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前,窗外响起了麻酥酥的响声,是细雨。

    薛放翻身坐起,刚要问是什么时辰,眼前微觉动荡,仿佛是风吹过湖面晃起的觳纹。

    再看,原来是垂着的床帐,因为他方才起的猛带动了一股风,撞的那薄帐丝丝摇曳。

    昨日入睡前他曾特意试过,大体的物件已经无碍,可是一些细微东西,比如衣带,发丝,床头的银钩,昨晚上在监牢里杨仪低垂的眉眼仍是看不太清。

    只不过睡了一宿,竟已突飞猛进。

    “戚队正你怎么又来了还带着这只狗”斧头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虽然不是很高,可奈何薛十七郎的耳朵灵。

    “豆子爱跟我了,怎样”果然是戚峰,有几分得意,又刻意压低了嗓门“我说小斧头,你好歹再去看看,往常这个时候他早醒了”

    斧头的声音如炒豆一样“十七爷可是病着呢,杨大夫说了得叫他多歇息眼睛才会好得快,他昨晚上又睡得那样晚,好不容易多睡这么一会儿,你干吗总是来”

    “我这不是有事儿吗你以为我喜欢过来看你酸木瓜似的脸”

    “你才酸木瓜呢,你还酸黄瓜呢”斧头丝毫不让“横竖天塌下来我也得叫我们爷再多睡会儿,你要进去,就先过我这关。”

    倘若戚峰有心要“过关”,十个斧头也不够他摆弄的,可面对这样狐假虎威的小跟班,他也只能举手投降,望而却步了。

    他摸摸豆子的头“罢了,咱们先走吧,再给你找点儿火腿好不好。”

    豆子“汪”地叫了声,表示赞同。

    正在这时侯,屋内薛放道“一清早酸这儿酸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谁大肚子了呢。赶紧滚进来吧。”

    戚峰嘿嘿一笑,指了指斧头,大摇大摆迫不及待地进门。

    斧头撅着嘴跟在身后,兀自嘀嘀咕咕“都怪你来吵扰”

    戚峰进到里间门,见薛十七郎已经下地,他赶忙过去替他把靴子摆好,斧头跑过来“走开走开,不用你”唯恐戚峰抢了自己的本责一般,忙着伺候十七郎穿靴。

    薛放扫了眼,果然见豆子乖乖站在门边,却并没进来。

    他问“有什么事儿赶紧说。隋嬷嬷没来”

    戚峰忙道“我就是为了他来的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天不亮又出去了。”

    “他、别是一整晚都在牢里吧”薛放不信地问。

    “可不就是在牢房里”

    “他,”薛放心里有点儿不妙的预感“曹家那三人如何了”

    戚峰叹了口气,竟露出些许心有余悸的表情。

    这时侯斧头又去取了袍子过来,他没细听两人言语,而只留心打量薛放“十七爷,您的眼睛好多了”

    薛放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而只问戚峰“到底如何”

    “你不问我曹家那三人如何”

    马车之中,隋子云望着对面的杨仪。

    他原本是习惯骑马的,今日却特殊。

    杨仪倒是没怎么觉着不惯,毕竟她曾跟薛放几番同车,加上隋子云为人随和,反而比薛放更好相处。

    她只是没想到隋子云会这样问。

    杨仪回看向隋队正,心中突然想起的是前世隋子云将曹家灭门的举动。

    她摇了摇头。

    隋子云呵了声“人皆有好奇之心,先生却不一样。”

    “该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其他的,我无能为力,也不愿多知道。”杨仪转开头看向车外,轻声道“有时候无知无觉,反而是一件幸事。”

    隋子云眉峰微皱“幸事”他轻笑了声“被人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是幸事吗我的看法跟先生大不同。”

    杨仪理解他的心情。

    昨晚上她睡得本就不安稳,几乎是寅时过半,便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之后,只觉着呼吸短促,咳嗽的喉头发疼。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找了几味药,请屠竹给熬了。

    吃了药后,才在榻上靠了片刻,隋子云就来了。

    隋子云这次前来,是请杨仪再往曹家走一趟的。

    这次不是验尸之类,而是为了那小公子曹墨。

    隋子云特意派了人在曹家看着,那侍卫天不亮就赶回来,说是曹小公子啼哭不止,情形不妙。

    杨仪少不得舍命陪君子。

    “人各有志,何况人各人的脾性不同。”她不敢再往车外看,眼前一阵阵如流水一般发晕,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少说话,“隋队正何等人,自非在下这般一个闲人可比。”

    隋子云盯着她,眼神有些幽沉“先生总是过于自谦。”

    杨仪伸出拇指,稍微用力按揉自己的眉心“实话实说罢了。”

    隋子云望着她纤细玉白的手指将额心揉的微红,他慢慢地转开目光,忽然道“这次多亏先生也一并来了郦阳,不过你知道,旅帅那边儿京城里侯府来人,他恐怕迟早是会回京的。”

    杨仪听他说到这个,便留了心“是啊,队正也会随着回京么”

    隋子云诧异于她问起自己“我我从未这么想过。”停了停,他谨慎地补充“也许得看十七的意思。”

    前世他跟戚峰都不曾跟在薛放身边,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吧,杨仪并没多问,隋子云反而道“那先生呢”

    “我”杨仪更是惊讶“队正为何问我”

    隋子云望着她如假包换的愕然“我只是想以先生的才干,留在羁縻州实在大为屈才,何况旅帅对先生十分青眼,也许会请先生同行,也未可知。”

    他没说完,杨仪就已经会意,等他真正说出“同行”两字,杨仪的脸上竟露出明显的惊恐之色“什么”她的声音都有点发颤,并不像是天降喜事,反如大祸临头。

    隋子云很意外“先生自该知道,这其实是件好事。”羁縻州跟京城比起来,那可真算是一地一天,无法可比,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入京。

    杨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抖了抖,才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回京。”

    “不会”隋子云觉着她的这句话似乎哪里有点奇怪。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跟旅帅或者队正本就非一路之人。旅帅的眼睛复明,此处便没我的事了,我自然会回蓉塘。所谓去京城的话,别说旅帅未必会这样想,就算退一万步真的我也是万万不能从。”

    “人往高处走,为何不从”

    “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她的语气生硬。

    隋子云没有再问。

    因为马车已经到了曹府。

    曹府门口立着几个巡检司的士兵,还有郦阳县的官差。

    从昨日抓人开始,曹家的人便许进不许出。

    隋子云跃下地,扶了杨仪下车。

    他看得出她的脸色极不好,明明没怎么动作,却喘吁吁地。

    如果是在平日,隋子云一定会叫她在衙门歇息,但是为了曹墨那是曹方回唯一在意的人。

    士兵们见隋子云来到,忙行礼道“队正,曹家那二奶奶一直派人来探听消息,听说那女人很不安分。”

    隋子云面无表情,却见杨仪正进门,不知何故一个趔趄,他眼疾手快,上前猛地将她扶住。

    杨仪喘了几口,低咳“忽然头晕,多谢队正。”

    隋子云欲言又止。

    小公子的院中,曹墨的哭声已经沙哑了。

    却另有个声音骂道“催命鬼,只管哭什么丧你那好哥哥惹出的祸,却把咱们家里三个人都拘了去如今这曹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还只管在这里哭”

    隋子云远远听着这个声音,三步并做两步到了院中,却见屋门口站着几个嬷嬷丫头,厅内,竟是曹家二奶奶,正在那里指着里头大骂。

    门口的人猛然看见隋子云,忙着向内报信。

    二奶奶却正骂的兴起,竟没看见“你要是能哭的叫你哥哥回来出首也行,别叫无辜的人替他受累,可真是奇了,放着罪魁祸首不去捉拿,把我们二爷拿走了做什么巡检司前儿来的那什么隋素日跟曹方回就很亲密,还有那个薛十七郎,我看这明白是徇私枉法哼,如果真的要为曹方回冤枉我们二爷,我拼了命也要揭破了他们这些丑事”

    隋子云沉着脸“什么丑事,你说来听听。”

    二奶奶昨儿受惊,一夜焦躁,无处发泄,又听说曹墨哭个不停,更加烦恼。

    她本以为对着个小孩儿,叫嚷一番自然无妨,没想到正好给隋子云碰了个正着。

    曹二奶奶见他脸色不好,本能地后退“你、隋队正”

    隋子云道“还有你说什么徇私枉法,我倒是愿意听一听。”

    杨仪在他身后,听到里头孩子哭声微弱,便没理会此处的尴尬,只拐进了里屋。

    曹二奶奶看看她,又胆怯地望了眼隋子云“没、没什么我、官爷,我是太担心我们家二爷还有大爷他们,人又不是他们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您该去捉拿曹方回才是,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情如今整个郦阳都知道了,自然该秉公处置才是。”

    隋子云道“原来你在指点巡检司办案”

    二奶奶一惊“我自然不敢,只是想问问我们二爷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隋子云淡淡地“你不必再想他们回来的事,你若是真想跟他们照面,这会儿去巡检司,还能见一见,以后只怕只能去黄泉地府找人了。”

    “什、什么”二奶奶骇然地睁大双眼。

    隋子云不想再理他,跟着向里屋去。

    曹二奶奶却拦住他“官爷,你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隋子云语声如刀“二奶奶以后就是寡妇了。”

    杨仪给曹墨诊了脉,又问了丫鬟几句话。

    昨儿她改了药,曹墨的病情已有起色,可他因担心“兄长”曹方回,所以在醒来之后便啼哭不止,咳嗽反而加重了。

    病中的人如此哭泣自伤,对于病情百害无利,这种关乎心情的“病症”,却并没有什么灵药可以治。

    正在她思忖该怎么给小孩儿调补的时候,外头传来曹二奶奶的一声惨叫“天杀的,你们到底把二爷怎么样了”

    里头曹墨吓得一个激灵,呆呆地看着门口处。

    隋子云道“把她拉出去。”

    有两名士兵上前,把二奶奶拦住,几个随身嬷嬷跟丫鬟上前劝说。

    二奶奶被“请”到了院子里,大哭“我不信,我得去见我们二爷”哭声渐渐远去。

    隋子云也没理会,只问杨仪曹墨的情形。杨仪如实告知。

    听说小孩儿是忧心之故,隋子云走到床边,摸摸曹墨的头。

    他跟曹方回交往甚密,跟曹墨自也是熟悉的,小孩儿望着他,如见亲人“云哥哥我哥哥、哥哥找到了吗”

    隋子云先是挥手让丫鬟们退出,杨仪见状,便也后退了两步,来到门口。

    隋队正眼底微红,面上却浮现一丝微笑,他凑到曹墨耳畔“这话我只悄悄地跟你说,你听好了”

    嘀嘀咕咕神神秘秘说了两句,曹墨的眼睛发亮,叫道“当真”

    “嘘,”隋子云含笑点头“所以你要乖乖地吃药吃饭,把身体养好,别叫你哥哥担心,知道吗”

    曹墨连连点头“知道了我乖乖听话。”

    隋子云又安抚了几句,便走了出门,叫丫鬟进去伺候。

    杨仪看小孩儿突然间门精神振奋,便问隋子云“队正跟他说了什么”

    隋子云的脸上没了笑意,淡声道“一个谎话。”

    杨仪心头一动,隐约知道了“有时候谎话,却是最好的灵药。若非队正的谎话,我开多少药只怕都付诸东流。”

    隋子云转头看向她“多谢。”

    “为何谢我”

    “我知道今日是强人所难了。”隋子云吁了口气“你本可以不必答应前来。”

    杨仪垂首“小公子也是我经手过的病人,总不能半途而废。”

    一名士兵跑来,向隋子云禀告,说是曹家二奶奶大吵大嚷,要去巡检司探监。

    隋子云摆手“叫她去。”

    杨仪提醒“队正,这二奶奶据说有了身孕,禁不得大惊大悲,此番前去万一”

    隋子云微微扬首,神色不变而透出几分冷酷“我知道。”

    杨仪略略窒息。

    回巡检司的路上,杨仪又去了安平堂一次,抓了些药,又询问那空心银针等等,在安平堂呆了半个多时辰。

    这次隋子云并未乘车,而是骑马,回到衙门,却见门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士兵上来“队正,先前那曹家的娘们过来闹,见着曹巾的尸首就昏死过去,戚队正才命将人送回曹府呢”

    隋子云面不改色“是吗。旅帅呢”

    士兵还没开口,就见戚峰从门内跳了出来,道“你你你总算回来了”在他身后,豆子跟着跑出来。

    这一上午戚峰不知找了多少好东西喂豆子,一人一狗的感情与日俱增非昨日可比。

    这会儿杨仪也跟着下车,她心口堵得厉害,没顾上跟他们两人招呼,直接向内走去。

    豆子见了主人,立刻抛弃戚峰颠颠儿跟上。

    隋子云望着她缓慢地挪步向内,想上前去扶着,又没有动,只问戚峰“怎么了”

    “豆子豆子”戚峰连叫两声没叫回豆子,却还是笑道“对了狄小玉来了”

    隋子云挑眉“哦她的消息够灵通的,十七才回来一天,她就到了”

    戚峰道“才进门,刚才来的时候正撞上那曹家的娘们在这里发疯,她还以为那娘们是为了十七才闹腾的呵呵,你慢回来一步,没看到那情形才有趣呢。狄小玉差点儿上去把那娘们撕了。”

    两人交流信息之时,杨仪被跑出来的屠竹扶着,回院子中去。

    快到那养着大头鲤的院落,便听有个女子的声音越过院墙“我就知道你的眼光是看不上那种女人的,一副妖娆轻佻的下贱样儿你要是看上她才是眼瞎了呢”

    薛放道“承蒙吉言,我真差点儿瞎了。”

    “嗤嗤,”女孩笑了声,忙又道歉“十七,我不是故意咒你,我一时忘了而已,我得知你伤了眼睛,不知多担心呢。”

    薛放道“多谢,我已经好了,不须记挂,姑娘也可以回春城去了。”

    “你有没有良心,我才来,你就叫我走”女孩儿的声音带点娇嗔,又咯咯地笑“我听说你给自己弄了一副大胡子,还想着能不能来看看你养胡子是个什么样儿呢,怎么没有”

    薛放道“早知道您来,就仍戴着了。”

    女孩儿哈哈大笑“那你现在戴给我看好不好一定也很好看,嗯到你三四十岁,养起胡子的时候,必定就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模样了,我又会是什么样儿呢”

    薛放咳嗽了声“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正好杨仪走到门口,向内一瞥,却正见薛放把一个靠在身旁的女孩儿推开。

    那女孩儿倒退两步,顿足嚷道“十七许久都不见了,你难道一点儿也没想过我”

    杨仪有些诧异,难不成薛十七郎在这儿还有一段桃花为何她竟丝毫不知

    不过看这情形不宜打扰,她正要同屠竹快些离开,就听到薛放道“杨先生”

    屠竹停下来。

    杨仪假装没听见,拉着他要走,薛放提高声音“杨易”

    “先生,”屠竹只能提醒“旅帅叫您呢。”

    杨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止步。

    那边薛放把女孩儿推搡到一边“站那做什么过来呀。”

    杨仪拢着唇咳嗽了两声“旅帅见谅,在下身子不适”

    话刚说完,薛放大步走了过来“身子不适听说你跟隋嬷嬷出门了,怎么”话未说完他也发现杨仪的脸色惨白“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杨仪勉强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熠熠生辉的双眸,而在他身旁,那女孩儿也靠了过来“十七,他是谁”那是一张如花般娇嫩的脸庞,大概不过十四五岁。

    “在下、我”杨仪吁了口气,可另一口气却喘不上来。

    眼前薛放的脸跟女孩儿的脸迅速模糊起来,天晕地旋,头重脚轻。

    她的浑身都在轻颤,气力跟神智就如同是决堤的河流,一泻千里,迅速流失,她知道不妙,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可却毫无用处。

    杨仪试图转身,她想尽快离开。

    不能在人前晕倒、不能给大夫把脉,是她不能违背的铁律,毕竟她藏着秘密。

    可才一动,整个儿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杨易”耳畔是薛放的惊声大叫。

    同时响起的还有豆子的吠叫声。

    彻底昏迷之前,杨仪感觉有双手臂及时地将她一把揽住。

    杨仪甚为骇然,可偏偏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人把自己打横抱起,竟不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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