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人逐渐离开,里长跟保长两个站在门口,等待差遣。

    京畿司来的这些人,除了屠竹是薛放羁縻州带回来的,其他几人都是京畿司的士官。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姓关,都唤他老关,乃是京城土著,另一个青年,姓梅,都叫他小梅。

    两人见薛放正“忙”着,彼此便商议了会儿。

    老关吩咐了两个士兵出门,小梅则去跟里长保长嘱咐什么。

    付逍打量他们行动,淡淡地对老关道“不用在我这里忙,我要的,你们做不了主,修修补补的也没什么意思。”

    老关对着付逍欠了欠身,行了个礼“老都尉,话虽如此,好歹叫我们尽尽心意。之前一直闻听您的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实在委屈了老都尉。”

    付逍道“没什么委屈的,各人有各人的路而已。你也不用替我感叹如何,我年轻时候,已经比世上过半的人都快意风流,如今在这里蜗居着,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甘心情愿,也没什么不好。”

    老关想了想,笑道“老都尉的心境自然比我们高妙,只是如您所说,我们确实也不能做什么,就是这院子里和门前路上,地势太低,但凡下雨必定积水,进出十分不便,所以叫他们弄两车土来垫一垫,好歹修修便于人走。”

    付逍笑看他“你果真是个老成谨慎的人,你跟在十七身旁,倒正相应。”

    老关道“能跟着小侯爷身边,自然别人求之不得的。”

    付逍摇头“他可不是个听管束劝诫的人,以后有的你们头疼。”

    老关笑道“人人都知道小侯爷是有真本事的,那有大本事的人,脾气自然是不会跟我们寻常一样。”

    付逍惊讶,打量着他“你竟还很会说话,办事老成又会应答,这个年纪怎么会只是个副手”

    老关一笑“这这跟个人的运道有关吧,也许正也跟老都尉所说,是个人有个人的路。”

    “你这个人,原来不是看着这样无趣,”付逍诧异地望着他,半晌笑道“不错,可惜我要戒酒,不然真要跟你喝一场。”

    不多时,外头里长保长等,已经带了人来,推着车拿着铁锨,在院子里哐哐呛呛地干了起来。

    屠竹本想给付逍把屋内收拾收拾,谁知付逍不许他动。

    他只好走到门外。

    不料隔壁晓风听见动静,也出来打量,看见屠竹,便凑近过来“哥哥是跟着十七爷的人吗”

    屠竹方才见到他在里间,便道“是,你是付老都尉的邻居”

    晓风见他十分和气,又是罕见的南方口音,便笑道“是啊,我跟娘就在西屋住着。付叔常常照看我们。”

    屠竹正觉着付逍的为人,脾气冷硬倔强,有意从这孩子口中探听探听“怎么付老都尉家里竟是这样这样简陋呢。”他选了个合适点的词。

    付逍怎么也曾经是军中有品级的武官都尉,就算退了,每个月也应有相应的贴补的钱。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境地。

    晓风道“付叔每个月有五百钱的贴补,有一大半是给了我跟娘亲了。”

    屠竹有点惊讶,他没问别的,只道“只有五百吗”

    晓风点点头“有时候还发不出来呢,付叔常常骂,不过娘不许我说。”他嘀咕了这句,又小声问道“哥哥,这几天,付叔认识的有什么人去世了吗”

    屠竹讶异“为何这么问”

    晓风道“之前付叔原本已经戒了酒,前儿从外头回来,不知何故竟又喝的大醉,嘴里念念叨叨什么我也不明白,他原本还有一点钱,都拿了出来叫我娘帮忙买了些银纸,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我娘说,大概是付叔昔日的朋友故去了,他心里难过才喝酒的。”

    屠竹这才明白,原来付逍是送了银纸到照县的。

    这老头子倒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拮据,但为了昔日同袍之情,竟肯做到如此,也是难得了。

    怪道薛放才回来,就要来探望他,能让薛十七郎如此敬重的,自然非同一般。

    两人说话间,那被小梅打发去的士兵回来了,手中提着几包东西,闻着香气扑鼻,原来是些肉菜之类。

    屠竹接过来,进了里屋放在桌上。

    付逍却好像完全没注意,手中握着杯子晃来晃去,脸上似笑非笑表情诡异。

    屠竹歪头看他,却也隐约听见东屋里传出些许异样响动。

    正在屠竹诧异的时候,付逍突然嗤地笑了声,他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个笨小子,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孔。”

    杨仪在说了那句“可以”之后,觉出了不对。

    她本想让薛放好过些,所以故意提起此事,转开他的心思。

    杨仪却完全没想过别的。

    如今,听薛放的呼吸逐渐急促,目光乱转,弄得原本心如止水的她也有些惊慌了。

    杨仪有点惊心。

    不知是不是外头又阴天了,屋内仿佛也更暗了几分。

    杨仪匆匆地将茶杯搁在炕沿上,却没放牢靠,那茶杯摇摇欲掉,杨仪只得赶紧把它拢回去,幸亏里头已经没了水。

    她下意识地润了润唇“旅帅,你、你可不要”

    她怕他又有什么奇怪的想头,却不知自己该怎么表达。

    薛放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也看到那只差点纵身一跃的茶盏。

    他的理智恢复了几分。

    “什么不要”

    杨仪咳嗽了声“不要说些我做不到、叫人为难的条件。”

    薛放努了努嘴。

    杨仪看了一眼薄薄的门帘,小声道“你要是没想好,可以慢慢想。”她巴不得如此,各退一步。

    薛放却即刻道“不行,我想好了”

    杨仪忙道“你想好了什么又嚷嚷什么”

    薛放屏住呼吸,眉头紧皱,过了会儿才道“我能不能”

    杨仪盯着他,又不敢一直盯着看。

    她的心好像都给这句话给提了起来。不知所措。

    “能不能、抱抱你。”薛放终于说了出来。

    杨仪怔住抱

    她这一沉默,竟让薛放不安,以为自己这退而求其次的要求也过了份,他低声道“先前握你的手还给我抽开了呢,以前又不是没抱过哼,我看你跟我是越来越冷淡了。只怕再也不能像是在羁縻州一样。”

    杨仪其实是有些错愕的,没想到他提的是这样的条件。

    毕竟正如他所说,先前确实曾抱过,所以这时侯提起来,倒是让她觉着诧异,也让她稍微放心。

    望着薛放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明明高出她好多的少年,却仿佛受了委屈无处可诉的孩子。

    杨仪笑了笑。

    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主动将薛放抱住。

    薛十七郎先是一惊,继而惊喜。

    而后便是狂喜。

    心怦怦乱跳,感觉她贴在自己身上,一股幽香之气,仿佛他之前养过的莲瓣丹顶鹤,独特,稀有,沁人心脾。

    他仿佛能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温度,靠着他,温着他,好像能叫人完全的放松。

    薛放喜欢,可很快,又觉着仅此而已,不够。

    杨仪静静地抱了会儿,觉着大概可以了。

    她的手绕在薛放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表示说行了。

    正欲收手,薛放却跟才反应过来一样,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竟又将她搂了回来,自己把人紧紧抱住了。

    杨仪被迫再次靠近了他,但这一次,又让她感觉到之前在府里重逢的那种“窒息”感。

    她甚至觉着,薛放好似在惩罚似的,要把她的身体都揉碎了。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她的背,永远不肯放开似的刚猛霸道。

    杨仪能感觉后颈上被他的呼吸之气所及,潮潮润润之感。

    她甚至莫名地觉着,薛放是在盯着她的脖颈,这种感觉让她觉着很异样,就仿佛下一刻,他会像是老虎一样冲着自己的颈子咬下去。

    隐约,她听见门外似乎有些动静,好像付逍还说了什么话。

    “旅帅”杨仪挣扎着,哑声“可以了。”

    她觉着后颈上仿佛一凉,然后就被松开了。

    杨仪有点惊魂未定,嘘嘘气喘。

    薛放松开她,突然搓了搓手“我我后悔了。”

    杨仪往后退,靠在炕边上,以掩饰自己双腿的无力感。不,无力的何止是双腿。

    “后悔”她不懂。

    薛放点头,小心翼翼地“我、我能反悔吗”

    “什么”她仍迷糊。

    薛放道“这次这次不算行不行。”

    “不算”杨仪明白过来,抬头望着他,啼笑皆非“那你想干什么”

    是啊,他想干什么

    也许他想干点别的。比这个更大胆不可想象。

    “我”薛放的心跳的很快,让他的呼吸都错乱了。

    眼睛盯着眼睛,一会儿又落在她的唇上,一会又落到她的颈间。

    冷不防的,一股奇异而略带熟悉的感觉自腹内升腾,薛放察觉,脸色顿时大变,他急忙后退,深深吸气,转头不敢再看杨仪一眼。

    “你”杨仪越发疑惑,正想问他怎么了。

    薛放转身,竟掀起门帘闯了出去。

    门外,付逍坐在八仙桌边,正掐着一片卤肉吃,见薛放出来,便笑道“哎哟,好一个有贼心没贼胆。”

    薛放的脸上涨红“臭老头你在说什么”

    付逍指了指外头“我方才扔了点东西在门外,你看那只雀儿,想来偷吃,又畏畏缩缩我正笑它呢。怎么了”

    这会儿那只麻雀蹦蹦跳跳,到了门口,正欲去啄食,偏偏外头有人进来,那雀儿振翅一飞,跑了。

    薛放原本紧张盯着,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竟为它觉着可惜。

    里间,杨仪听着外头的话,把衣衫稍作整理,自觉无碍。

    出门后,薛放竟不在这里了,往外看看,也不见人。

    杨仪无法,还好付逍在跟前“老先生,时候不早,能不能再请一请脉”

    付逍伸出手腕。

    杨仪又听了一遍,问了问他昔日服用的药。

    付逍也一一说了,什么“清热败毒散”,什么“地黄降火汤”。

    杨仪道“这些药虽算好的,可惜不能起效,老先生这病症是给拖延了,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回头,我叫人送两副药过来,老先生记得按时服用,先服三个月。期间必要戒酒。”

    付逍瞥着她道“这次要还不好,可怎么说我岂不是又白忙了”

    杨仪道“老先生切勿这样想,这治病也如同打仗,莫要先丧了自己志气,何况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身边的人着想着想。只要按时服用,必会见效。”

    付逍细想她这两句话,大有深意,他打量杨仪面上“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非但医术超群,竟也见识不凡,这两句话我喜欢。”

    杨仪含笑点头,便要起身告辞。

    付逍却又看向外头的薛放“丫头,你跟那个小子,是什么情形”

    杨仪莫名一慌“老先生说的是薛旅帅他、他曾是我救命恩人。”

    其实薛放跟她之间的纠葛,自然远远超出这四个字,但也不能跟人细细的去解释。

    但对杨仪而言,用这句,也不为过。

    “救命恩人这个词可不兴提啊,”付逍笑说“你该知道,救命之恩通常要以身相许来报答的。”

    杨仪脸上顿时红了,勉强镇定“您老人家怎么跟晚辈开这种玩笑。”

    付逍道“我这可不是玩笑,男未婚女未嫁,他又那么护着你你难道不喜欢他”

    对上付逍的目光,杨仪知道他确实不是玩笑。

    她在震惊之余,心头有一丝恍惚。

    向着付逍勉强一笑,杨仪退后两步“老先生且保重,我回头叫人把药送来,先行告辞了。”

    付逍嗤嗤地笑了“一个傻一个呆,你们两个,可真是天造地设。”

    杨仪不敢再听,转身出门。

    此时,院子里已经焕然一新,地上被铺了层新黄土,中间也用新砖石垒出平整的甬道,之前聚集的雨水早不见踪影。

    屠竹在门口迎了杨仪“先生”

    杨仪正自想事情,被他一叫吓了一跳,忙转头“你也来了,豆子呢”

    屠竹道“我跟着旅帅、十七爷出来,怕带豆子不便,就叫人先把它送回去给斧头带了。”他说着,把杨仪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小声道“先生,您穿女装真真好看,怪道他们说你是观音娘娘。”

    杨仪笑道“不可乱说。”

    屠竹扶着她一步步踩着砖石往外。

    虽说先前窥知了杨仪是女子,但屠竹却总不肯信,如今看她身着女装,总没有怀疑了。

    可眼睁睁看着近在身边的美貌女子,屠竹仍是有些恍惚。

    在他心里,杨仪似还是之前那个杨先生,虽然已经换了女装,但仍是无法转弯,只当她是“先生”一样恭敬。

    将出院子的时候,杨仪问道“旅帅呢”

    屠竹左右打量,还未回答,薛放从身后走出来“付老头方才跟你说什么了”

    杨仪心头一悸,忙低头假装看地上新铺的黄土“没,没什么,事关病症而已。”

    薛放道“他老没正经,如果说些奇怪的话,你不用在意。”

    杨仪微微一笑“怎会,老先生只是性情不羁罢了。”

    正欲上车,却见屏娘带了晓风赶过来,屏娘手中拿着个小包袱“这是大小姐的鞋袜,还有十七爷的衣衫,我方才都已经洗过了,在炉子上烘烤了会儿,本想等干了再给您送去,又怕不知何时能见着。只能先送来。”

    杨仪都忘了这个,忙双手接过“多谢。这怎么好意思。”

    屏娘笑说“这很不算什么,我又不能做点别的。就是要以后方便,大小姐跟十七爷能常过来就好了。”

    杨仪道“会的。”她心想必得给付逍复诊,当然会回来。

    回程路上,薛放叫屠竹赶车,自己便跑到了车里。

    杨仪正垂眸出神,看他进来,眉头微皱。

    薛放挨着她坐了“那个事,真不能改悔吗”

    杨仪板着脸道“不能。”

    薛放啧了声“你怎么沾了付老头的死犟脾气,咱们以前抱都抱过,有什么稀奇,我巴巴地提这个,岂不是亏了”

    杨仪垂着眼皮“那也是你自己提的。何况以前是以前,现在自然不能再随便、随便的那样没规没矩。”

    她虽没说下去,薛放却听出她的语气有些冰冷,不似往日柔和。

    他低头看向杨仪面上,诧异“你怎么了”

    杨仪忽然道“旅帅。”

    “嗯”薛放忙笑道“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杨仪犹豫了会儿,终于正色道“我想,以后旅帅还是少跟我相见吧。”

    薛放脸上的笑像是给人狠狠地揍了一拳,一下子凝固,然后裂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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