处的少商穴。

    两个青年见状都不解,明明是喉咙的病症,为什么要去针灸手呢

    殊不知,这少商穴属于手太阴肺经,正是对症之处。

    杨仪刺了会儿,见少商穴上冒出血来,便看那患者“请试着张口。”

    患者微怔,惊她提醒,微微地动了动唇,这一动,原本紧咬的牙关居然张开了

    众人一阵惊呼,杨仪收针,对青年道“你去买一两石胆,碾成碎末,吹入他咽喉里,等他吐了痰后,再用之前大夫开的药,即可无恙。”石胆能够催吐解毒,正是此刻适用之物。

    青年喜出望外,浑身发抖,向来焦灼的心才总算平了,父子三人感激涕零,齐齐道谢。

    薛放送杨仪上车,告别了付逍屏娘等其他众人,往内城而去。

    付逍目送他们去了,自己进了院子,石大娘双手合什念了会儿佛,对屏娘道“我说这大小姐是观音菩萨化身,不然怎么这样年纪,又这样能耐,这一转眼的功夫,又救了一条性命。”

    屏娘也是满脸爱惜,赞道“谁说不是呢,我见了她只觉着又敬又爱。”

    闲话了会儿,屏娘进了院子,见付逍正坐在门口出神,屏娘笑道“大哥,又想什么总不会是十七爷他们才走,就又想他们了吧”

    付逍忽然道“之前里长曾经提过,叫我去训练乡兵,一个月也有八百钱拿,我不稀罕去伺候他们,所以拒绝了。”

    屏娘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大哥不愿意理他们那就不去,也没什么。”

    付逍道“我向来一直不干正事,你怎么也不说说我,还是觉着我已经老迈到该躺着等死了”

    “大哥你怎么说这话我怎么会那么想”屏娘急了,眼圈都红了“你向来照看我跟小风,感激还来不及,我要有那心我即刻就”

    “你听我说,我只是觉着,因为我懒怠,有时候你没有钱花,只管四处去借,你也不让我知道,我给你钱你还只管说有,”付逍低着头,咕哝道“我想答应他们,好歹领那八百,再加上兵部的五百,这样的话兴许能宽绰些。”

    屏娘隐约听出一点什么来“大哥,你”

    付逍道“方才十七小子说,我居心不良,让我认你当干女儿”

    屏娘脸色发白“什么大哥我我”她虽然利落痛快,但有些话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终于一咬唇,低声“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

    付逍抬头“屏娘。”

    他眼见是近五十的年纪,只因为多年嗜酒落魄,不修边幅,才显得越发苍老。

    这两日吃着药,又戒了酒,稍微收拾,看起来俨然四十不到,又是个习武出身,精气神儿在那里,他的相貌又周正,自然仪表非俗。

    屏娘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之前跟付逍朝夕相处,嘴上不说,两个人心意早都通了,方才付逍突然说什么要去训练乡兵,她已经极为意外,又听付逍这么问,就知道了。

    “先前要不是大哥,被那起闲人朝夕骚扰,我早不知哪里去了,如今你不嫌我带着个孩子,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屏娘鼓足勇气,绞着手“其实我知道,原本是我高攀了。”

    之前屏娘只晓得付逍是个军汉,并不知道他的地位,如今见薛放亲自前来,就知道他的来历非凡。

    “什么高不高攀,”付逍最不喜欢这些话,他握住屏娘的手“你愿意我愿意,那就行。你带着晓风跟了我,我必会好好照看你们娘俩。”

    他把薛放那些话听进了心里,心想自己这把年纪了,倒也不用怕人笑,屏娘又且无依无靠,不如两个人一起依偎着互相取暖过日子吧。

    他之所以要去应下里长给的差事,也是想谋正经差事,可以养家。

    屏娘流了泪,点点头,只觉苦尽甘来。

    一路上,薛放忧心忡忡,似有心事。

    他并没有送杨仪回杨府,半道在路口就下了车。

    “杨二哥,好好把仪姐姐带回去,明日我去府里看望。”

    杨佑持跳下马“你不去府里坐坐又有事忙”

    薛放看了眼车厢,瞧见杨仪掀开半边车帘正打量他“是有一点事。要先去处理。”

    杨佑持遗憾,又叮嘱“那我明儿专等你,可别失约了。”

    “放心。”薛放跟他告别,又跑到车窗处“我先回去了。”

    杨仪颔首,叮嘱“凡事谨慎。”

    “少喝酒,”薛放不等她说就自己说了,又笑“再不喝了。还有那搭帕,你可好生收着。”

    “知道了,你去吧。”杨仪把帘子放下。

    目送马车走了,屠竹牵着一匹马走过来“十七爷,现在回巡检司”

    薛放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在羁縻州的时候,月俸是不是你管着的。”

    屠竹眨了眨眼“是啊。十七爷要用吗”

    薛放眼前一亮“有多少”

    屠竹道“先前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我点看过,扣去之前用的,大概有三四十两。”

    “多少”薛放只觉着匪夷所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着可能少听了个什么字。

    屠竹被他的反应吓到,有点不确定地“三四十两吧,我回去再数数。”

    “怎么会这么点儿”薛放叫起来。

    “这、这已经不少了。”屠竹睁大双眼,简直怕他怀疑自己私吞,也不顾这是在大街上,掰起手指跟他算账“之前旅帅每个月有两千文,大概折合二两多点银子,一年最多三十两,可旅帅时不时地请人吃酒,应酬,还有衙门里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偶尔有个手头欠缺跟你借,你也统统都借了,可还回来的极少,这些开销已经去了一大半到现在能省下三四十,已经是不错了。”

    “行了行了,”薛放只觉着天晕地旋,世道凄惨,赶紧定神又问“我如今的薪俸多少”

    到京畿司的时候,他没在意,只恍惚觉着不少。

    屠竹道“是一千八百文。”

    薛放不敢相信,脱口叫道“为什么反而少了”

    屠竹道“旅帅如今是参将,自然比之前的官衔要低一点儿。”

    这个月俸确实是不高,但薛放是吃住在京畿司的,所以比那些在外头住的到底还要少五百钱。

    薛放双手抱头,退后两步,坐在一家铺子门口“这么点钱够什么用的我什么时候才能”

    屠竹不懂他这从来不管账的人,怎么居然一反常态问起钱来了。

    “十七爷,是有什么急用吗可以去跟别人借一借。”

    “呸”薛放啐了口。

    屠竹不懂。

    薛放抓了抓头“不行,老子要找个能来钱的差事才行。”

    屠竹吃惊“京畿司干的好好的,又要找什么别的”

    薛放道“这点钱够人喝西北风”

    屠竹委屈“以前也这么点儿,没见你说少啊。”

    “那是我一个人”薛放脱口而出。

    屠竹的疑惑在加倍“现在,不也是一个么”

    薛放瞪了瞪他“我跟你没话说,”他双手叉腰,来回踱了几步“你打听着,哪里有什么给钱多的活儿,给我留点神。”

    屠竹呆若木鸡不知所以。

    商议了会儿,回到巡检司,正好遇到孟残风出门,一看薛放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回来,便抓住机会阴阳怪气“薛参将,你今日无故缺勤,旅帅说了,给你记上一次,若还再犯,就要打板子了。”

    “随你。”薛放没好气地一摆手。

    他的这个反应,倒是在孟残风意料之中,看他要向内走,随口又道“还有啊,得罚半个月的薪俸。”

    “什么”薛放听见罚俸,猛然止步“就那么点儿钱还要克扣”

    孟残风讶异听打板子没反应,罚几百钱居然急了

    薛放脸色变化,却又咬牙切齿“罚就罚吧,一帮见钱眼开雁过拔毛的吸血虫罚了我你们就富了”愤愤地扔下两句,他向内去了。

    孟队正曾经被骂过许多罪名,但还是头一次被冠以这种,孟残风歪头看薛放身形远去,疑惑地问副手道“他是不是疯了”

    杨佑持陪着杨仪回了府里,自己先往前去应酬。

    那边杨仪同小甘转回院中,孙妈妈跟小连猛见了小甘回来,高兴的什么似的,一左一右拉住手,着实亲热。

    先前少了个人,就如丢了魂一样,如今总算踏实。

    杨仪吩咐“快去备热水给她洗个澡,再去煮一碗姜汤。”

    孙妈妈连声答应,正要退出去,突然想起一件事“看我这脑子,”她拍了拍头,神秘兮兮地说道“姑娘,我听他们都说,今儿有人上门提亲呢。”

    “提亲”杨仪不以为然,“给谁提亲。”

    “当然是给姑娘,”小连正拉着小甘打量,闻言也皱起眉头“听说如今人还在老太太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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