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几乎被他揽的双脚离地。

    薛放似乎刻意要用这种毫无避忌的举止,来证明自己那梦境的荒谬不经,而他此刻却是心底无私,并无任何苟且不安。

    隋子云还是那样笑意温和“如鱼得水”他将疑问的眼神投向杨仪。

    杨仪向着他垂了垂头“子云哥哥。”

    一句话,成功将薛十七郎脸上的笑抢走“你叫他什么”

    隋子云听见自己想听得,便把所带之物给了薛放“你这一身,也不嫌脏,去换了吧。”

    原来那竟是卷在一起的一套簇新的衣物。

    薛放顺手接了过来“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我”话未说完他反应“到底是嬷嬷,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何其多,”隋子云微微一笑,“比如你们方才所说的。”

    杨仪趁着薛放去拿东西的功夫,已经退到一边去了。

    薛放搪塞“那不过是我们玩笑的话。你来这里是特意给我送东西的怎么不送我房里去”

    隋子云道“顺路,见斧头在这张望,便知道你在这里。正好叫你看看这一套喜不喜欢。”

    “我又不是娘们儿,还挑什么有的穿不丢丑就是了。”

    隋子云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戚峰醒了,听说韩青被囚,定要去探望。”

    薛放点头“当年他们曾经相处的极好,现在竟然他想去就去,人之常情。”

    “狄将军命我以后接手津口,我想跟戚峰同去。”

    “行啊,”薛放倒是一点儿不惊讶“狄大将军盯着你跟戚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迟早晚会把你们弄走。这也正赶上是个时候,挺好。”

    两人说到这里,隋子云便要走,临走催促道“你且快去沐浴,这味道很不雅,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喝个药都能泼身上呢”

    杨仪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刻脸上一红。

    薛放故意扬声道“是啊,这么大个人了,毛手毛脚。”

    杨仪假装听不见。

    那两个人结伴往外要去,薛放突然想起那重要的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了子云哥哥”他又回头看向杨仪“你怎么不叫我哥哥呢”

    杨仪淡淡道“旅帅年纪比我小。”

    薛放道“我告诉过你我几岁我都没问你,你怎么知道”

    杨仪迟疑了会儿“我猜的。”

    薛放皱眉盯了她片刻“哼。”竟没再多言,跟着隋子云去了。

    杨仪洗了脸,重新喝了药,斧头便送了两张药方过来。

    他身后跟着豆子,这两日豆子跟这些人厮混熟了,时而跟着杨仪,时而跟着戚峰,时而有跟着斧头。

    杨仪一般不会往外走动,戚峰又受了伤,所以豆子很爱跟着斧头,因为斧头最爱到处乱窜。

    杨仪接了药方,慢慢地看,斧头也不走,就在旁边趴着桌子看她。

    “怎么了盯着我做什么”杨仪抬头瞧见,笑问。

    斧头道“杨先生,改日我们爷回京,你也会一起同行吗”

    杨仪脸上的笑便被冻僵了“这一般不会吧。”

    斧头皱眉“唉,这可怎么好。”

    杨仪疑惑问他,斧头说道“跟我们爷玩的好的这几位,隋队正,戚队正,如今都升了两地的旅帅,显然是不会跟他回去了,剩下只有您,虽认识的日子不长,可经历的事儿,却比有些人一辈子还要惊险呢。连您也不跟十七爷同行他又落单了。”

    杨仪强笑“不是还有你吗”

    斧头撅嘴“我算什么呀我只是十七爷身边小跑腿的。不能跟您三位相提并论。”

    杨仪假装没听见,低头细看药单。

    斧头凑近“杨先生,看出什么来了”

    “倒是没什么不妥。”杨仪回答。

    斧头道“杨先生,我听说您也没有别的家人,也没有定下的住处,既然这样,何不就跟我们十七爷回去你知道京内可好玩儿了,只要跟着我们爷,保管亏不了你,到时候再在京内找个好女子,成家立业,岂不是好”

    杨仪心想,这好似是第三个来告诉自己“娶妻生子”的了。

    斧头见她不应,便絮絮善诱“真的,我斧头从不骗人,杨先生,你到了京内就知道,好玩儿的,好看的会让你眼花缭乱。”

    杨仪把药单一放“京内的人太多,我不喜欢拥挤。”

    “你不去逛集市就好了呀。”

    杨仪苦笑,只得跟他说实话“斧头,我是不会进京的。只是你也不用担心,旅帅是英雄人物,写意潇洒,进退自如,而像是隋旅帅,戚旅帅,他们之间的情义,不会因为分开而减淡。”

    “你呢”

    “我”杨仪一笑“正如你所说我跟旅帅相识的日子尚短,也许以后,各自安好,就已经足够了。”

    斧头疑惑地望着她“是不是因为先前十七爷因为做梦错怪了先生,你才这样说的”

    杨仪忙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原本就打定的主意。”

    斧头挠着自己的头“听人家说,有大本事的人性子多会古怪,看来杨先生你也这样。”

    杨仪笑道“就算说我古怪,也担不起什么大本事啊。”

    门口豆子叫了两声,紧接着屠竹跑进来,一脸紧张“他们都在说,韩旅帅韩青死了”

    杨仪手一抖,药单飘落。

    斧头也跳下地“怎么死的”

    屠竹叹气,有点难过的“据说是自尽的。”

    一刻钟前。

    戚峰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隋子云只得扶着他。

    他们在关押韩青的门外,看见守在那里的佩佩跟木亚,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就那么跌坐着靠在廊下。

    戚峰道“佩佩姑娘”

    两只眼睛都哭的红肿起来的佩佩转头,看是戚峰,才起身唤道“阿哥。”双腿都有些麻木不灵便了。

    戚峰走到她跟前,见她脸色憔悴,大不如前,又见木亚也形销骨立,他皱眉道“不用在这里守着了,你们一老一少的,能熬多久韩青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但你们还得活下去。要是你们也有个好歹,他的身上又要多背两条命了。”

    佩佩低低的啜泣起来,这短短地一天一夜,她几乎流完了所有的眼泪。

    隋子云看看戚峰,惊讶于他居然能说出这种极有条理的话,当即唤了两名士兵来“找一处离这里近的房舍,给老人家跟姑娘安置,不许缺了茶饭。”

    木亚用眍的眼睛看向隋子云,泪浸浸的“多谢官爷。”

    隋子云道“我们好歹也跟韩旅帅曾是手足同僚。老人家且去吧,还要为姑娘着想。也别叫韩青挂心。”

    木亚跟佩佩随着士兵去歇息了。

    剩下的士兵开了锁,里间韩青盘膝坐在地上,看见他两个,面色平静地垂眸。

    戚峰慢慢地蹭了进去,靠着墙壁站住脚,又试着坐下,不小心碰到腿上的伤,疼得嘶嘶吸气。

    隋子云却并未入内,只在门口。

    韩青道“难为二位还能来为我送行。”

    戚峰虽然才恢复了三四分元气,嘴却还硬“什么送行,晦气。我只是来探监的。看看你韩旅帅如今多么狼狈。”

    韩青此刻却已心平气和“那便尽量看就是了。再往后可看不着了。”

    戚峰没有再跟他斗嘴,隔了会儿,才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青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相似的疑问,薛放曾问过了。

    戚峰又道“你已经在巡检司,你也记得过去的事,难道没有法子堂堂正正把那些人绳之以法吗”

    韩青没法告诉他,自己想要的更多。

    “如今把自己也葬送了,”戚峰低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韩青淡淡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刽子手砍头,将士杀人,大夫救人。”

    戚峰愕然“你我当时以为、你是为气我才说的”

    韩青道“有些事,定要亲手去做。戚峰,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担。”

    门口隋子云淡淡道“木亚跟佩佩姑娘又怎样。”

    韩青抬眸看向他“多谢隋旅帅照料他们。”

    他人虽在这里,消息却很灵通,知道隋子云已经升了。刚才门外隋子云的照拂,他也听见。

    隋子云抱臂“是我主动跟狄将军请缨去津口,韩旅帅可有话跟我说。”

    韩青道“你去那里,我是放心的,以后,希望你能够多多管束他们,免得再闹出如今日路上之事。”

    隋子云一笑“薛旅帅当面向我称赞他们的忠心耿耿。”他话锋一转“倘若他们能救韩旅帅出去,您会如何选”

    韩青的目光看向他身后,远处的泸江,清脆山峦,江面上掠过的白鹭。

    当真自在。

    但他早就身陷一张大网,无法挣脱。

    “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往哪里。”韩青垂眸“早在薛十七插手之时,我就该知道会有今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除掉那些恶人,如此而已。”

    戚峰开口“你既然早知道十七会来,为何不放弃。你这是把自己往刀刃上撞”

    韩青笑道“你是叫刽子手放下屠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罢了。”

    说了这句,韩青敛笑“戚峰,佩佩就托付给你了。她是个好姑娘,从小不知吃了多少苦,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对她好点儿,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不然我纵做鬼,也不放过你。”

    戚峰瞪着他“你这是什么话,真的在交代遗言吗”

    韩青哈哈一笑“戚峰,实不相瞒,要是我能活着,要是我可以我绝对不会答应把佩佩给你。你虽然是个难得的同僚,却未必是个好夫君,但”

    韩青的眼圈微红,突然起身。

    戚峰正也慢慢扶墙而起,冷不防韩青向着他跪倒。戚峰吓的站立不稳“这是干什么”

    韩青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我阿爷也交给你了。你替我尽孝,这头你受得起。”

    然后他不理戚峰,看向门外的隋子云“以狄将军的精明,今日路上之事,他必定迟早知道。你既然接手津口,我求隋旅帅,好生照看衙门口的那些人,他们之中有许多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虽然并非汉人,但都是赤诚之人,你若以心相交,他们自不辜负。”

    隋子云道“你怕狄将军追究起来,他们会遭殃”

    韩青道“请你务必保全他们,万一他们离开了巡检司,无处可去的话,羁縻州只怕就更乱了。”

    隋子云仰头叹息“明白了。”他看向戚峰“走吧。”

    戚峰似还有话说,韩青却也跟他点头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两人离开这暂时充作囚牢的地方,却见前方几个差人在交接,原来是要将韩青送到泸江巡检司去受审。

    隋子云走的很慢,片刻他回头,隐约仿佛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

    他看着那紧闭的房门,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可还是没有出声。

    等来转移韩青的官差打开房门,却见韩青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那血流的飞快,他整个人如躺在一张巨大的红毯之上。

    薛放那边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隋子云来见他,发现他终于换了新衣,大概也沐浴过,容貌格外的鲜明照人,连隋子云忍不住也在心里赞了声。

    所谓少年意气,鲜衣怒马,不过如此。

    “我有一点不明白,为何韩青一心要寻死。”隋子云道。

    薛放道“他都临终托孤了,把津口那些刺头给你调教,你怎会不明白。”

    “他是想一死,让狄将军不再追究”隋子云沉思,“对了,此案之中还有一处疑点,韩青之母呢当真也已经不存于世了”

    薛放没言语。

    隋子云打量他神色,却看出一丝玄妙“怎么了”

    薛放道“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狄将军不是叫你尽快赶赴津口么快忙你的去吧,子云哥哥。”

    隋子云笑,拂袖而去。

    薛放没有把自己所窥知的那件事说给任何人。

    因为他知道,韩青不会愿意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发现他到死也要维护的那个秘密。

    韩青在津口任职,虽然铁腕,雷厉风行,但绝少出错。

    所以才被誉为前途无量。

    他唯一的黑点,就是那个擅自处死一名涉嫌凌虐妓女致死案子的客商。

    不管怎么样,韩青都绝无可能如此冲动,毕竟津口地方,各路神仙妖魔汇聚,身为巡检司旅帅,什么离奇的事儿没见过,这种事情甚至算得上司空见惯。

    但他居然把那个客商给砍了。

    木桃叶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卓英家里,她一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也许她的下场,便如那个死于客商之手的

    薛放甚至也不想再提此事。

    而先前在囚房之中,当时濒死的韩青,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英俊的阿爹跟他的母亲木桃叶。

    两人站在吊脚楼的芭蕉树前,向着他招手。

    阳光刺眼,笑容灿烂。

    巨大的快乐让韩青忘记了所有曾经历过的痛苦。

    以及那一年,他无意中在一家下等妓寮发现被毒哑的木桃叶,她已经意识不清奄奄一息。

    当韩青救出她后,她终于恢复清醒,认出了韩青,他们过了一段难得的温馨的时光。

    但有一日,她趁着韩青不在,用一根衣带勒死了自己。

    所以在龙勒波准备开口的时候,韩青没给他机会。

    他不能让那恶鬼临死之前再玷辱木桃叶一次。

    木亚跟佩佩沙哑的哭声,让杨仪十分不安。

    听说韩青自尽的消息,她急忙赶了出来,可韩青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对自己下手极狠。

    他大概流尽了身上所有的血。

    韩青的尸首已经被带走。

    杨仪站在门外,望着那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大片血渍,甚至没留意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

    直到一把伞从后面倾斜过来。

    杨仪觉着眼前光线一暗,回头,却是换了一身蓝袍的薛放“你这身子再淋雨,这里的大夫只怕就不够用了。”

    “旅帅,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如果咱们不来浴佛节,韩旅帅就不会死。”

    “啊”薛放拉着她手,引着她离开“你又说如果。”

    杨仪看向远处,一行人马正匆匆离开,那是隋子云带人紧急前往津口,毕竟如今津口群龙无首,若无统帅在彼,必然生乱。

    杨仪道“如果咱们不来,韩青便不会有事。将来的他也许就会坐了狄将军的位子。”

    薛放扬眉“对,他的位子下,还有不知多少人的命。”

    他指的是那场疫病,假如不是杨仪跟两名大夫及时地发现阻断,令寨民们用药,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狄闻那边的一名侍从飞奔而来“杨先生,快将军突然腹痛如绞,呕吐不止,方才已然昏迷”

    就在杨仪跟薛放往狄闻房中赶的时候,匆匆前去津口赴任的隋子云,在官道上遇到了一行人。

    远远地隋子云就看见被簇拥在中间那位,头上戴一定乌纱折上巾,身着玄缎团纹袍,腰系宫绦,身后灰紫披风,随风摇曳。

    他生了一张极其温润端方的脸,长眉修眼,透着儒生之气,又兼些世家公子的雅贵。

    两方队伍缓慢接近,隋子云放慢了马速,竟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

    对方也拉了拉缰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隋子云片刻“敢问这位,可是郦阳县巡检司隋队正。”

    隋子云确信是跟此人初次照面,他为何竟知道自己“正是,不知阁下是”

    对方手持马缰绳,在马上向着隋子云如沐春风地说道“朝廷往羁縻州巡检司面见大将军狄闻特使,兵部主事,俞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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