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墙角有洞,宁缺绝对会钻进去,不管下面是无尽深渊还是传说中的幽冥,但没有,所以他只能抱着脑袋,痛苦地浑身颤抖,汗出如浆,唇角不停向外淌着鲜血,涕泪横流,衣襟早已被打湿。(小说文学网)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可怕的痛苦,甚至觉得,比当年在荒原上被马贼抓住严刑逼供还要难熬无数倍,脑袋里那把斧子与天空里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落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令人绝望无比。

    到后来,他的身体甚至开始抽搐,眼神开始焕散,就连双唇的颜色都已经变成不吉的灰暗,真的和死人没有太多差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来自天穹上的那道巨斧终于停止,脑袋里那把斧子虽然还在砍,但稍微好过了些,他用难以想象的毅力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禅室外冲去,根本不敢回头看那道影子一眼。

    逃出白塔寺,他在朝阳城民众惊愕的眼光里,他一路咳血,踉跄前行,终于走回了小院,待看见树下桑桑的身影,精神顿时松懈,再也无法抵抗痛苦带来的虚弱感,眼前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窗外天色已亮,桑桑坐在床边也已经睡着,桌子上放着一碗草参粥,粥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看来昨夜她热了很多遍。

    宁缺想起多年前在渭城在长安的那些夜晚,心情微暖,起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褥替她盖好。腹中传一声鸣响,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漉漉,端起碗把粥喝完,擦了擦嘴,正准备像往常那样去白塔寺,脸色骤然苍白。

    他想起了昨夜禅房里发生的事情——一动念,他便觉得脑里又传来一阵剧痛,明明没有人拿斧头在砍自己,但痛苦的余威还在。

    桑桑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指着他的脑袋说道:“你那里面有个人,他想出来。”

    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昊天的眼睛,但她也不知道宁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的脑袋里有人在拿斧子不停地砍。就算能够解释这个问题,那又如何解释天穹上落下的无形巨斧?

    宁缺走到窗边,看着灰暗的天空,声音微颤说道:“那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因为最近这些天,你很少陪我,还经常忘了给我做饭,所以才会被天打雷劈?”

    “没有雷,只有天在劈。”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那有什么区别?”

    宁缺脸色微白,转身看着她。说道:“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天,或者是我想劈你。”

    宁缺问道:“是你在劈我吗?”

    桑桑看着窗外的天空,说道:“也许是那个我,看不惯你这样对我。”

    宁缺想着昨夜那种痛苦,愤怒喊道:“我娶你当媳妇儿。还要被你的孪生兄弟姐妹管?还有没有天理?”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们的道理就是天理啊。”

    宁缺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蛮不讲理,也不知道她的道理到底有没有道理,反正他决定今天不去白塔寺——虽然他很想知道墙上那道影子是怎么回事。更想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和天上都有斧子要劈自己,但他不想再次重复昨夜那种痛苦的过程,人类的好奇心确实能够战胜对未知的恐惧,却不见得能战胜那种痛苦。

    当天他留在小院里,陪桑桑看着天空发呆,每当远处某间寺庙响起钟声时,他的脸色便会变得有些苍白,因为他在害怕。

    桑桑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解说道:“你以前不是这么怕疼的人。”

    宁缺说道:“以前也怕疼,只不过要照顾你,只能装着不怕。”

    桑桑说道:“你现在也要照顾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有道理,总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然会出问题,但过些天再说吧,我真的有些怕。”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好奇心,或者是因为要照顾桑桑这件事情,战胜了他的恐惧,他没有等更长时间,第二天便回到了白塔寺。

    青板僧像往常一样与他说闲话,他没有精神理会,直接走到那间禅室里,昨夜被他砸碎的那面墙,已经被修好了。

    他对着那面墙壁,沉默很长时间,墙上没有影子。

    他坐回桌旁,开始读佛经,当暮色渐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点火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所以火苗也有些微摇。

    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烛火轻摇的缘故,有些发虚,然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变得清楚起来。

    宁缺站起身来,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仿佛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向墙壁走去时,脚步显得有些发虚。

    影子盘膝而坐,似在修佛。

    宁缺深深地呼吸数次,对着墙壁,盘膝坐下。

    “你究竟是谁?”他看着影子问道。

    影子自然不会回答他,如已经死去的老僧般沉默。

    宁缺死死地盯着影子,仿佛要把他看破。

    影子没有眼睛,自然也不会看他。

    就在宁缺以为今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的时候,白塔寺里忽然响起钟声。

    就像前夜那样,晚课早已经结束,钟声却开始回荡,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这钟声究竟来自于佛殿,还是响起于自己的心底。

    宁缺的神情很紧张,他记得前夜钟声起后,便有异变发生。

    今夜果然也如此,那道钟声仿佛是劫难开始的信号,本来有极强清心宁神效用的钟声,却让墙上的影子变得疯狂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站起身开始对着天空挥舞手臂,不是在呼唤谁,看那激烈的情形,更像是对着天空上某处破口大骂。

    影子变成黑色的火焰,不停舞动,似要烧毁一切,又像是火刑架上痛苦的囚徒,身躯被火焰烧蚀变焦,显得格外恐怖。

    宁缺心头微酸,开始流泪,因为他再次感受到影子的不甘,感受到对方的绝望与愤怒,感受到那道仿佛无穷无尽的苍凉悲伤。

    他仿佛看到一名老僧,站在一座坟墓前,对着夜空落下的暴雨,愤怒地骂天呵地,谤道毁佛,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都撕碎。

    宁缺流泪,不止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些情绪,也因为他知道,马上自己便要开始承受前夜那样的痛苦。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有人站在自己的识海里,拿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骨狠狠砍下,似乎要把自己的头破开,然后跳出来。

    剧烈的痛楚从头顶向四肢蔓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正在被无数根细针扎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剥了皮,然后洒上了无数把海盐!

    宁缺的脸色骤然苍白,身体不停颤抖,就像是一座山,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今夜已有准备,竟是强行保持着盘膝的姿式。

    “莲生!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愤怒地喊道。

    墙上的影子没有回答他,依然在拼命地挣扎,对着天空不停地痛骂,不停地击打,于是那把斧子依然在不停地砍着他的脑袋。

    宁缺强忍着痛苦,紧紧咬着嘴唇,颤抖而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来,显得格外惨厉,喝道:“你再不住手,我就灭了你!”

    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的识海深处,已经静静躺了很多年,当宁缺遇着危险的时候,才会偶尔明亮,给予他指示。

    虽然莲生的意识非常强大,倒是毕竟是死后留下的残余,宁缺相信以自己的念力强度,绝对可以将其镇压。

    影子依然没有理会他,显得很是轻蔑。

    因为痛苦,宁缺的眉心不停跳动,衣裳早已被汗水湿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忍下去,绝然调动念力便向识海深处潜去。

    虽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还是要把莲生留下的意识碎片碾灭,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在这种痛苦中发疯,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两把斧子。

    他刚刚调动念力,白塔寺上空,又响起一道如雷般钟声。

    那把无形的巨斧,从高远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心脏也被劈成了两半。

    他虽然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一声极凄惨的痛嚎从唇间迸将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体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进热锅里的泥鳅,地面上很快便变得血迹斑斑。

    来自天空的斧子继续砍,来自识海的斧子继续砍,他眼神涣散,再也无法承受,就这样昏了过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体依然不时抽搐,很明显,来自天空和头内的两把利斧还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在禅房里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时间,好在钟声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渍,艰难地走出禅房,来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有些吃惊,愣愣说道:“师兄,你在禅房里念经还是杀生呢?”

    宁缺看着湛蓝的天空,问道:“你有没有听到钟声?”

    青板僧神情惘然,说道:“什么钟?”

    宁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说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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