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籍田的中央有两座建筑,偏西南侧的是一座祠堂,供奉的是三皇之一的神农氏;偏东北侧的建筑是一座高坛,是专为皇上亲耕而建的耕坛。

    神农氏是非常受后代尊崇的,因为他教给了人们耕种的方法,开创了农耕文明,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们都供奉神农。在亲耕之前,必须要用最高规格的祭品——“太牢”祭祀。太牢包括一头整牛、一只整羊、一只整猪,三种祭品缺一不可。比太牢次一等的是“少牢”,只有羊和猪,没有牛。在皇上车驾到来之前,早有掌管祭祀的太祝令将太牢准备好,供奉在神农氏像前。

    司马炎的耕根车行至坛下,一名侍中适时跪奏道:“至尊降车。”

    司马炎下了车,行至耕坛边,问道:“神农可曾祭好?”

    大司农马上跪奏道:“神农已享,请皇帝亲耕。”

    司马炎亲握耒耜,就听太史赞唱道:“皇帝三推三返。”

    所谓的“三推三返”,就是推着耒耜将土地耕出一条可供撒种的笔直的垄沟来,直到田垄的尽头,然后从那尽头再耕回来,如此三次。大臣们都望着皇上,多少都为他担心。司马炎只有五十岁左右,而且还是戎马出身,按理说,要完成这样的三推三返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自从孙皓的那五千姬妾入宫以来,司马炎的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了。司马炎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了,但他毕竟是一位开疆拓土的帝王,怎能退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袖子一挽,深吸一口气,双臂一用力,推起耒耜向前耕去,一个往返回来,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侍中石崇见状,奏道:“陛下,这亲耕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近世以来,汉魏诸帝亲耕的时候,往往都是只推几步,做做样子,就停止了,陛下年事已高,应该适可而止,何必这么执着,将三推进行到底?”

    比玉看见皇上刚刚推了一个往返,就已经这样费力了,到时候自己要九推,可怎么办呢?他正在发愁,忽听见石崇对皇上的建议,便暗自高兴,心道:陛下你何必这样认真,你只要做做样子就行啦,这样的话大家就都跟着偷偷懒,此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混过去了,岂不是好?

    相反的,舒晏却在心里担忧:“如果皇上真的只是做做样子,数步而止,不按礼法来,那么大臣们一定也是不按礼法来。这样,从上至下形成一股虚浮之风,百姓们也会为之效仿,如此下去,那还了得?”

    大臣们也都各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知皇上怎么说。司马炎歇了一歇,又拿出那股建立帝业时的劲头对大臣们道:“前朝皇帝亲耕,止于数步,虚有空名,没有供祀训农之实,徒有百官车马之费,那么,这样的亲耕还有什么意义?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亲耕,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高居庙堂的人体会到稼穑之艰难,借以训化天下百姓,怎可贪省一时之力,上欺神农,又下欺百姓?”

    司马炎说毕,振奋精神,又推起耒耜,虽然吃力,但却完成了三推三返。舒晏见了心里高兴,比玉却暗自叫苦。

    司马炎耕地毕,便升到耕坛上,边休息边看百官们稼耕。皇帝耕完,就该三公、诸侯级别的高官了,他们是五推五返;接下来的卿大夫们是七推七返;剩下的士一级的是九推九返。等大臣们全部进行完毕,只剩下舒晏和比玉了。

    舒晏看了看比玉,笑道:“比玉兄,只剩下咱两个了,一起吧?”

    比玉脸色苍白,不说话。他心中极不情愿,能磨蹭一会儿是一会儿,但最终还是逃脱不过。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并排站在垄头,各握了一把耒耜。这时,百官们都已耕毕,在围着耕坛休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累得不行,呼呼喘着粗气。

    魏晋时期的士族阶层,讲究“出则乘车,入则扶持”,也就是说,这些人出门的时候要乘车,到家里下车之后要有人搀扶着。总之,连走路都不用自己的力气,平日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受过这种罪?施惠等老一辈的还算好,他们平日虽然也是养尊处优,但年轻的时候南征北战,总算有些底子,那时候,这种羸弱腐朽之风还没有现在这么盛行。越是年轻一些的表现得就越差劲,这股羸弱之风迅速在上层社会年轻人中间盛行,形成一股社会病态,并以这种病态为美。

    司马炎和施惠等人都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一般年纪,一般英俊,只是各有不同风姿。

    舒晏从从容容,双手握紧耒耜,腰部用力,随着两脚向前迈进,一条笔直的垄沟就被豁了出来。及至返回来,他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像空手走了一回路一样。对于用耒耜耕地,舒晏可是驾轻就熟,在家里他可没少做。他家里的耒耜老旧,皇家的耒耜不光所选用的木料、铁料是最好的,而且做工也非常精致,两相对比相差甚远,效果自然也就差得远了,所以他觉得,今天耕地要比在家时容易得多。

    比玉知道自己躲不过,便将心一横,一咬牙,握紧耒耜向前推。同样的耒耜,在舒晏手中推得是那么轻松,在自己手中怎么这么费劲?他第一次体会到,看似软软的土地原来是如此的硬。他甚至想:既然土地是这么的硬,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去耕种?不如像远古人一样,男人打打猎、捕捕鱼,女人摘摘野果、采采野菜,岂不更好?何必受这般艰苦?

    他在这里一边胡想一边吃力地推着耒耜行进,刚刚进行到一半,舒晏已经折返回来,等到他将一个来回推完,舒晏已经推完三个来回了。他气喘吁吁的,满盼着能够休息一会,可舒晏却并未逗留,开始四推。

    “着什么急?寒门出身的牛犊子!”比玉在心里暗骂。不过,骂归骂,他知道耕坛上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两个呢,自己虽然累,但也不能待太久,只好继续他的二推。

    只一会儿工夫,舒晏便完成了九推。舒晏不光推得快,而且垄沟推得又直又深,再看看其他人的,不但垄沟浅,而且歪歪扭扭,尤其是比玉推出来的垄沟,简直就是蛇形一样。司马炎等人坐在高台上,看在眼里,都不住地对舒晏啧啧称赞。

    比玉想:我虽然慢,但是只要再咬咬牙,终究有做完的时候,目前已经快完成四成了。咦——他这样想着,忽见舒晏完成了九推之后,却没有停手,继续推起耒耜。

    “喂,你这田舍儿是疯了、傻了、还是不识数?你的九推已经完成,不知道吗?”比玉有点嘲笑地提醒舒晏道。

    “谁规定的九推?”舒晏看了看满脸惊奇的比玉道,“九推是六百石级别的定额,你我只是四百石的小郎,当然要多些,十一推。”

    “十一推?你是胡闹!”比玉气得差点冒泡,“礼法上,亲耕有三推、五推、七推,最高的就是九推,从来都没听说过高于九推的,你怎么破坏礼制?”

    舒晏笑道:“礼制上还规定,亲耕必须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参加呢,为什么让你我参加?你我只是四百石,按照官级越低,推数越高的原则,三、五、七、九之后,下一级当然是十一了。”

    ……

    带着无限的艰难和怨恨,比玉最终也完成了十一推,只是他推得垄沟越来越浅,越来越弯。施惠看在眼里,又急又气。

    比玉双腿绵软,汗流浃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鹿车回家。阿妙、阿妍知道今天公子一定很累,她们早早地在府门前张望着,准备迎接。见到比玉来到,双双上前,各扶一条胳膊,将比玉搀扶下来。以前,比玉走路要她们两个扶持,那只是惺惺之态,今天则是确确实实的需要。阿妙早就预料到比玉会累,可没想到会累成这样。他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两个人架着他,着实有些费力。回到自己屋内,早有人准备好了盥洗水。阿妍捧着,阿妙帮比玉把袍子脱了,准备帮他洗手。手刚一接触水,比玉便大叫一声,一脚将盥洗盆踢翻,阿妙、阿妍来不及躲闪,被水淋了一身。

    “怎么了公子,水太热吗?”

    比玉不说话,只叫疼。阿妍扳过他的手来看,吓了一跳。原来,比玉的双手竟然被磨出了好几个血泡。阿妙见了,心疼的差点掉眼泪。索性手也不洗了,直接为他洗了澡,喂过了饭,送到床上休息。夜里翻来覆去,睡梦间,更是呓语连连。阿妙则是整夜在旁边守候着。第二天醒来,比玉觉得浑身酸痛,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反倒比昨日更甚。于是他便不起床,只在床上赖着。阿妙两人从小就跟着比玉,从没见比玉受过这般罪。

    书僮阿吉来问候几次,他见公子这样,知道他一贯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但那个匈奴奴阿壮,见了比玉这副样子,甚觉好笑。他想:如此一个年纪的少年,本该像牛犊一样健壮,可他竟然如此纤弱。想当年,我们的父辈那一代,华人英雄辈出,我们匈奴被打得俯首称臣,甚至愿意向中原归化,可短短几十年,他们的后代竟演变成如此模样,长此以往,华人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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