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胤听罢,微微抬头睨了文安之一眼,战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一军大将,身上直到此时还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那骇人的气势直接把文安之吓了一哆嗦,甚至隐隐觉得双腿发软,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上。
不过,文安之还是撑住了那口气,他虽然只是个文官,但这种时候还敢到梧州,胆气还是有的。而且,按照大明以文抑武的官阶品秩,他堂堂东阁大学士,比李元胤这个所谓的车骑大将军品阶不知要高多少,自然不需要害怕。
“元伯,叛军如何处置,朕既然已经交给你全权处理,那你查出来的结果,朕便是不怀疑的。”朱由榔抬手示意文安之闭嘴之后,正色道:“但也正是因为事情已经交由你全权处理了,那你就得做得无可挑剔,让人心服口服,如此道理,你可明白?”
“臣明白!”李元胤再度弓腰拱手,他知道皇帝陛下称呼他的字,便是表示信任和亲近的意思,但皇帝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也还得堵住那些文官的悠悠之口。想到这里,他又睨了一眼纠缠不休的文安之,心中更加气愤。
“陛下,臣杀了那贼首之后,便着急回来见陛下复命,除了三个企图逃跑的叛贼被臣下令乱刀砍死外,其他的人臣只是扣押了起来,还不敢轻易处置,若是文阁老不信,可以自己去审。至于那关卡,京营早已经围了起来,他们有陛下的旨意,臣也调动不得。”
那三个被乱刀砍死的守关逆贼自然就是此次“叛乱”真相的真正知情人员,其余被扣押的所谓协从,对此事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如此一来,自然就无论如何审问都审不出他李元胤和叛乱有关了。
“汝止,若是让你去审,你可是有什么审讯的法子,让这些人都说实话,把制造动乱,背后何人在指使的实情,都一一问出来?”朱由榔转向文安之,语气平缓道。
文安之一声冷哼,然后朝着李元胤瞪了一眼,似乎是为了还击刚刚对方睨了他两次的事,争那一口气,然后才拱手拢袖,缓缓说道:
“陛下,臣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更担心若是不从严处置,开了这个先例,国家的制度体统将不复存在,那才是无可挽回之大错。而且,南阳伯如今避重就轻,单单给了一个所谓私人恩怨,无端祸事的由头,根本不肯解释真正的原因,恐怕也是心中有鬼吧!”
“真正的原因?”朱由榔挑了挑眉,而后哈哈笑了两声,“元伯,你说说,还有什么真正的原因,朕想要听你解释解释。”
李元胤闻言,心中不由得一怔,他抬头偷偷瞥见朱由榔冷笑了两声之后,面无表情的脸,心里更是有些打鼓。
“回陛下的话,臣刚刚所言,确实就是真正的原因,此事缘起,便是臣御下不严。这些部下都是臣为了抵挡尚耿,在肇庆各地临时招募来的新兵,许多甚至都是绿林出身,野蛮骄横惯了,不知军中军纪严苛,臣派他们守关卡,他们就以为同以往在乡间霸地盘,当土霸王一样......
陛下,这就是所谓真正的原因,陛下便是再问,臣也只有如此回答,问一次是如此,问十次,亦是如此。可陛下,这些土汉虽然不懂得那些大道理,虽然也犯下了错,但他们在如此局势下,明知九死一生,也依旧参军抗清,效忠大明,如果就这样全都杀了,岂不是寒了大军的心?
臣之所以之前不肯说出来,便是担心如此。而且,部下犯错,臣这个一军统帅,也难逃其咎,臣愿意代他们受过,陛下就算要杀了臣,臣也心甘情愿!”
李元胤一番慷慨直言,直接把客栈之内,所有的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为了朝堂忍辱负重的孤单英雄形象,顿时在所有人心中立了起来。
“好,如此担当,不愧是朕的南阳伯,车骑大将军!”朱由榔直接拍手称赞道。
他自然不会完全相信李元胤的鬼话,在这朝堂之上,谁要是把这些慷慨激昂的话当真,谁就输了。李元胤虽然是个忠臣,但单单是他先把知情的人全部以叛逆之名灭口,如今又在在朝堂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看似认罪了,但如此一番话下来,谁还敢治他的罪?
“文阁老,你觉得,这是真正的原因了吗?”
“陛下!”文安之这个不久之前被乱兵追杀之人,就像是和李元胤对立上了,弓腰拱手又道:
“若是如此,那臣便要正式参车骑大将军,南阳伯李元胤治下不严,治军不力之罪了,身为一军统帅,麾下做出此等形同谋逆之事,必须严惩,否则今后谁又会真正约束部下?再来几次袭击天家使者之事,朝堂威严又何存?”
李元胤闻言,牙根紧咬,狠狠地瞪了文安之一眼,若非朱由榔就在身前,怕是已经一刀将其人砍了,他杀佟养甲,杨大甫,罗成耀的时候,可没有任何犹豫……然而面对朱由榔,李元胤终归还是守规矩的,只是俯首站立,等待处置。
“陛下!”一旁的李建捷见状,也躬身俯首求情道:“都督同知大人治下不严,确实该罚。但请陛下看在如今前线局势危急,念在同知大人一心为国、忠心耿耿的份上,从轻发落!”
不过,整个大堂之上,除了李建捷一人在情真意切地为自家大哥求情外,其他人都在事不关己的隔岸观火,即使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跟李建捷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党守素也没有出言求情,有意地跟李家兄弟拉开距离。
毕竟,他这个时候要是也出声,事情只会更糟,武人之间勾结,可是朝廷大患。那些文官御史们,必然会闻着味来,把事情扩大化。
“此事朕是信得过元伯的,元伯是一军统帅,军中之事情,按照军法处置便好。朕和朝中的阁老御史们,都不懂得治军,没有道理越俎代庖。但元伯也给朕听好了,此事一定处理妥当,给朝中受惊吓的百官一个交代。”
朱由榔停顿了一下,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他的满朝文武,然后定在跪在地上的请罪的李氏兄弟二人,缓缓道:
“至于南阳伯,车骑大将军李元胤驭下不严,部下擅拦圣驾前锋,侵扰东征之罪,朕念其平叛有功,将功赎过。如今局势危急,临阵换将实为不妥,免去其兵部尚书职,但依旧暂管粤西诸军事......”
李元胤听完这个处置,立即俯首谢恩了,李建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被剥了一个说不上有多少实权的职位,这确确实实是从轻发落了。而那群想要趁机弹劾的文官们也不敢再要求什么,毕竟还身处人家的地盘上呢,再多说几句,不怕晚上睡觉的时候在被窝里被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
而这场荒唐的造反戏码就此结束了,文武百官都在李建捷的安排下各自去休息了,毕竟奔波了一夜,这些娇贵的大人们简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李来亨这会估计已经领着大军往悦城乡镇来了,他们只需要等两军会合,再启程南下即可。
至于皇帝朱由榔,自然也到了客栈二楼的上房休息,这原本是李元胤的房间,采光和装饰都极佳,但既然皇上驾到了,李元胤自然要把最好的房间让出给他忠心的皇帝。
不过,就在大臣们都昏昏睡去的时候,朱由榔又让李建捷去把李元胤叫了过来。此时的李元胤才刚刚卸甲,匆匆擦洗了一下身上沾着的血污之后,便立即来到了朱由榔身前,然后俯首下跪在对方面前,依旧是一副请罪的样子。
“元伯,起来吧,朕召你前来,是有一些话想和你说,这段时间,或许是朕委屈你了。但你是聪明人,应该也能体谅朕的难处,朕身边如今可以肆无忌惮委屈的人,也就只有元伯你了。”朱由榔态度亲和,伸手虚抬,李建捷见状,上前扶起了自家大哥,然后立即退了出去。
李元胤闻言,心下立即猜到皇上召自己来大概是安抚之意,这表明皇上对他是完全信任的,稍加处罚不过是为了安抚朝堂上那些杂乱声音,真不枉自己一片赤诚之心,一念及此,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陛下……”李元胤一时哽咽,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配合演戏。
朱由榔微微一笑,然后径直往房间的窗户走去,这里正对着东面,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李元胤随即跟了上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了朱由榔的身后。
“元伯,朕的南阳伯,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你先别急,很多事情是急不来的。抗清也是如此,朕难道不想立即挥师东进,杀了尚耿,然后兴复广东失地,甚至挥师北伐吗?但你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所以,现在知道朕为什么一直不把广东总督的位置给你了吗?”
李元胤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就好像心中的掩饰,一下子全都被拆穿了一般。他震惊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前年轻的皇帝陛下,他心中的侥幸一时荡然无存,对方或许从始至终都知道他干的好事。
“臣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李卿不会不知道,广州的杜永和也在盯着广东总督这个位置。但朕知道,他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死节之将,一直坚守广州不降,无非就是想要凭借广州城坚,熬走尚可喜后向朕邀功,讨要这个总督之位。
这些,朕都看得明白。原本,朕应该在诛杀陈邦傅之后,将总督之位封予元伯你,由你来统筹大局的。但局势如此,朕唯恐杜永和得到消息后,会立即献城于鞑子,所以才一直将此位悬空。”
朱由榔近段时间对于局势和政治军事忽然有了许多深刻的见解,李元胤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如今当面感受到,却是忍不住愣住了。他也明白朱由榔这些话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就是让他别再打广东总督的主意了。
毕竟嘛,若是东征大胜,杜永和便绝对能守住广州,到时候皇帝陛下论功行赏,必然要给他一个总督之位。而自己,或许就是恢复兵部尚书,再加封爵位。
“臣明白了,臣永远是陛下之臣,跟随陛下,只求尽忠,问心无愧,臣一切都听陛下的安排。”
朱由榔依旧在看着东边的天际,他对李元胤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不过,脸上依旧端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然后又道:
“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只要你我君臣协力,兴复广东失地,必然指日可待。北伐更是迟早之事,朕总有一天,要把鞑子打回关外老家去。
元伯,我大明万里江山,广有四海五湖,小小一个广东,算得了什么?届时元伯的功绩,便是封个王爵,世镇一方疆土,朕也并无不可。”
听完眼前年轻皇帝的话,恍惚之间,李元胤竟一时失了心神,不知如何作答了。他抬头一看,只间东面的天际,天光已经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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