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捷的突然出现虽然差点吓了朱由榔一跳,但他并不是真的感到害怕,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反而是颇为心安。因为这个虎背熊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军官,是他当前最可靠的护卫,远比陈邦傅这个身在明营心在清的家伙要靠谱得多。

    但李建捷就不如朱由榔一样轻松了,他看着朱由榔出现在忠贞营的营地里面,神情骤然紧绷,似乎是在警惕着什么。

    不过,也难怪他如此紧张。毕竟,李建捷的大哥李元胤跟忠贞营可是有过不少摩擦的,还有许多的历史恩怨,双方甚至多次差一点就大打出手了。

    而如果要说明白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那可就要追溯到这两支兵马的一代目李自成和高杰的身上了。

    李自成自然是大顺军的那个李自成,当之无愧的大顺王朝创始人,大顺军当年的唯一统帅,忠贞营便是由大顺军余部改编而来。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李来亨是李过的养子,而高一功则是高桂英的弟弟,李自成的妻弟。

    至于高杰嘛,他原本是李自成的江湖兄弟,但因为和李自成的小妾暗中勾结到了一起,最终投了大明,成为了围剿农民军的急先锋。

    而被李自成打得大败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在明清顺三方鼎革中原之际,成了大名鼎鼎,但名不副其实的“江北四镇”之一,极其草率地死在了领兵北伐的路上。而李元胤的养父李成栋,便是高杰的部将之一。

    到了永历一朝,粤西的李元胤,桂林的瞿式耜乃是楚党,受到他们支持的永历五虎,便是永历一朝中,对大顺军,大西军这些农民军余部敌意最大的,忠贞营处境的恶化,甚至是孙可望受封秦王的闹剧,都和他们脱不开关系。

    而忠贞营虽然不是吴党一派,但却因为孤立无援,在初入广西的时候,和陈邦傅走得颇近。换言之,在李过和高一功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成了和陈邦傅,马吉翔一伙,和楚党对立的吴党人。

    朱由榔虽然对南明一朝的混乱和荒唐有所了解,但当他真正置身于此的时候,还是免不得大跌眼镜。毕竟,如今忠贞营就万余人马,李元胤就五六千兵,而清廷此时正派大军压境而来,他们居然还能如此相互提防,离心离德。

    这样的大明不亡,恐怕才真的是天理不容啊!

    所以说,也怪不得李建捷的警惕,这里可是党守素的地盘,这皇帝陛下如此反常,是不是要开始亲忠贞营,冷落他李家兄弟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得知堂堂皇帝陛下居然不顾体统,身在军营,还是国贼余孽忠贞营的军营,昨天晚上要来死谏,结果一见血,就全都跑了的那群文臣们,便又又又,又来了。

    他们堵在军营大门,口中全都是家国大义,礼仪制度,甚至还有人办出了祖宗之法不可违,想要和以前一样,逼朱由榔就范,让他乖乖回行宫。

    但这个时候,朱由榔怎么可能就范?他要是就这样回去了,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他这个一国之君,奈何不了那几个文官?今后还有谁会听他的?

    于是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朱由榔直接宣布了晚上要留宿在忠贞营的营帐中,要和这些赤胆忠心的将士们同甘共苦,并让李建捷率他的部下入营护驾,同时还让朱天麟,王化澄等人负责劝说那些跪在营地之外,迟迟不肯离开的大臣。

    这就是朱由榔精明的地方了,既然那些文臣不听他的,那他就全面倚重武将,党守素自然不会反对,李建捷拉过来之后,也不好再说什么,然后再挑两个文官出来作为众矢之的,吸引火力,到时候他再居中调停,杀鸡儆猴便可以了。

    所以,面对着昨日刚刚痛下杀手的李建捷,那些文官们根本就是无可奈何,更心惊胆战,双腿发软,刚好朱天麟和王化澄也奉了圣旨出来给大伙儿递台阶,他们自然就顺着下来了。

    看着前一刻还慷慨激昂的文臣们在李建捷的威胁下,瞬间就作鸟兽散了,朱由榔甚至觉得心中莫名的舒爽。

    而李建捷将那些文官赶走之后,也随即折返回来汇报,然后便一直站在朱由榔留宿的营帐之外值守,帐外的篝火把他昂首挺胸的身姿都映在了营帐上。

    朱由榔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也知道他的担心。而他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一时也颇为烦闷,听得营帐之外忽然北风大作,便让一旁侍奉的太监拿了一件普通的大氅去给李建捷。

    皇恩浩荡,李建捷当然不敢不受,而披上了大氅之后,或许是觉得自己当前确实是被陛下当作自己人了,他在营帐之外拱手抱拳,轻声进言道:

    “陛下,其实刚刚那些大臣或许也没有坏心思,陛下夜宿军营,确实不太妥贴,更容易被歹人借机造势,散播谣言,甚至是动摇人心。若是陛下觉得这梧州行宫不好,臣愿护送陛下回肇庆,同知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粤西五府也尚有数千兵马,必能护陛下周全。”

    朱由榔听了,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这李建捷和他大哥,也就是所谓的同知大人,果真是一条心啊,这个时候也不忘替自家大哥表忠心,劝自己回他李家兄弟的地盘,怪不得原本历史上两人兵败之后,一起自杀了。

    不过,他并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盯着倒映在营帐幕布上的李建捷身影。而借着篝火的光影,发现朱由榔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但却没有说话,李建捷一时也不由得有些心虚。

    毕竟,这个皇帝陛下在他心中,威严还是有的,而且并不小。特别是,他大哥对朱由榔忠心耿耿,这让他不敢有一丝怠慢。

    “臣知道陛下选择西行,必定是有考量的,其中的深谋远虑也绝非臣可以想到,但西边逆贼众多,千难万险,臣受同知大人所托,肩负护驾重任,路上每每都是胆战心惊,处处皆防,恐有疏忽。

    前日,同知大人还来信,让臣务必小心看护,一定要护卫陛下安全。同知大人虽然远在肇庆,为抗清浴血奋战,但心中却一直都挂念着陛下,心中更是无比悔恨不能随行护驾。”

    李建捷说罢,营帐内外除了呼呼的风声,空气中又是一片寂静。隔了好一会,朱由榔觉得李建捷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不敢再猜他的心思之后,才轻声叹了口气,问道:

    “李将军,现在清军已经打到了哪里?三水还在咱们的手里吗?“

    营帐外的人影微微抬了一下头,神情有些愕然,但还是下意识地迅速作答道:“六日前,尚可喜和耿继茂都已经从韶州出发,一东一西,应该是为了拿下广州北面的清远和从化,为之后攻取广州扫除障碍。”

    “那就是快要围住广州咯?”朱由榔忽然冷笑了一声,然后又道:“杜永和,张月两人手中还有兵马,潮州,惠州也还在咱们的手上,守到年底,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吧?”

    面对朱由榔似问非问的问题,李建捷一时也不好回答,但他又不敢不回答,刚刚朱由榔的数次沉默,已经把他原本就不多的那点心气全都耗光了。

    “杜将军和张将军,还是忠心耿耿,敢战勇战的,就是兵马大半都是新征的,还需要时间历练一番。”

    “那朕的南阳伯,车骑将军,锦衣卫都督同知,可否能在肇庆拦得住尚可喜呢?”朱由榔紧接着又问道,这三个官名,可都是李元胤的。

    只是,这个时候,回应朱由榔这个皇帝陛下的,只有一片寂静和营帐上那个头颅低垂的人影。李建捷根本没办法回答,仅凭他大哥一人,五六千兵马,如何挡得住尚可喜和耿继茂?

    朱由榔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到底是喜还是悲,这让营帐里面那个服侍的小太监一脸着急,他其实也察觉到了眼前的皇帝陛下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朱由榔早就预料到了是这个答案,广东的两支抗清主力,就算是联合起来,其实都无法抵挡得住尚可喜和耿继茂,更不用说是现在这种可自为战的情况了。

    毕竟嘛,整个大明的强军,不是被崇祯皇帝一次次往关外送完了,就是投降了满清,成为了平西吴三桂,定南孔有德,平南尚可喜,靖南耿继茂,以及顺续公沈永忠的藩兵,或者北地绿营军,他永历哪里还有什么强军?

    当然,若是说没有,确实也还有,西南的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还有近十万大军,忠贞营也还要一万多老兵,但前者鞭长莫及,联络和出兵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后者又缺少装备粮草,补充军需之前,很难打硬仗。

    至于那些朝中的文臣嘛,他们除了拖后腿,绝大多数,恐怕还真的没什么用。甚至于,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大明还能活得久一些!

    所以说,李建捷又如何敢说?他就不怕朱由榔给他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吗?

    可朱由榔穿越到了这个国破家亡,衣冠沦丧的时代,无论如何都是要抗清的。最不济,也不能和原本历史上的“朱跑跑”一样,留下那么一个烂名,臭名吧!

    更何况,作为二十一世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前世还是一个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军人,现在有一个能改变这段国破家亡黑暗历史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又怎么能不为此想尽办法!

    换句话说,他所接受的教育,就不允许他继续西逃,更不允许他无所作为。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难道谈判桌上会有吗?真理难道可以超得出大炮火枪的射程吗?这些但凡是个思维逻辑正常的人,恐怕都不难想明白。

    而且,满清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野蛮的民族,他们在统治神州的三百年间,对整个民族犯下的罪行根本就是罄竹难书,只有把他们彻底打败,才能改变这个东方民族未来几百年的悲惨命运。

    而就在朱由榔在帐内摇头苦笑,顺便胡思乱想的时候,营帐外又来了一个人。此人同样是虎背熊腰,和李建捷并肩站在一起,甚至要比后者还要高大一些,气势上也一点不输。

    “末将参见陛下。”

    朱由榔闻言,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来人便是忠贞营硕果仅存的几个大将之一,曾经被李自成派往兰州,独挡一方的党守素。这也难怪李建捷的气势不如对方,毕竟,党守素当年麾下的兵马接近万人,差不多和大明的一个实权总兵无二,比李元胤都要强得多。

    不过,此时的党守素面对永历皇帝朱由榔,倒是同样弓腰拱手,态度极其恭敬,看不出一丝倨傲。

    “末将已经处理完陛下吩咐的一些军务。只是因为路上出现了些意外,耽误了不少时间,未能及时赶回来恭迎圣驾,末将真是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不关党将军的事,是朕临时起意,让你匆匆跑了一趟。这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如今事情办好了,便是完成了任务。“朱由榔隔着帐篷,语气平和地说道。

    而就在党守素准备再接着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厉声问道:“党将军,你觉得若是广州守不住了,肇庆还能守得住吗?若是肇庆守不住的话,那梧州守得住吗?”

    此言一出,帐外两人皆是一惊,党守素没想到朱由榔会突然这么问,但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还不至于就这样被吓到了,迟疑片刻之后,低声回道:

    “末将素来听闻李元胤李将军英武不凡,部下的将士也英勇善战,乃是一支铁血劲旅。有李将军为陛下守住肇庆,末将以为,肇庆应当是稳妥的。只是......”

    “只是什么?”朱由榔立即追问道。

    党守素面对朱由榔的追问,欲言又止后,只能接着回答道:“只是,若广州有失,肇庆恐怕也独木难支,毕竟尚耿二人足足有两三万大将,李将军兵马不过万,又孤立无援,迟早会有粮食吃尽的一日。”

    党守素这么给面子,这是李建捷万万没想到的,他其实很清楚自家大哥没那个本事。而不仅他清楚,朱由榔也清楚。

    “梧州呢,朕如今就在梧州,你觉得梧州能守得住吗?”朱由榔在两人难看的神情之下,又接着追问不止。

    李建捷听了,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党守素,然后赶紧抢先一步,拱手抱拳道:“陛下,只要有臣在,清军就别想攻破梧州,臣宁死护卫陛下安全!“

    而党守素见状,当然也是立即发言表忠心,他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自己,还是忠贞营,就如同李建捷是在代表李元胤一样。

    “如果仅仅是末将部下这五百忠贞营弟兄,守住梧州城,怕是有心也无力。打仗终究还是要看兵马,看粮草军备的,这些臣都没有。不过,若是郢国公领着剩余的忠贞营全军开赴梧州,此战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不过,正如臣刚刚所言,打仗终究还是得看粮草军备,而弟兄们刚经历了疫病,粮草医药不足,军械辎重也根本就是毫无补充。便是现在,江边夜晚寒冷,将士们也是仅有一件棉甲御寒,恐怕能不能熬到清军来攻,也是一大问题。

    但请陛下放心,忠贞营承蒙圣恩,如今担当陛下的护卫,若陛下要留在梧州据守,忠贞营的弟兄们将誓死追随,始终护卫在陛下身侧,为陛下尽忠!”

    朱由榔听了,赞赏的点了点头,帐幕之外的两人也通过影子,看到了皇帝陛下的表态。当然,朱由榔听得出来,党守素这是在暗搓搓地向自己讨要粮草军备。

    不过,党守素不知道的是,他派人去送的那封信,其实就是朱由榔要给高一功和李来亨安排的粮草军需。只不过,需要他们自己动手去接管罢了。

    “朕算是听明白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忠臣,都愿意为了大明效死尽忠,朕很欣慰。”朱由榔说罢,帐外的两人才刚刚一松,就立马听到了一声冷笑,“但,说了那么多,你们还不是想告诉朕,你们如今打不过清军,朕只有继续逃?”

    帐外的两人听了朱由榔的质问,一时不由得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吭声,他们此时对这个皇帝其实也不完全信任,不知道对方是真的不想跑了,要痛痛快快打一仗,还是在试探他们的口风。与此同时,他们更不清楚帐篷里面这个落过水的皇帝陛下,是如何变成了当前这种咄咄逼人的性情的。

    而看到营帐外的两个大将倒映在帐幕上的影子依旧恭敬如初,朱由榔忽然有气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无奈道:

    “这些朕都知道,可是,打不过咱们也得打啊。只有打败了鞑子,朕和你们,还有你们的兄弟们,才能有活路。咱们现在已经退到了广西,大明已经退无可退了,退无可退了。而且……朕……朕真的已经不想再跑了。”

    江边地冷风呼啸不停,阴冷刺骨,而一直等到一轮红日自江东缓缓升起,帐内帐外都无人再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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