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满寂灭威压的万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来自于佛的手掌,来自悬空寺和坑底原野无数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小说文学网)

    在峰间缭绕的那些经文亦是如此,无数年前由佛祖亲笔写成,无数年后由他的弟子和信徒们虔诚唱出,佛性给经文镀上金边,自然佛法无边。

    桑桑静静看着崖坪、看着空中飘舞的经文,看着这道佛光,不同的视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间,然后她看到了数年前秋天的烂柯寺。

    那年的烂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灭的佛光,那道佛光来自于瓦山峰顶的那尊佛祖石像,开始于戒律院首座宝树手里的清脆铃响。

    今年的悬空寺,看似悲悯的佛光依然冷酷,这道佛光来自崖坪,来自佛祖遗蜕的手掌,开始于峰顶宝殿后方响起的悠远钟声。

    那年烂柯寺的佛光,为的是镇杀冥王之女,今年悬空寺的佛光,为的是镇压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还是佛光,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为了夫子,昊天布置了一个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看过天书明字卷,写过笔记,他知晓将来之事,预言夜将来临时,必有明月出现,只是未曾言明,昊天会来到人间,并且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佛祖也布下了一个局。

    他在人间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兰铃,比如棋盘,万丈佛光说的是要镇压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么会不知道冥界并不存在?

    从开始到最后,佛祖要杀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灭昊天。

    盂兰铃被君陌捏成了废铁。瓦山峰顶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斩成了碎块,那张棋盘被宁缺和桑桑带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遗蜕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无数倍,悬空寺的钟声要比盂兰铃的声音响亮无数倍,佛光自然也强盛无数倍。

    桑桑看破了所有的一切,她与宁缺心意相通,宁缺自然也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来悬空寺所在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体。

    他很震撼,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不震撼。

    他脸色苍白。除了太过震撼之外,也因为山峰外缭绕飞舞着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经渐渐寻找到了顺序。快要组合成一篇完整的经文。

    一个字便有一座庙宇大,数千个字便是好大一篇经文,金光灿烂的经文,飘拂在悬空寺上方空中,竟把云层都遮住了。

    锃的一声。宁缺握住刀柄,铁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时,桑桑挥了挥衣袖。

    满是繁花的青衣,在万丈佛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最尊贵的皇袍。

    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对着天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如龙般高速咆哮穿行于峰间的密林寺庙之间,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风来到峰顶大雄宝殿之前。古钟微摇,钟声微乱。

    石阶上草屑乱飞,七念及诸老僧闭着双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禅心却渐趋不宁。渐要迷乱,口鼻处渗出血来。

    便在这时。殿内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变成坐姿,神情坚毅决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鱼上,木鱼瞬间碎裂。

    几乎同时,佛像旁尊者手里持着的金刚杵破空而落,重重击打在七枚的头上,只闻噗的一声,七枚头骨尽碎,脑浆与鲜血到处洒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风里摇摇欲坠的大雄宝殿,骤然间稳定,与山峰紧密地联成一体,僧人们也终于稳住了身与心。

    桑桑挥袖成风,便是天风,自不会就此湮灭,自峰顶飘摇而上,瞬间来到天空里那篇由数千字组成的经文处。

    高空云乱,云层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处散逸翻滚,金光乱摇中,将要成形的经文边缘被打乱很多,很难看懂其间的内容。

    桑桑挥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经文,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挥袖之间,她便对身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认知,有些不解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带着宁缺离开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规则,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门,修行依然是在规则之内,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里,在那种情况下,她纵使来到人间后虚弱了很多,依然动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时困住他们的,是个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峰,峰间起无数寺庙,峰下蓄无数信徒。

    山峰本无觉无识,无神无命,但无数年来,山间寺庙香火不断,僧人颂经不止,原野间的信徒顶礼膜拜,终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众信徒的觉识!

    无数年,无数人,无数觉识,无数性命,终于这个世界变成了佛国,真正的佛国是真正的世界,极乐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间极西处,故名西方极乐世界。

    ……

    ……

    哪怕身处西方极乐世界,无法轻离,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与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战,也没有输的道理。

    然而她来到人间时日已长,夫子灌进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极乐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将这片西方极乐世界毁了,人间还有长安城,还有书院,还有惊神阵,到那时虚弱至极的她,又该如何办?

    所以她有些犹豫。

    宁缺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现在的局势非常糟糕,被天风吹散的那篇佛经,并没有就此消失,散乱的部分向着崖坪落了下来!

    那些泛着金光的、寺庙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飘落的过程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发着异香。

    佛国有天女散花,画面非常美丽。

    宁缺的神情却极凝重,有经文变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每片花瓣仿佛便如一颗巨石,无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压极重,无数花瓣落下,在大黑伞的伞面上厚厚铺着,那更是人类难以承受的重量。不过瞬间,他便觉得手臂要断了。

    宁缺把伞柄插入崖坪间,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体。必然撑得住。

    他看了眼站在佛光里沉默不语的桑桑。

    他抽出铁刀,向着漫天飘落的花瓣斩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看着是花瓣。实际上依然是字,是佛经里的字。

    佛法无比,才会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别种手段,以宁缺五境之内的修为境界,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着桑桑的衣袖。老老实实躲在她的身后。

    但既然这是篇经文,落下的是文字,那么他便能破。

    因为他是人间最好的书法家。最强的神符师,他在书院的旧书楼里不知拆了多少字,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现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触着符意,便碎成丝絮。因为花里的字都被拆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花瓣继续飘落,数千字便是数千花。如绵绵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与佛祖威能对抗,没有却撑太长时间,便自消失。

    看着空中还残着大半的那篇经文,看着微乱的经文下方不停飘离落下的文字与近处的花瓣,宁缺毫无惧色,挥刀再斩。

    这一次他没有拆字,而是在天空里写了一个字。

    他写的非常随意,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

    佛祖就算死后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铁刀在经文上画出的笔画,更像是在涂鸦。

    再简显易懂的经文,只要顽童在上面胡乱涂几笔墨渍,便能让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也看不懂其中的的意思。

    佛国经书,就此被宁缺乱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颜瑟共同培养出来的怪物,他不属于昊天的世界,更不属于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用文字之道对付宁缺,就像是在夫子门前切鱼脍,临四十七巷前卖酸辣面片汤。

    他收刀归鞘,望着桑桑说道:“你还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他。

    宁缺抖落大黑伞上的花瓣,撑到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佛光。

    桑桑微微皱眉,说道:“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宁缺说道:“看你这小脸白的,何必逞强。”

    桑桑说道:“我本就强,何必逞?”

    宁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爱面子,在这种时候还要硬撑。

    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望向峰顶大声喊道:“我们认输,别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皱眉,有些不喜。

    宁缺严肃说道:“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悬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认输,所以他也不会认输。回答宁缺的是满山满崖的钟声,无穷无尽的庄严颂经声,还有一道声音。

    “既与天争,书院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这道声音宁静而威严,仔细品味,仿佛只能用恢宏二字来形容,而且所问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谁都难以回答。

    听到这话,宁缺却乐的笑出声来:“首座你现在应该还被埋在土里,居然说话中气还这般足,实在是令人佩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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